那盏昏暗的桅灯,被拴在船头,熔着橘黄的光。

    船舶颠簸着,灯火忽明忽暗,映在老翁瘦削的面颊上,透过桅杆间的空隙,他窥视着海面上隐约的赭黄色光影。

    海鸥衔起甲板上的余腥残秽,嘶喊着徘徊在船舶的上空。

    明月将银辉葬在蓝墨色的海波里,海雾升起,朦胧了船只的轮廓,晕开了饱和的灯火。

    “树屏以前也多雾吗?”

    老翁的眼神直愣愣的,远处的暗礁模糊不清。

    残羹不断散发着腐臭的气味,他俯下身,舔舐甲板上的饭渍。

    寺庙里传出钟杵撞击梵钟的声音,深沉悠扬,尾音回荡在树屏岛。

    碰上条石充当的缆桩,粗糙的船身控诉着海水的磨砺。

    黑色身影翻身下船,步履跌撞踉跄,跌倒在石头垒成的堤坝上。

    灯塔矗立在寂静的海岸线上,蓝调的天色浸湿了高塔的白色色调,大海漆黑得不带一丝生命力,海浪声汹涌得拍打着黑色的礁石,空气夹杂着海水的咸味和湿润。

    “守塔人去哪里了?”

    他抬着头,死死地盯住眺望台上的身影。

    他想要起身冲上塔顶,揪住守塔人的衣领,怒斥停泊时遭遇的种种危险。

    但是今晚的风太大了,守塔人的身影太单薄了。

    已经不是曾经熟悉的伙计了,老翁躺在堤坝上,怔怔得保持仰视的姿势,嘴里不停得嘀咕着些什么。

    高耸的灯塔似乎在冷冷地俯视着,要压垮他,老翁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以前灯塔点灯时,光芒能投射到海面,渗透到海面下方。

    他爱挑战刺激,尝试过许多次夜游,他未曾感到害怕,因为他相信灯塔会永远庇佑树屏人。

    可是现在面对灯塔的白色身躯,他直觉内心发怵。

    “海翼,我回树屏了。”

    暗沉且厚重的浓云在迅速逼近,周边的空气压抑得喘不上来气。

    老翁弓着腰慢慢向岛内走去,身上棉服还潮湿着,关节部位的疼痛夺走现存的感知,他现在只想挪到个暖和些的地方烤烤火,睡到天明。

    棋盘街中段的开着一家老字号啤酒馆,音乐声响彻整条街道。

    街头躺着许多流浪汉,店门口徘徊着一个酒鬼摇摇晃晃,脚碰到脚边的空酒瓶,叮里咣啷一阵响。

    踩在啤酒馆旁的石砖道上,暖黄色的炽光被泼在地面,寒气由地面升到脚踝。

    馆内的灯通透敞亮,引导着老翁眯起眼,聚焦于其中,人员散布,各自忙碌。

    “那个收破烂的,你明早再来吧,等我白天拾掇好!”门口的酒鬼冲他呵斥着。

    “我喝酒。”

    老翁缩着脖子,冻得直打哆嗦,低着头就往馆内走。

    “里头没座了。”酒鬼堵住店门,“你跟我一块站外头喝。”

    “你以前没来过吧,我是店老板。”

    肥头大耳的酒鬼满脸通红,从地上的酒瓶中捡起一瓶晃了晃。

    “咱这酒馆就属晚上这阵最赚钱呢,老远就闻到你身上这股味了,指定不能让你熏着我的顾客。”

    “砰”一声启瓶声后,接着而来的是“咕咚咕咚”的吞咽声。

    一瓶下肚,身体却没有暖起来,率先到达的是胃部的灼烧感。

    老翁弯腰跌坐在雪地里,暖气从门缝的间隙中钻出,脚踝处的冻疮被吹得异常难受。

    “多大岁数了老头?”

    “不清楚。”

    离开树屏有多少个年头了?

    已经过了很久吗?

    他不清楚,也没办法算。

    “日子都过迷糊了?我看你应该七十多了吧。”

    老板自顾自地嘟囔着,“干你这行维持生计不是办法,但总得靠着些啥才能活下去。”

    视线中的世界逐渐模糊,他的眼皮沉重得仿佛承载着所有的疲惫与痛苦,冻得发紫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店内的老歌循环播放,唱着“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他靠着门柱晃了神。

    挂在门上的铃铛“叮铃”作响,玻璃门被从内而外推开。

    “禇老板,有一桌客人吵架打碎了一框啤酒。”

    宝蓝色的围巾冲散了虚幻的暖意,一张素净的脸蛋气血充盈,携带着可视化的温度走出。

    “看吧,我就说店里这个时段最赚钱!”禇老板将瓶中的酒一饮而尽,侧身钻进店中。

    将贪望店内的目光收回,老翁拾起空瓶子逐个晃荡。

    眼前的光影暗下不少,他侧头看向蹲在身旁的那位陌生姑娘。

    未跟船出航前,他不成家未立业,整天游手好闲,总是揣一裤兜的弹珠到广场,挤在孩子们中间,趴在地上弹玻璃球……

    围巾的高饱和色带来短暂视觉失焦,而更具视觉冲击力的是那双眼睛,尖尖的眼角下勾,巩膜中漂浮着丝缕的暗红,她的瞳孔像孩童们争夺的那颗玻璃弹珠。

    她从挎包中拿出饭盒放在老翁的手中,再拉上挎包的拉链,向棋盘街街头走去。

    纸质饭盒端在手中是沉甸甸的,甚至略微烫手。

    眼前的水泥地被点点滴滴打湿,远处响起喇叭声,街头驶来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酒馆门口,他借着汽车的近光灯看着密密麻麻的雨。

    晚上十一点的报社,灯光犹如昼日的延续。

    墨水滚筒转动时,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与纸张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

    “小向,福利院志愿者的名单我发你邮箱了。”身着皮衣夹克的女人握着水杯从工位起身,“你明天给孩子采购零食的时候记得要发票,单位给报销。”

    “这次我再多买些零食,上个月三大包都不够分的。”向泾桥取下厚重的围巾搭在立式挂衣架上,蓝色的纤维上还挂着几颗小水珠。

    “外套湿了的话用吹风机吹干吧?”

    “没事张姐,我挂在这晾晾,等走的时候应该就干了。”

    向泾桥拉开椅子坐在工位上,点开邮箱的收件箱,仍是那些熟悉的名字占据了志愿者名单的大半部分。

    指腹滑动鼠标的滚轮,目光从上往下扫视,光标停留在名单末尾的姓名上,上周末飞机场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父亲为庆祝爱徒学成归来,叫上她和学生们提前等在出站口迎接。

    在椅子上等了大概四十分钟后,温思禹拉着两个行李箱从站内走出,十二个小时的行程,他却没有给人风尘仆仆的感觉。

    中长款厚重羽绒服穿在身上却不显臃肿,冷风穿堂而过,吹得头发毛茸茸的。

    他笑着和父亲打招呼,和朋友拥抱,拿走她怀中抱着的花时进行礼貌的道谢。

    靠近时好像能够感受到他的皮肤温度,眼底布满红血丝的疲惫一览无遗。

    最近父亲张罗着办画展,连着一周都没再与温思禹相见。

    “雨下那么大,你待会怎么回家?”张锦慢慢走回旁边的工位,“我今晚得熬大夜赶艺术展的稿子。”

    “撑着伞就走回去了,等报纸都打印检查好,那个时间点肯定打不到车了。”

    桌位旁的打印机接收到指令,纸张带着新鲜的墨香和温暖的触感,静静地躺在打印机的出纸口。

    电脑界面的消息弹窗一闪一闪,连续跳入视野。

    “树屏出版社留的联系方式是错误的,向老师说您也在那里工作。艺术展的画作扫描版发给您了,麻烦转发给您部门的负责人员,谢谢。”

    是温思禹发来的消息,是礼貌又疏远的口吻。

    上周饭局上,父亲招的新学生们热情得社交,向泾桥乘乱扫上了温思禹的联系方式,重新加回好友后,聊天窗口便一直停留在纯色的聊天背景以及绿色的通用招呼语:您好,我是向泾桥。

    “收到,非常抱歉出现这样的错误给您带来的不便。”

    向泾桥敲下键盘回复。

    “张姐,你给艺术展的联系方式留错了,主办方将压缩包发我了,我现在给你转过去。”向泾桥果断且迅速得关闭聊天框。

    “留错了吗?可能我打字的时候打错了吧,我下次一定注意。”张锦投身于繁忙的工作中。

    随着最后一排数字喷墨落在纸张上的细微声响,印刷机持续的节奏开始缓缓减缓,机器的轰鸣声逐渐减弱,整个报社陷入了一种短暂的静默,窗外仍旧雷声轰动,电闪雷鸣。

    “不打算回去了,我今晚在休息室凑合一晚好了。”向泾桥起身拿上搭在椅子上的毯子,转身向报社内部走去,“张姐你忙完记得关灯锁门。”

    合上阻隔两厅的门,仅留一盏茶几上的台灯亮着,向泾桥缩进毯子中半躺在沙发上。

    关于下个月月底艺术展的举办,父亲特意来问过她,能不能负责报道工作。向泾桥以文化类别是张锦负责,不能调换为由搪塞过去。

    才刚从实习转正一个月,单位里两位记者前辈跳槽,工作成堆得压在了她的身上,加班到深夜已经是日常。

    茶几上的手机发出轻微的震动声,是对方接收压缩包的已读通知,看来张锦已经到了今日工作的收尾阶段。

    下滑点进温思禹的聊天框,发出的回复消息仍显示未读。

    “本次艺术展的负责人是张锦女士,我把她的联系方式推给你。”

    消息刚发出去就变成了已读的状态。

    “张锦女士是很专业的前辈,也是带我实习的老师。本报社很重视本次活动,请放心。”

    向泾桥补充道,关心的询问还在键盘上输入:这个点了还在忙吗?

    “好的,麻烦你了。”

    温思禹简短的回复迅速,打字框中编辑的文字还未来得及发送出去,向泾桥将它们逐个删除。

    将手机放回茶几,向泾桥感到鼻尖莫名得酸涩,他不需要你的嘘寒问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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