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份回忆录。

    记录的是,我是如何再次爱上他,和杀掉了自以为爱我的人。

    这个故事的开始还要从一年前说起。

    我跳楼自杀那天,回到了十年前,我精神问题的源头。

    那是一个寻常的、欲雨的盛夏夜里,在高二结束的暑假,我最好的朋友跳楼自杀了。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

    那天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到夜里,我犯了困,就照常跟她道了声晚安,她却反常的回复说:再见了,蓝蓝。

    然后无论我怎么追问,那边都再无回音。

    也许是第六感使然,或是因为我敏感多疑的性格导致,总之我不管不顾的跑出了家门,打车到了她家楼下。

    天黑沉的厉害,路灯莹白,光圈笼着属于深夜的薄雾中,连路都看不到十分清楚,但我却凭借着这点微不足道的光,认清了站在楼顶上的白衣少女。

    她就站在她家那栋楼的楼顶上。

    那栋楼处在靠近马路的位置,但楼下附近没有入口,都是空无一人的草坪。

    意味着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发现。

    于是我拼命渴望的跑向她,大喊着,“半夏,你要什么!”

    “不要!”

    我的声音响彻在无边寂静的夜里,而11楼的高楼上似乎听不到我绝望的嘶喊。

    面前不远就是将我阻挡的护墙,可在我要试图爬上护栏时,她已经毫不留恋的跳了。

    就像我自杀的那天一样决绝、无所畏惧。

    那一刻,电闪雷鸣炸响,天空昼白,狂风刮过之际,一道携来了她若有似无的声音。

    “对不起,蓝蓝…”

    最后落在我两步之遥的位置,静静躺在草丛中,长发贴在肩膀两侧,垂散成了好看的形状,眉目安详,像是画里沉睡的少女。

    我自杀后,回到的就是这一天。

    不同的只是,这一次我睁开眼醒来就已经在她家楼下,躺在护栏外的草坪里,大雨已经滂沱而下,我本能的起身,四处打量,就看见我分别十年的好友,在离我相距不远的位置,悄无声息的陷落在茂盛的草丛之中。

    和记忆里的这天,如出一辙。

    我第一反应就是逃跑,在恐惧的驱使下,我的腿不受控的迈开,踉跄的向远处跑去。

    但等我跑到路灯下,冰冷的雨已经把我浑身浇透,理智便追赶上来,我从口袋里找到了手机,查看了时间。

    2013年,八月二十号,0点。

    手机也是我十年前的型号。

    后来我又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睡衣,洗到发白的程度,上面印着我学生时代喜欢的卡通印花。

    此刻的衣服被浸湿,熨贴着我的皮肤,让我更加清晰地感知到了它的存在。

    我不得不意识到,自己是真正的回到了十年前,那个深陷地狱中的17岁。

    不是幻觉。

    从17岁到27岁的十年里,我面临过无数幻觉、错觉,也在各种心理治疗中重回过这一天,到现在我已经有了分别真假的能力。

    于是我逃跑的念头再次爆发,可在我无意回头看向那处草丛时,我还是停下了脚步,之后控制着不停颤抖的手,拨通了急救电话,“快来……快来救她…”

    夏天的暴雨来去匆匆,等警车救护车到达的时候,雨已经过了。只有我和她的一身湿淋,与雨水纠缠不休。

    医生当场就宣布了死亡。

    法医初步检查了尸体,确定是坠楼,尸体就被带回了警局。警察通知了家属,然后就把我一并带回去做笔录。

    我一路沉浸在无法自拔的痛苦与恐惧里,任由警察如何安慰,如何变着法的询问情况,我什么都没说。

    直到到达警局,警察给了我一身换洗的衣服和吹风机,又让一名值班的女警,带我去了她们的更衣室。

    那个女警温柔耐心,帮我吹干头发,我的体温才逐渐回拢。她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我却忽然开了口,“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在未来的十年里,在我的短暂一生中,她一直在那个不可替代的位置。

    我明显感觉到女警手里的动作停顿,但又很快恢复了原状,继续拨弄着我的头发,途中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只说,“她只是换了个方式活着。”

    也是因为这句话,我当下就决定,要换个方式活下去。

    既然无处可逃,不如就重新活一次。

    后来的结果证明,对于我来说,仅仅是活下去已经太难。

    但这些都是后来的话了。

    我换完衣服吹干头发就回到警局的大厅,警察依旧等待在那里,正通着电话,“人没事吧?没事就行…你跟着他们弄完再把人接过来就行,也不急这会儿。”

    我因而想起了之后的事,就又生起了逃跑的念头,但我不敢,更不想成为畏罪潜逃的嫌犯。我试图跟恐惧争斗,试图安抚着自己不安的情绪。

    警察挂断电话,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被女警带到大厅的椅子上坐下等待。她又给我拿了瓶饮料,我喝了一口,带我来的警察就走到我面前,问:“现在能做笔录了吗?”

    我双手握紧了饮料瓶,催促自己点了头。因为我告诉自己说,不能再等了,再等他就要来了。

    两名警察领着我进入了问询室。里面只有一张深色木质的桌椅,还有一把放置在房间中心落单的椅子。

    四面都是蓝白相间的墙面,冷白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庄重、压抑。警察打开门后,侧身等待着我进入。

    我回过神,熟络坐上那把落单的椅子,面对上面前的录像机。也许是这里低沉的气氛把我精神上的不安埋没了进去,我反倒平静了下来,不再像第一次面对时怯懦。

    两名警官坐下,女警打开了笔记本记录,另一名警察出声问起,“叫什么名字?年龄?”

    我回答:“林蓝,2…17岁。”

    “你和死者的关系是?”

    “同学,好朋友。”

    “为什么会在那里?”

    “因为……”

    我不免回想起了短短两个小时里发生的所有事。本该死掉的自己回到了十年前,在好友家楼下再次醒来。

    这些话说出来,显然不会有人相信。

    “因为什么?”

    我只好又说起让人信服的那个版本,“因为她给我发了条消息。”

    说着就自觉递出手机。

    警察接过查看,边问:“就因为一句话,你怎么就确定对方会跳楼呢?”

    我老实摇头,“我不确定,但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了解她,她平时不会说这样的话,而且她之后一直没回复我,所以我才来找她,害怕她做傻事。”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跳楼吗?”

    我犹豫着开了口,“我……”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声响,隐约的哭喊声穿过门板,打断了我的话,下一秒就有人敲门,对方拉开了一条门缝,小声说了句,“家属来了。”

    想到门外的那个人,想到今后的自己,想到无数个午夜梦回里,都是这一天。甚至记得这时的心情,害怕、痛苦、退缩到想要置身事外。

    自己想到的只有,害怕引火烧身,害怕看到那个人的表情,更害怕在别人心里加深了自己那晦气的身份。

    我本不是罪人,可在别人眼里,却几乎必然会成为罪魁祸首之一。我承受不住这个莫须有的罪名。

    这些复杂的情绪也如约而至。

    “先带他们去认领下尸体吧。”警察低声回应,再次回头看向我,“你继续吧。”

    “我不知道。”

    我又再度丧失了说出真话的勇气。

    没多久我走出问询室,走廊的尽头处爆发了一阵巨响,我循声看过去,又再见了那个少年。

    在今天之前,记忆里的这个人,都是开朗、阳光,一身的意气风发。好看到凉薄的一张脸上,和他的妹妹一样,总是带着和煦温柔的笑容。

    而不是像此刻,拳头上的伤痕遍布,绽开的皮肉里溢出滚热而刺目的鲜血,溅落在满地冰冷的碎片上。

    还有他脸上的表情,倒映在四分五裂的镜片中。痛苦、绝望、懊悔,全纠葛在眉目之间,就像一头失了神智的野兽。

    他还是一拳砸碎了警局里的仪容镜,然后毫无顾忌的站在原地,等待着我身边的警察向他怒斥着跑去。

    “你干什么呢?!”

    他被警察钳制住双手,摁在墙上制服。

    他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放开!”

    另一间问询室的警察闻声走出,慌忙跑到两人身边解释,他就被松开。

    认识他的警察对他说:“陆燃,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哪儿?想被拘是吧?”

    他一双眼红的像血,与之对峙,“来啊。”

    “你…”那警察欲言又止,最后说,“你爸还在医院,你妈情绪也不好,你还闹这出?”

    陆燃愣了愣,低下眼,什么也没再说。双手握拳,看样子像是极尽全力的在隐忍。

    可是怎么能不痛苦呢,我想。

    就连自己也还是无法毫无知觉的接受。

    “算了,镜子都是小事,他这手得处理下,我带他先去止血,再去医院,小李你开辆车把林蓝送回去吧。”

    警察说着眼神就看向我这边示意。

    女警应下,向我走近。

    他也才注意到我。

    隔着三五米的距离,那双漆黑的瞳仁里似划过一抹错愕不安,就像是做错事被人抓到现行的小孩。

    四目相对,我几乎是出于条件反射的阻止,“不用,我不着急,我可以等……等你们把他送去医院再走都行。”

    警察看了眼表,“太晚了,先把你送回去,免得你父母担心。”

    我信口就扯谎说:“不用,我已经给我爸妈说了。”

    晚上警局里人手不够,又知道我和陆家是认识的关系,他们才没再坚持。赶忙就带着陆燃去医务室止血。

    我也跟了上去,途径另一间问询室前,余光也不经意的往那条门缝里瞥了过去。

    里面的漂亮女人,此刻两眼空洞,失神盯着地面,对门外的动静和她的儿子都置若罔闻。

    我才想起除了陆燃,自己世界坍塌的这天里,还发生了很多事。陆半夏的父亲受了刺激晕倒进了医院,她的母亲崩溃在认领遗体的停尸房,只有自己,还算勉强能保持着理智。

    警察给陆燃做了止血处理之后,再开车带他去了医院,也一并带上了我,说是等陆燃缝合完伤口,就送我回家。

    路上,警察们只顾着前路,而后排的我们各自坐在窗边。陆燃整个人瘫坐着,怔怔望着窗外,无心其他。

    我无声看向他,荒唐的想要做些什么。

    比如想给他无用的安慰,比如提早把他拽出地狱,比如想给他一个真相了断。

    把对半夏和他家的所有亏欠,都加倍的还给他。

    这些念头停止在警车驶停的一刻。

    到医院已经是凌晨三点,警察给他挂了号,护士带他进了处置室,警察们就坐在门外的椅子等待。

    护士准备好用品,医生后脚就走入。

    门被彻底合上。好在隔绝其中的只是一片玻璃墙面,我站在墙外,目睹着门里的一切。

    一针一线缝合着皮肉。而受伤的当事人只是冷眼看着自己的手背,无动于衷,像死了一样。

    我看着这一幕的当下,之前的那些念头就又找上门来,讨要我的回复。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陆燃的伤口就已经处理完全,他又上了警车,要和警察一起回去接他情绪失控的母亲。

    警察先把我送回了家。到了福平路口,我下了车站定,又再次看向了他。

    这一路他仍是从未回头看过我一眼,于是我忍不住叫他,“陆燃。”

    我的声音很轻,原本也没指望着他的回应。

    但他却转过头来。

    目光相对,他深暗眼里全是我缥缈的身影。告别的话在嘴里打转了一秒,我努力张开了嘴。

    警车车窗紧闭,没有人察觉听见,我刚一说完,车就再次启动行驶,转眼就从我眼前溜走。

    风割裂了所有声音。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或者看清自己说的话。

    我说的是,“这一次,我不会再逃了。”

    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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