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熟识林蓝的人都知道,她有严重的精神问题。

    好在这些年,她费尽心思找了许多医生,中西医都在治疗,情况逐渐好转到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林蓝找到了她的第一份稳定工作,是在一家发展中的传媒公司当行政前台。

    因为她的长相条件还算不错,放在人群里还算的是出挑的那类。

    虽然年纪不算小,但人看着跟大学生也差不了多少。

    声音也是南方人的温柔和煦,再搭配上知性的职业装,更显大方得体。

    完全看不出她曾有难以自控的精神问题,并且对于这件事,全公司无人知情。

    林蓝面试时,面对先前六年的空白工作经历,对hr说了谎。

    说自己家里做小本生意,先前都在家里帮忙上班,这两年生意不好做,家里压力大,所以才选择出来上班。

    做生意是真的。

    但她自从上大学,几乎没再回过那个家。

    顺利进入公司后,周围同事都比较年轻,热情好相处,工作上的压力也不大,林蓝就天真以为生活会这样好下去。

    直到今天中午,她的休息时间到了,外卖也刚好送到楼下写字楼的前台。

    林蓝刚挂断外卖员电话,就收到加班同事的消息:蓝蓝,你今天是吃外卖吗?

    林蓝秒懂:吃,我帮你一起拿上来。

    同事:哭了,感谢你,我这儿还走不开。

    林蓝:客气什么。

    同事:对了宝子,再麻烦你帮我带杯咖啡上来吧,我昨天睡太晚了,我现在看电脑都重影了。

    林蓝:OK。

    公司附近两百米的商圈里,最近开了家咖啡店。

    他们所在的写字楼今年才刚开始运营,周围的商业建设并不完善。

    在这之前,临近的咖啡店都相隔在一两公里以外的位置。

    林蓝的病情使然,她不能喝咖啡,和接触咖啡因类的食物饮品,所以今天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咖啡店。

    而距离上一次喝咖啡,都是高二那年。

    高二最后一学期的期末,她们天天考试复习,成天起早贪黑,有时候实在熬不住,才会喝这东西,而且记忆里的咖啡味还是一盒速溶咖啡。

    是那时的同桌兼唯一的好朋友和她分享的。

    林蓝及时拉停思绪,停驻在咖啡店门外。

    日烈如火,玻璃外墙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光影,隐约倒映在里面各色的人脸上。

    身后的人说起,“麻烦让一下。”

    耳边烦躁的人音,空气里滞闷又滚烫的热气,一切真实的体感将林蓝拉回现实。

    她侧身让开,“不好意思。”

    此时此刻才是真实,不要被情绪裹挟。

    默念着心理医生的话,飞快调整了几轮呼吸,才拉开门,走进。

    到了前台点好单,林蓝就站到取餐区等待。

    前面还有十几杯咖啡,她埋头跟同事发了个消息,说了下情况。

    就熄灭手机,目光好奇的打量着周围。

    有在聊天的,有对着电脑办公的,或者自顾自摆弄手机,像是在等人。

    和她每次途径这些奶茶咖啡店时,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同。

    除了味道不一样。

    进店后,咖啡的香气在各处蔓延,搭配着线条硬朗的现代装潢,和适宜的空调温度,原本沉闷的苦味,意外多了些清新。

    反倒让人沉静。

    “你好,你是几号?”

    林蓝闻声回头,与吧台里的咖啡师撞个对眼。

    乌发星目,简单的黑T。光是站在这里,就莫名有些光芒着身。

    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自己第一个喜欢的少年。

    那时候他还是一身锋锐的少年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作为沉稳干练的成年人。

    不敢确信,又低眼看向对方胸口处的工牌。

    陆燃。

    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可是林蓝仍固执的幻想着,如果这个人不是那个陆燃,就好了。

    分别太久,对方显然没把她认出来。四目相对片刻,面对自己的无声,他的目光里只有不解。

    “你好?”

    努力按捺着手抖,林蓝把小票递出,“717。”

    对方接过小票,低眼寻找到对应的咖啡,边问:“需要打包吗?”

    林蓝的指尖暗暗掐进掌心,迫使着自己保持冷静。

    “需要…谢谢。”

    回到公司已经是半小时之后,这一路来,林蓝的脚下如是灌了铅,浑身僵硬到发冷。

    任由着鼎盛的日光烧灼,也浑然不觉。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神经,正在岌岌可危的边缘。

    林蓝为此挣扎了一天。

    如常的吃饭、工作,努力装作着和平时一样稳定自若,但其实也无人会关心。

    她工作时间基本是固定的朝九晚六,上一休一,跟另一前台同事倒班。然而公司正在发展上升期,因为最近正是暑假档,公司接手的合作单子多,工期也长,内部的同事领导们大多都在加班。

    一天其实都碰不上几回面。

    关系更谈不上太熟络。

    无处诉说,也不打算去剥开伤口,林蓝下班就去了健身房。

    换了身衣服,无声走上跑步机,带上耳机,然后一连跑到了快要虚脱的程度。

    附近的教练注意到她脸色发白,大汗淋漓,直接关停了跑步机,把她给劝了下来。

    林蓝握着两边扶手,急促呼吸间已全是铁锈血腥味,整个胸腔就像破败风箱呼啦作响。

    教练问,“您没事吧?”

    她勉强笑了下,“没事,谢谢。”

    然而林蓝刚一在休息区坐下,纠缠了十年的噩梦又再次扑到眼前。

    还是那么清晰,甚至连对方的表情,最后倒在地上的样子,都不曾随时间而消磨半分。

    还有扎在脑子里的那句,【蓝蓝,我觉得我好脏啊。】

    林蓝双手插入发间,痛苦抱头。

    如果当时自己没有那么懦弱,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这是她这十年里最常想起的话。

    即便残存的理智会清楚意识到,没有如果。

    即便重来一次,以她当时的情况,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并且她还是会喜欢上作为好朋友的哥哥,陆燃。

    可是她不受控的精神状态,显然不这么想。它一遍遍的怪罪着自己的无能懦弱,一遍遍浇灌痛苦,让心脏刺痛到想死的地步。

    而为了逃离这个痛苦,林蓝再次起身离开,漫无目的的穿行于街道。

    一路畅通,走到夜深至暗时。

    两旁的桂花树摇曳,随风扑簌掉落着花叶飞尘,遍地的桂花被踏于脚下,蝉鸣越发聒噪,风里是夏天蒸腾下,特有的草木清香。

    浑身被潮湿包裹,一如那年的盛夏。

    【半夏……】

    【啊……】

    也是在这样的夜里,那个明媚的少女凋零在自己的眼前。

    再后来,她便生病了。

    和喜欢的人一起,坠入深渊。

    即便那个人,兴许连自己的名字都忘怀了。

    公司离家之间只有三公里,林蓝再抬起眼时,是因为一股咖啡味。

    她莫名又回到了公司,回到了这家咖啡店。

    快要到打烊的时间,里面的客人已经寥寥,吧台里有几个身影在埋头忙碌打扫。

    都是一身黑衣,而自外看进去,只能看到背影。

    可林蓝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人。

    他很高,她中午的时候就注意到,他是在里面拔尖的那个。

    还因为他右手手背突起的疤痕,在那个是盛夏里,他一拳打碎了警察局里的镜子。

    血流不止,后来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么多年过去,想必他也放弃了,从深渊里拼命爬了出来,面对现实。

    太好了。

    如果……没有那件事,或是自己能再勇敢一点,那就更好了。

    也许自己和这个人,会在今后的某个时间里有那么一点美好故事。

    而不是血淋淋的痛苦折磨。

    林蓝转头看向身边的高楼。

    结束吧。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声音。

    待她如愿走上写字楼最高处时,原本高耸的天空被笼聚的乌云压下,高处的风狂暴,似乎阻挠着她脚下的步子。

    林蓝缓步踏上台沿,俯瞰整个绚烂城市。

    【你以后想去哪里上大学?】

    【去潼市。】

    【那我们一起啊。】

    少女的笑眼弯弯,声音里满是欢悦,像是提前庆祝着注定的重逢。

    不知道她那时站在这里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这些。

    是不是即便如此,她还是义无反顾的选择结束,彻底毁掉自己的人生。

    就和此时的林蓝一样。

    她们注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也会被同样的伤痕,搅扰一生。

    除非死。

    林蓝盯着脚下城市灯火许久,风声渐止,暴雨突兀而至,将那些星点湮灭了多半。

    行人被此冲散,各处逃离,而林蓝眼前更是蒙上一层雨雾,合着咸湿温热的眼泪一起。

    愈演愈烈。

    激烈的雨珠如银针,刺痛贯穿身体,一点点淹没麻木理智。

    等到脚下再无人影。

    林蓝俯身向下倾斜,属于自由的风,就在耳边呼啸,轻盈如鸟雀。

    急速坠落的途中,她一瞬听见撕心裂肺的叫喊。

    “林蓝……!”

    她睁开眼,看向台沿上的少女模样。少女正拼命的向自己伸出手。

    漂亮的杏眼里全是无措惊慌。

    她红着眼,一遍遍叫着自己的名字。

    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勇敢坚强,毫不畏惧别人的眼光。

    也最爱雨天,于是总出现在这样的雨天里。

    林蓝报以一笑,在即将落地之前,抬起手,试图与那双手遥遥相握。

    她努力张嘴回应,“半夏……”

    对不起,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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