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冲刷着她的身体……

    身体?她不是死了吗?

    亿万年来,所谓的飞升,不过是世人的妄想,是死前的幻想。

    可是,她现在又好像还活着。难道她重生了,此时正在娘胎里?

    “她是不是醒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她的猜想。

    “我去禀告师尊!”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很激动的样子。

    随之而来的就是远去的脚步声。

    她?

    我?

    眼皮似有千斤重,耗尽全力勉强睁开一条缝。冷不防,流水冲进眼睛,激得她眼睛发涩。

    原来她躺在水下。隔着水面,她能看到上方的八卦藻井,这里大约是一个道士的洞府。她应该是被人救了。

    水边的少女第一个发现她醒来,两眼弯弯,欢快地向她打招呼:“月姐姐,一切都很顺利!”

    她是谁?为何认得我?月贞记忆里不曾有这个女子,看她的装束,大约也是个修仙者。

    正在此时,一个男子走进来,见到她,很是高兴的样子,“师尊说,让我俩守着,明日她就能出来了。”

    女孩疑惑,“师尊不过来吗?”

    男子又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了,她很累,不愿意再听,不愿意再想,很快又沉沉睡去。

    被一阵女孩子的说笑声吵醒,月贞睁眼就看到七八个双髻丫头围在自己头顶。见她醒了,合力抬她出水,为她擦干,又七手八脚地给她换上衣物。

    刚才的女孩拿着一条黄绦,细细地系在她腰间,浑身上下,只有这条黄绦是自己的。

    “救我的人是谁?月贞前去拜谢。”她终于开口。

    好似被她的话逗笑,女孩丫头们都呵滴滴笑起来。

    “她还不知自己的身份呢!”丫头们抵着头小声说着。

    “游鲤,你快告诉她。”

    女孩原叫游鲤,她弯起眼睛,拉着月贞在榻上坐了,把一切娓娓道来。

    “这里是希夷道人的仙府,你是由师尊一个念头化出的仙灵。不日前,师尊引你魂灵到此,由养神池塑造肉身,九九八十一日,昨日终于功成。”

    仿若又遭受了一次五行劫,月贞呆坐着,瞳孔颤抖,什么是……

    “一个念头……”

    她经历的一切,都是一个念头。

    不,不是的!月贞忽然抓起腰间的黄绦,手背青筋爆出,举到游鲤眼前,“你看!”她很急切,“这是我的,上面还有我的名字。”

    她手指颤抖地展开绦带,寻到尾端,上面赫然绣着几个小字——海陵君。

    月贞骤然睁大眼睛,睚眦欲裂,她满脸灰青,像是被人扼住咽喉,喘不过气来。

    一双白嫩小手从她手中拿过绦带,“这是我绣的,师尊的道号。”

    她化光四处找寻,找什么?寻什么?

    找她存在的证据。这里四处是她存在的证据,屋内的水晶沙漏,挂在房檐的九阳雨链,还有竹海深处的冥灵莲台。

    莲台上坐着一个青衣道人,黑沉沉的眼睛,静静注视着散发赤脚的女子。

    脚底猛然蹿起一股寒气,蔓延到四肢百骸,月贞牙齿打颤,嘴唇哆嗦地想说话,但喉咙里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嗬。她一步一步后退,再一次封闭五感六识。

    这不是她要寻的人,她要寻希夷道人,不是这个人。

    她不断后退,突然跌入茫茫云海。

    赤黑重瞳笼罩在她头顶,没有滚动,只有静静注视。

    “季抟乃我修仙时的一缕记忆,为的是让你早日成灵。”

    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荡。

    “有魄无情为傀,有情无忆为儡,自你能回忆过去,便成了灵,直到你能看到自己完整的过去,便成仙灵。”

    她突然想起,去找郁昭亭要刀,她说。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给你炼了一颗淬骨丹。”

    原来,那才是她生命的初始。

    月贞停下脚步,她没有跌落云海,她还站在原地,甚至不曾后退。

    走到莲台前,月贞盯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问:“难道我此刻不是傀儡?”

    “你是仙灵。”

    “只是你的一个念头罢了。”

    “仙灵成形,便不由我所控制,你的将来,我看不到。”

    月贞拿起莲台上的一把浮尘,帅了两下,自嘲道:“我的作用是什么?”

    希夷道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你不必如此自怨自艾,成仙即是你之毕生所求,如今实现,何必纠结过程。”

    “我所求真的是得道飞升吗?我自己都不清楚,或许你比我更清楚。”

    “你入执了。”

    “我的作用是什么?”月贞又问了一次。

    “到人界去,做个凡人,一万年,不得让任何神仙得知你的存在。”

    “知道了会怎样?”

    “我看不到。”

    放下浮尘,对着这张早已在脑海中模糊的脸,月贞语调决然,“好,我答应你。但你要允我一个条件,一万年后,婴台入梦再做不得数,我不再是你的徒弟。”

    莲台上的青衣道影渐渐消弭,风吹来,竹叶嗦嗦作响,空中徒留一字,“好。”

    男孩又一巴掌被扇在地上,紧跟着雨点般的拳脚落在他瘦弱的躯体上。男孩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小杂种,敢咬老子,老子今天拔了你的狗牙!”

    浑身酒臭的男人,抓起地上的男孩,黑污的手指捅进男孩的嘴里,男孩猛地合上牙关,死命咬住嘴里的两根手指。

    男人发出杀猪般的嘶吼,另一只手握拳抡在男孩脑袋上,这才让自己的手指解脱。

    男孩吐掉嘴里的肉屑,不顾脑袋晕厥,手脚并用跑出那间茅屋。

    屋外电闪雷鸣,他滚在泥水里,撞在大树上,浑身泥泞,周身寒冷,他不停地跑,跑到深山里,一处山洞,终于停下。

    这样的事情,隔两三天就会发生一次,月贞找出了规律,只要男人喝了酒,男孩必挨打,挨了打男孩就跑到这里来。

    “我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

    男孩抱紧双臂,缩在角落里,冷得发抖,他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睛盯着雨中的黑夜一眨不眨。

    月贞神魂归窍,活动活动僵硬的□□,拿起手边的志怪小说继续看起来。

    她到凡间已经五百年,找了个山头隐居,无聊了就神魂出窍去看看人生百态,很是惬意自在,连带着对希夷道人的气也消了大半。

    待看完书,桌上的沙漏漏净最后一粒沙子,天已大亮。这里的时间流逝虽然不需要沙漏,日夜轮转很快,不过她习惯了,就一直随身带着。

    推开窗,昨夜一场大雨,山中林间一派翠绿,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令人心情愉悦。收拾好背篓,月贞一会儿准备出去采蘑菇,卖给山下的居民,再买几本话本解闷儿。

    她的蘑菇又多品相又好,关键的是还便宜,十文钱就一大背篓。所以月贞一出现,就有村民蜂拥而上。

    “仙姑,卖给我,卖给我!”

    “卖给我,我出二十文!”

    “胡老三,你占便宜占到仙人头上了,也不怕遭报应!”

    ……

    月贞笑眯眯的,收了一个老奶奶的十文钱,众人见状,各个唉声叹气,跺脚散了。

    怀揣十文钱,月贞骑着一头小青牛,晃晃悠悠地进城去了。

    “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

    月贞哼着小调,姿态洒脱,她容貌若沧浪遗珠,清丽脱尘,旁人见了无不暗叹,真乃昭阳第一倾城客,不踏金莲不肯来。

    书店的老板,瞧她进来,紧忙拿出包好的书递过去,脸上堆满笑:“专给仙姑留着呢。”

    “谢了老板。”放下十枚铜钱,月贞拿了书,又去了梅娘子的铺子,包了十个梅菜肉饼,回去吃。

    许多小孩儿,跟在她身后跑,嘴里一个个喊:“仙姑下凡喽,仙姑下凡喽~”

    突然,一个脏灰身影冲出来,扑通跪在小青牛前,幸亏她眼疾手快,制住小青牛,没有踩到他身上。

    月贞认得这个小乞丐,虽然泥巴干在脸上,看不清原本面目,但她一眼就看出来,他就是雨夜躲到山洞里那个男孩,。

    小乞丐求月贞收他为徒,他想修仙。

    月贞盘腿坐在小青牛背上,手托下巴,挥挥手赶他走,“你根骨不行,修不成仙,况且,我不收徒弟。”

    话甫落,跟着她的那群小孩冲过来,撵他走。

    “臭死啦,熏到仙姑了!”

    “滚开,臭乞丐,别挡路!”

    也有心善的。

    “开元寺今日施粥,你快去吧,去晚了就没了。”

    小乞丐不为所动,一瞬不瞬仰望着小青牛上的月贞。

    月贞一个弹指,小乞丐轻飘飘地滚落到角落里,接着她拍拍小青牛,继续往前走。

    路过湖边的时候,有一个卖艺的,把式耍得好,引了不少人过去看,月贞也伸着脖子看了一眼。

    倒是奇特,卖艺的多为武夫少年,也或有娘子的,极少见书生卖艺。

    只见那书生,从湖中舀了一碗水,口中念念有词,登时,几条鲫鱼从碗里扑腾出来,众人见状惊呼鼓掌,纷纷要买他的鱼。

    原来是个鲫鱼精啊。

    月贞觉着无趣,打个哈欠转身回去。

    行至半途,小青牛突然踏进一汪水坑。小青牛与她意念联通,刚沾上那水,她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果然,水坑里跳出一个人来,正是湖边卖艺的书生。

    那书生连连给月贞作揖,“不知小城竟有大仙镇守,小生初来乍到,没有拜见山门,还望大仙海涵。”

    “我不是镇守这里的大仙,不必客气,只当没见着我,做你的事去吧。”

    月贞门前也有几个花草精,平日里给她看门守院,打扫房屋,所以对这些精怪,她还算和气。

    “多谢大仙,多谢大仙。小生冒昧感知大仙身上,有擎天渊薮的仙气,敢问大仙洞府可在擎天渊薮?”

    “擎天渊薮?!”月贞一扫刚刚和气的做派,横眉冷对起来,吓得那书生,脖子一缩,砰一声现出原形掉进水坑,扑腾扑腾尾巴乱甩,泥点子都溅到了小青牛腿上。

    “大仙莫恼,大仙莫恼,大仙神通莫测,小生也是乱猜,冲撞了大仙。”鲫鱼精尾巴又开始乱甩起来。

    “行了。那是个什么地界?”月贞心绪平复下来,知道这个擎天渊薮大概跟她想的不一样。

    “擎天渊薮乃是精灵妖怪的聚集地,里面都是有神通的,小生生来向往,所以才一时忘形,冲撞了大仙。”

    “你说我身上有擎天渊薮的气息?”

    “没有没有!”鲫鱼精在泥坑里翻滚,大声否认,“小生法力低微,定是搞错了!”

    “起来,随我回去。”月贞心中有了计较。

    “大仙饶命,大仙饶命,小生上有老母,下有小弟小妹,全靠小生一人过活,大仙可怜可怜小生,绕小生一名吧!”

    鲫鱼精跟疯了似的,在泥坑里打滚甩尾巴,差点甩到月贞脸上。

    月贞心里烦躁,“是让你带我去一趟擎天渊薮!”

    “啊?哦。”鲫鱼精听话,立刻化成人形,跪拜月贞,“小生遵命。”

    “此去可能路途遥远,你回去跟你娘,还有小弟小妹讲一声,别劳烦他们挂碍。”路上月贞很贴心地让鲫鱼精先回去,不用跟着她。

    “不用,小生方才是骗大仙的。”

    “……”

    到山底下,装蘑菇的背篓照旧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与以往不同的是,背篓旁边跪了个小乞丐。

    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来,月贞不打算要背篓了,反正就要离开此地,留着也没用。

    那孩子眼尖,远远瞧见她,跑过来跪下,给月贞哐哐哐磕头,小青牛旁边的书生见状赶紧让开,怕受了他的礼。

    月贞不耐,下山的好心情现在是一丝不剩,“别来烦我,强求只会短命。”

    小乞丐抬起头来,眼神坚定,“我什么都能做,求仙人收我为徒!”

    “我什么都能做,求仙人收我为徒!”

    一万年前,一个青衣少年,跪在冥灵台下,也是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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