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第一科结束,江出昀走在人群的前部,今天发挥不错,心里的大石落下一块。

    同父异母的妹妹江珊拿着花在门口等候,一改常态主动上前拉住江出昀的手,笑容灿烂:“姐姐,恭喜你。”

    花束塞到江出昀的怀里,她想抽出被江珊握住的手,没想到这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妹妹力气如此之大:“是蒋柔叫你来的?”

    江珊摇头,拉江出昀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是我要来的,送你花不仅是恭喜你,更是恭喜我们。”

    江珊从小性格古怪与自己不和,江出昀听着她渗人的话,不欲与她多讲,她需要休息,以备下午的考试。

    “江出昀,你怎么这么笨啊?”

    江珊的声音似幽灵,话里有话,叫江出昀顿住脚步。

    “你根本不是爸爸的女儿。”

    “不信?”

    “证据发你手机上了,以前是我不对,跟你这个野种争什么呢?”

    江珊拿出江出昀的手机,脸上挂着小孩恶作剧时狡黠的微笑,恶魔般地引诱道:“来看啊,你以为为什么爸爸一直忽视你,连块像样的新坟地都不愿意给你妈妈买?”

    江出昀身上洗得起球的短袖和江珊的名牌新衣在阳光下形成鲜明对比。

    她双手握拳,浑身绷紧,强行让自己镇静:“你胡说什么,爸已经给我妈的坟地付过定金了......”

    “你来看看就都知道了,来吧。”

    多年以后,江出昀还是会想起那天,她打开潘多拉的魔盒,从此人生偏离轨迹。

    江出昀回家后与江识砚大吵一架,沉浸在对自己身世的怀疑中,从小到大受到的不公待遇似乎终于有了解释。

    高考结束后一个多月内,江出昀将自己关在卧室,非必要不外出。某天,浑浑噩噩之际听到客厅里蒋柔和江珊的对话。

    晚上十一点半,江识砚出差,客厅里的蒋柔和江珊见江出昀卧室熄灯,以为她已入睡。

    蒋柔:“你那天跟你姐姐说了什么,她那么文静的性子,竟然跟你爸那样说话?”

    江珊趴在蒋柔腿上,撒娇道:“不是你告诉的我,江出昀的妈妈是被人抛弃了才嫁给了爸,不到八个月就生下江出昀,这么多年以来,爸爸也很怀疑吗?”

    蒋柔点了点江珊的脑袋:“你这孩子,你爸只是跟我提过几次,他自己也不能确认到底是不是......”

    江珊:“所以我伪造了些东西让江出昀疑心,爸爸要是趁机带她去做亲子鉴定,证明了江出昀是野种,还省得给她上大学的钱呢。”

    蒋柔打了江珊一下:“你爸最要面子,以后不准这么淘气了。”

    卧室里的江出昀靠着墙壁,颓废地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无声流泪。

    妈妈看到这样的自己,一定很失望吧。她竟然让脆弱战胜理智,考试时心神不宁,成绩一落千丈。

    江出昀的手指深深掐进肉里,窗外的微弱光线照在桌上的录取通知书。

    她慢慢站了起来,时隔多天,心灰意冷地拆开包裹的一瞬,仿佛看到了自己黯淡无光的未来。

    录取通知书下面还有一张信件,是妈妈的朋友寄给她的,要她在拆开录取通知书后再打开。

    江出昀缩到墙角,用手机照明,打开信件。

    “我的宝贝女儿,拿到录取通知书,开不开心,激不激动?虽然妈妈没能陪在你身边,但你抬头,天上的星星就是妈妈正在看你。”

    江出昀看窗外的夜空,黑漆漆的......

    “你一定考上了最好的大学,因为我的宝贝女儿上哪所大学,哪所大学就是最好的。看到这里哭了吗?好感动是不是?”

    江出昀擦着眼泪,这语气绝对是妈妈写的。

    “当然,你也可能因为一些困难没能顺利上大学,无论如何,妈妈祝愿你能善良,乐观地面对这个世界,勇敢追寻梦想,要是能顺便出人头地也不错哈。”

    “我为你准备了一点小钱钱,拨打下面这串电话,我是他的债主。最后,妈咪永远爱你哦,mua!”

    江出昀擦掉最后一滴眼泪。

    妈妈说得对,无论如何,她不能再颓废下去。逃避只会让她的人生雪上加霜,她能走出困境的。

    江出昀左手拿着妈妈的信,右手去拿通知书,对着被黑云盖住的星星发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从今晚起,她要努力生活,出人头地!

    九月,暑热尚未完全褪去,窗外的桂花怒地开满枝头,向裹挟着滚滚热气的晚风宣泄自己的不爽。

    江出昀耳机里传来优雅的歌声,她闭上眼,坠入金黄色桂花园,教室里陆陆续续坐满同学。

    “砰”

    大门重重关上,一朵巨大的桂花在她面前炸开,碎成飘荡的细小分子,等待江出昀的触摸,她轻轻说出三个字:“芳樟醇。”

    旁边正在激情码字的曾大海以为美女跟自己说话呢,停下纷飞的手指,脸上的麻雀扬了起来:“你说什么?”

    江出昀看了眼手表,六点半了。

    她把书本收进背包,挎肩上,抽出被背包压住的马尾:“等会纪检部的来点名就说我上厕所啊。”

    江出昀逃晚自习点名一般有三个借口,一是上厕所,二是身体不适去医院了,三是参加小组会议。

    每周六天晚自习,一个借口只重复一遍。

    今天星期一。

    救金山学院是所民办二本,名字被C市本地人吐糟了无数次。管理上号称军事化管理,但像江出昀这样对评优评先不感兴趣且已经混到大二的老油条自然有自己的应对方法。

    老实说,要不是班级的考核关系到能分配给班上的评优评先名额,自己的潇洒可能会殃及她人,江出昀连借口都懒得找。

    曾大海电脑上那句“你到车站了我来接你”还没发出,急忙对江出昀说:“明天我请人吃饭,你来不?”

    江出昀从曾大海的椅子和墙壁间狭窄的缝隙挤出去,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姐没空。”

    曾大海啧了一声,嘀咕道:“人家长得可帅了呢。”

    “没空?”

    “后悔死你。”

    门轻轻关上,门口打游戏的卷毛男收回猥琐的目光,手肘碰了碰旁边的驴脸四眼仔。

    驴脸四眼仔手一抖,被人偷袭一刀,烦躁道:“干嘛?”

    卷毛男正在等复活,有的是闲心:“诶,你说江出昀老是逃晚自习,是去干什么啊?”

    驴脸四眼仔闻言露出老道的笑,推了下凸出来的那两只眼:“可能是去赚钱吧。”

    卷毛男“怪罪”道:“知道人家家庭困难,你也不去照顾照顾生意?”

    游戏输了,驴脸四眼仔无语地把手机拍到桌上,抬手恢复成两眼仔模样,挽住卷毛男黝黑的脖子,坏笑道:“明儿我们就去照顾她生意。”

    两人猥琐对视,呵呵地笑起来,被进来点名的纪检部同学用看神经病的眼神扫了两人一眼。

    *

    火锅店人声鼎沸,划拳的,失恋哭泣的,扯家长里短的声音交织,共奏一曲名为人世烟火的交响乐。

    它们和锅里冒出的热气以及汗水臭气充斥这方装修简陋的屋子,此地顿时成为人间地狱,落地蒸笼。

    而江出昀,是在一张张小方桌挤出来的过道中,随乐曲声量高低穿梭的热情小蝴蝶。

    在她心里,自己是合唱团指挥家,用灵活的身姿压下那些突兀的声部。

    作为一个贫穷打工妹兼大学生,苦中作乐之余,当然不能忘记问候老板的祖宗十八代。

    你爹的,你爷爷的,你太爷爷的……

    那句话说的真好啊,资本主义来到人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店里二十多张桌子,抠门老板只顾了两个服务员。全职的小刘从中午忙到晚上七点,才有兼职的江出昀来分担活计。

    两人的工作包括点菜,送菜,收拾桌子,结账……有时候还要调解喝醉了剑拔弩张的两桌啤酒肚男顾客。

    要不是江出昀只有晚上的时间合适,她才不来这鬼地方呢。

    江出昀暗暗发誓,等找到了更合适的工作,她立马辞职跑路。

    很不幸,这个誓言发出去一年,灵验的影子都看不到一点,大学城从来不缺想兼职的年轻人。

    老古董牌空调在发了一中午的臭味后,骄傲地闭嘴以示罢工,小刘按往常的经验踹了它几脚,没反应。

    她不禁在路过江出昀时,叹气道:“咱还不如一个破空调活得自在呢。”

    江出昀笑着拍了拍小刘的肩膀。

    总会熬过去的,她从高考失利被发配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后一直这么安慰自己。

    闷热的环境加重饥饿带来的不耐烦,江出昀在这桌才站了几分钟,那边扯着嗓子说点菜的声音跟警铃似的响个不停。

    偏偏面前这个把T恤穿成露脐装的大胖小子有肌肤饥渴症,他的对象,选择困难症小姐,手指每划过一道菜,就皱一下眉头,大胖小子凑上去闻她,两人停下点菜的进程,打情骂俏一番,毫不愧疚地把服务员当成自己play的一环。

    江出昀曾真诚地向老板提议多印几份菜单。

    那身形像俄罗斯中年妇女的胖女人躺在六把凳子拼成的小床上,欣赏着自己金灿灿的手镯,不屑地瞥了江出昀一眼,俩字能转出十八个调:“哎哟,大学生,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店里吵得很,江出昀弯腰,浓浓的劣质香水味差点把她天灵盖冲开,她忍着头痛,撑起一抹假笑:“小姐姐,你们菜点好了吗,需不需要我为你们推荐一下?”

    大胖小子发出类似猪叫声,从女朋友颈窝抽离,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哎哟我滴老天爷呢,蜘蛛精都没你身上这味儿勾人!”

    女生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笑容娇羞,轻快地勾了几道菜后将菜单还给江出昀,江出昀转身时趁机仰头吸点新鲜空气。

    刹那间,一股番茄底料的火锅味袭来,她迅速辨认出气息来源的方向,及时停止自己的转身动作,小刘端着一盆锅底与她擦身而过。

    小刘也意识到刚刚差点发生的意外,转头用口型说:“sorry!”

    江出昀无暇顾及,忙奔向吆喝点菜的那桌,心想:好险,还好我鼻子灵。

    十点十分,火锅店里还剩两桌,老板骑着小电驴快乐地光临,从厚厚一沓钞票里抽45元打发叫花子江出昀时,还不忘表示自己皇恩浩荡:“像我这样愿意给员工日结的老板已经不多了,你们得珍惜我。”

    江出昀一身衣服全被汗水打湿,实在没心情老板cosplay慈宁宫小宫女,围裙一脱,拿钱走人。

    救金山实行十点半查寝制度,今天老板比平时晚来十分钟,江出昀在街头飞奔,心脏都要跑出来了。

    气喘吁吁地跑到宿舍楼下,期间好几次差点被电动车撞到。

    十点二十五,江出昀从底下碍眼的人脸识别门禁穿进去,打卡成功。

    救金山花了几十万置办这套人脸识别系统来监视学生的出行,也不愿意多装几个路灯让学生走夜路时看得清楚点。

    领导只会让辅导员在群里发:各位同学,夜晚能见度低,请放慢脚步和车速,注意人身安全!

    走廊的灯已经熄灭,每扇宿舍门上方的透明玻璃透出各色光亮,江出昀转动钥匙,轻松地开了内置锁芯,却推不开门。

    她不得不敲门,走廊上不知道哪个宿舍的出来喊:“敲门的,小点声!”

    换成别人大概又委屈又羞愧,但冷面如江出昀,像个机器人一样一直敲个不停,过了十分钟,门被打开。

    江出昀对开门小章道谢,小章高冷地扭过头:“你一直敲门吵到我了……身上大股火锅味。”

    寝室虽小,五毒俱全。打游戏的,唱歌的,开直播的,跟男朋友煲电话粥隔空卿卿我我的……

    江出昀累了一天,恍恍惚惚好像闻到火锅店闷热的气息。

    八个人被塞到小小的房间,仅有的三张小桌安置在过道,难免吵嘴磕碰,江出昀大部分时间在图书馆,虽然避免了许多的纷争,但也渐渐被排挤在外。

    像今天这样大家都还没歇息却把门的铁锁锁上的事情常有,倒不是她脾气软好欺负,实在是每次回来精疲力尽,没心思再跟人计较。

    在公共桌上搞直播的欣怡把手机镜头对准江出昀,讥诮道:“看看,咱火锅西施回来了。”

    原本沉寂的直播间立即沸腾,弹幕刷着“这个漂亮”,“主播我想要这个小姐姐的微信”,“叫她过来打个招呼”。

    有一条说:“你们刚才咋不给人开门呢?”

    欣怡翻了个白眼,手机镜头对到对面上床看书的小章:“你急啥,这不有未来的蛋糕大师给人家开门吗?”

    “唰!”

    小章冷漠又愤怒地拉上自己的床帘,江出昀默默打开门口铁柜子属于自己的那一层,拿出换洗衣物:“别拍了。”

    欣怡将镜头翻转,两条眉毛向中下滑成愤怒小鸟状:“不是,她什么意思啊?”

    直播间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瞧不起你啊。”

    欣怡跑到阳台,对洗浴室的江出昀尖声道:“谁稀罕拍你啊!”

    声音响彻云霄,很快招来其他宿舍同学的谩骂……

    一场骂战一触即发,里头的江出昀心如止水,灵魂处于另一个世界。

    洗发水的橄榄味被水流点燃,流过她的眼睛,鼻尖,扩散到空气里,一层又一层,由浓到淡,将她包裹保护。

    这里是江出昀的疗养基地和温床。

    冲走一天的疲惫,她躺到床上,嘈杂的声音消失,夜晚才能发出宁静的气息。

    江出昀两手成V型枕着自己的后脑勺,翘着二郎腿,想到这学期的学分学费比去年贵了不少,心中一痛。

    当年……不对,是去年她硬气地拒绝了江识砚给的钱,以为靠着妈妈留下的那点就足以支撑自己到大学毕业。

    谁知道此救金山虽远远比不上彼旧金山的含金量,收费却一点也不便宜。

    羊毛出在羊身上,楼下那人脸识别系统就包含了自己的可怜的大学基金。

    江出昀恶毒地想:要是哪天沦落到饭都吃不起,就偷偷拆点那玩意儿的零件拿去卖。

    她翻出枕头底下的香薰吊坠,妈妈的遗物全被江识砚丢了,只有条她生前不离身的吊坠被自己藏了起来。

    哪怕过了十多年,吊坠里隐隐约约的玫瑰香气依旧能舒缓江出昀的神经,正当她昏昏欲睡时,手机震动。

    曾大海发来一张照片,配文:帅吧?

    这人怎么这么自恋?

    然而江出昀点进去才发现,曾大海发的貌似不是他的自拍照。

    一定不是,哪怕曾大海请人给自己高P也绝对弄不出这样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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