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等到植物课的老师来接管教室时,一切才恢复平静。

    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斜斜打在窗玻璃上。外面总算没那么黑了,而是一片灰蒙蒙的暗色。

    植物课老师是一位颧骨很高的女士,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总是穿着得体的连衣裙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看不太出年岁来。

    “茶花海棠非常喜欢这种季节,”她不紧不慢道,“临夏肥沃疏松的腐叶土很有助于它的茁壮成长。友情提示,如果那位同学的海棠朋友最近萎靡,记得观察一下花盆里的土壤是否合适。还有明亮的散射光……”

    很不幸,我在养花这件事上完全没有天分。

    我的茶花海棠永远都在打蔫。而且我还弄不清为什么。

    或者说,我养过的所有植物,都是这样耷拉着脑袋。

    赫尔曾经拿这件事笑话我是“植物杀手”……哦,对了,赫尔的信!

    这会儿教室灯光照明正常,同学们都有些昏昏欲睡,我悄悄从抽屉里抽出信来,将它摆在课本中间,又偷看一眼走到后排、正在滔滔不绝的老师,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

    一只手突然从课本上方横插过来,拿起那张信纸。

    我抬头,对上老师山雨欲来的眼神。

    好吧,都怪他写的废话太多信太长了。是啰里八嗦地表达了一番歉意,并不是有意针对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会变成互呛火药味极重云云。以及,如果不介意的话希望冰释前嫌,想交个朋友……

    在众人的吃笑声中,老师飞快浏览完信,对折几下,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莉莉斯在旁嚼着口香糖,对我爱莫能助地摇摇头。我冲她无谓一笑。

    “你们的问题是,吃得太饱做的太少。”她见怪不怪地评价完,没再多说什么,摆摆手叫我坐下。当然,条件就是,我放学后被留下来,并且被要求供出写信的这位仁兄大名。

    我立刻拒绝了。

    怎么能随便出卖同学呢?

    老师扶了扶镜框,拿手指指了我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学院是有规章制度的,你不要觉得这是件小事,就可以随意对待!如果所有学生都像你这样,你犯一点错我犯一点错,大家都小而化之,那么谁还会真正维护秩序?”

    “对那位写信的同学,老师只做了解,不做惩罚。”

    我仍然笑嘻嘻的:“可这是同学的隐私啊,这样吧,要不等我问问他,如果他同意的话,我再告诉您。”

    老师脸都气绿了,沉默好一阵才憋出一句:“茶树海棠!”

    “什么?”

    “这学期结束,我要看到你交给我一份像样的茶树海棠作业!”老师的声音冷若冰霜,“我希望看到你真正尊重老师,重视这门课!”

    她踩着高跟鞋蹬蹬蹬走掉了。

    14

    信纸随着她疾步离开的劲头,缓缓飘落到地上。

    我长呼出一口气,弯腰去捡。

    一双锃亮的男式黑皮靴蓦然出现在视线范围里。

    顺着那双鞋往上看,是收束在其中细长笔直的小腿,白衬衫一尘不染的下摆,白皙得不像话的修长手指,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沈星回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

    “怎么还不走?”我对他一笑,直起身来,随意瞥一眼窗外,“不会你也跟我一样,忘了带伞……”

    这时我看到他另一只手里握着的黑色折叠伞。

    他将那伞放到我桌上,似乎不想多说,拎起书包转身就走。

    这是……专门给我的?

    我忙喊他:“沈星回!”

    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过头来,安静看着我。

    窗外的雨声不算大,淅淅沥沥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混杂的香气。教室的灯已经关了不少,唯有我头顶上的还亮着。他所在之处,笼罩在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但侧脸的弧度十分凌厉。

    这一瞬间,我感觉我们之间很遥远。

    我忽然很想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但我猜,他不会告诉我。

    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把伞给了我,你现在急着走,不会淋雨吗?”

    哪怕只是,接近一点点。

    终于,他慢吞吞地说:“你忘了我的evol了?”

    “哦,是哦。”我都想笑自己了,“那个……谢谢你的伞。”

    他嗯了一声,停了停,又问:“还有别的事吗?”

    看他似乎又迫不及待要冲出去,我立即道:“有!”

    我从抽屉里一把将书包拉出来,打开侧兜,拽出一袋牛角面包,暴力撕开,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身旁。

    他几乎是立刻又伸出手,将我双肩扶住。目光接触到我时,我们俩都不约而同一愣。

    他收回手时,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微微别开头去。

    我拉住他袖子:“那个……请你吃面包啊,巧克力流心的,我最喜欢的口味。”

    “谢谢,我现在不太饿。”

    嘴是礼貌地拒绝了,但手还是实诚地接过。

    直到这时,我才放心地笑了,冲他扬眉:“一起走啊。”

    15

    雨水顺着黑色屋檐不断滑落,组成了一面温柔的雨帘。

    难得这么凉爽,我一边与他并肩前行,一边伸出一只手,感觉冰凉的雨丝打在皮肤上的那种毛茸茸的触感。

    他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

    不用确认都知道,是在看那群保镖。

    “沈星回。”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我身上。

    我指了指他肩头:“你的剑湿了。”

    “没关系,它不怕水。”

    我想起平日里看到媒体的新闻通告,不由问道:“你的剑,是为了守护菲罗斯星而练的吗?”

    他怔住,很快恢复自然:“也许吧。”

    “当王子好累哦。”

    “这句话好像应该由别人说比较合适?”

    我哈哈笑起来:“那你是不是大多数时间都会觉得无聊,无趣,没劲?”

    他不置可否。

    “永恒的寿命,强大的力量,万众瞩目的身份,优渥的生活……如果换做是我的话,大概兴奋与新鲜在头三个月就会被消磨殆尽。”

    我碎碎念着,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反正这样能与他随便闲扯的机会实在不多,能多一分钟,都最好不要只是在沉默中度过。

    再咬一口牛角包,这条被屋檐挡着的路大约也就走到了尽头。

    “那你呢?”他忽然问。

    “什么?”

    “你的生活……有趣吗?”

    “跟你正好相反!我什么也没有,生活反而一直都很有趣。神奇吧?”

    “嗯。”

    “我跟你说啊,我小时候,胆子可是很大的,6岁时,还偷偷拿院长阿姨的账号在网上买过东西呢,妥妥的无师自通!”

    我把伞撑起来,离他更近了些,罩在两人头顶。

    他实在太高了,我胳膊举得有些费力,他再自然不过地接过:“还是我来吧。”

    “谢谢。”

    “买了什么?”

    “啊……哦!我买了一张重力毯。”

    “那是什么?”

    “一种很神奇的毯子,里面有些玻璃珠之类的东西,盖上去会有种被拥抱着的感觉。反正广告是这么说的。”我绘声绘色地说,“我不信,非要验证一下。为了这张据说可以给予拥抱的毯子,我可是挨了院长阿姨好一通骂呢!”

    沈星回阴霾了一天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隐约笑意。

    “所以,它真的这么神奇吗?”

    “并没有!”我的脸垮下来,“别提了!它很沉,也很大,盖着的时候好难受,没有得到拥抱的感觉,只有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感觉。”

    “好吧,那你把它怎么处理的?退掉了吗?”

    “没有,直到现在还塞在橱子最底下,希望不会有人发现它。”

    我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后半夜,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居然破了个洞。里面的珠子全都跑出来了,滚满了我的床,捡都捡不完……我感觉自己又变成了豌豆公主。”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但稍纵即逝。

    后面那群保镖跟上来了。他们似乎有话要对他说,所以刻意将安全距离缩短了一些,但是碍于我,欲言又止。

    好像,是时候说再见了。

    我有点意犹未尽,望着他的侧脸,不知该如何开口。

    “赫尔没对你怎么样吧?”他目视着前方,刻意压低声音问。

    我赶紧澄清:“没有,一点事都没有。”

    “你对他还真是很维护呢。”

    他只甩下这一句话,将伞柄塞到我手里,就跟着那些家伙走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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