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见
青玉山专门为惩罚修士所设的地牢被设置在青玉山层层山峰的核心深处。为了维持整座山的灵力供给，埋藏在青玉山深处的灵核无时无刻不在运作着，造就了青玉山内部极寒无比的环境。
这点寒冷用来让一时昏了头的修士们静静心，确实是恰到好处。
只不过对言璟桓这种早就在北境经历过更极端环境的金丹修士而言，这还远没有到能被称为惩罚的地步，或许也该算是青玉山的长老们对他最后的一点仁慈了。
地牢深处，一间被灵气屏障锁住的暗房内，黑衣少年顺着光滑的洞壁静静靠下，低着头，一声不吭，像是在沉思。
黑色的衣衫上满是尘埃与泥泞，衣摆边缘处甚至还有不少被魔气燎出的破洞，细细看去时，才发现就连少年洁白如雪的肌肤上都残留着零零落落的伤痕。对于一向洁癖的言璟桓而言，这相当罕见。
约莫是七天前，不过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中，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过了多久。反正差不多是那个时候，他被仙界的人押送回了青玉山，随后，便一点休整的时间都不给他留下，他被扔进了这空阔的地牢之中。
所幸言璟桓也并不在意这些小小的不体贴，毕竟还有另一座沉重的山，直到今天仍压在他的肩膀上，让他无暇顾及任何事。
那日的场景，纵使已过去了半个月，他却仍然无法忘怀……
“……您的意思是，屠城……？”
硝烟弥漫在这座荒凉的、位于仙魔交界地带的小城池，方才才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城中到底都是一片狼藉。所幸仙界修士们所安排的战术相当完美，鲜有与战争无关的平民被卷入其中丢失性命。
被金光摧毁的破损宫殿内，装潢华丽的大殿天花板被驯兽师的极品灵兽撞出一个硕大的洞，耀眼的阳光透过它倾泻而下，落在大殿的地板上，冉起点点尘埃。大殿尽头的宝座之上，魔修的身体被剑修一分为二，徒留下一地浓稠的血液。
参与行动的修士们正在大殿内搜刮魔修残留在宫殿之中的案卷与资料，而作为队长的言璟桓，就在宫殿的正中央，通过传令水晶，与另一头的真人通话。
“没错，四仙人的命令是肃清边线周边一切潜在威胁，这座城内的居民也在肃清范围内。”
冷冰冰的话语从水晶中传来，让这原本很是燥热的战场中，莫名多了股刺骨的凉意。
言璟桓的神情有些呆滞，短暂的停顿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非这样做不可么？”
他接着说：“方才队内的修士已经对城内的居民全部排查过了，虽然他们都有受魔气的浸染，但本身并没有多少修为，和凡人没有多大的区别，我们可以将他们安置在仙界周边的村镇中……”
“不可以。”
传令牌的另一头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
“我们无法确保其中是否混有魔修的奸细，万门演武会中宇文泷灯已可以掩盖气息潜入秘境，难以保证魔修那边是否真的已经找出了能够掩盖气息的方法，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即便这些人没有多少修为，我们也应以谨慎为妙。”
“可除了奸细以外的所有人都是无辜的，我们不能为了防备可能存在的魔修就将他们的性命置之度外……”
“言道友！”
少年的建议再一次被打断，传令牌那头的人似乎有些不耐烦。
“排除这些威胁，为的是仙界更多人的安全，不能因为暂时的仁慈而为以后埋下更大的隐患。”
它的声音相当冷静沉稳，可靠而又让人安心，却也相当刺耳。
“况且，他们是魔修，言道友。”
那人如此强调道。
“生活在魔域边境便会受魔气感染，魔气扰人心智，只要他们有一丝修炼的念头，那么迟早有一天他们也会成为威胁他人性命的祸害。”
“他们死不足惜。”
剩下的事他记不大清了。
朦朦胧胧中，他隐约记得，真人下达命令后的一瞬，似乎是冥天宗的一位修士先一步从腰间拔出利刃，冲出了宫殿。刀刃挥向了正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宫殿外的广场上的、手无寸铁的人们的那一刻，喷薄的鲜血涌上了天空，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夹带着无用的求饶与痛苦的哀嚎，洒满了整座广场。
然后冲出去的是，云音宗的乐修，丹仙山的剑修，大佛禅殿的佛修倒没有动静，却只是在一旁淡然地诵读着经文，祝福这些魔修来世能过上幸福的一生。
等到万兽门的驯兽师放出他那头将整个大殿砸出一个巨洞的极品灵兽时，金色利刃终于出鞘，手持羲和的黑衣剑修拔剑上前，刀刃对准的却是他的同伴们，试图阻止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言璟桓，你在肃清威胁行动第六十一场战役中公然违背命令，伤害同行道友，你可知罪？”
庄严而又严肃的声音神圣而又遥远，像是从天边传来的一般，将少年的思绪拉回了那场声势浩大的审判会。
他也未曾想过，自己第一次在榕城出席的大型会议，竟是自己的审判会。
“恕弟子冒昧，那城里的百姓确实都是与仙魔战士无辜的人，弟子不认为自己有错。”
“放肆！”
宽阔的大殿内，一时间传来此起彼伏的指责声，和那年他第一次来到青玉山时遇见的场景相同，噩梦与现实重合在一起，他又一次成为众矢之的。
或许是因为早就习惯了，又或许是因为这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过自己的想法，这一次的言璟桓面对的是仙界一大半真人的指责，他却并不觉得害怕。
最后还是“仁慈”的四大仙人之一的纯阳仙人下了最后的通令，考虑到言璟桓先前对仙界的贡献，又念及他是初犯，便只罚他在青玉山关半年的禁闭。
只不过日后若是再犯，必将严惩。
对修士们而言，半年的禁闭就只是和闭关修炼一样，眨眼间便过去了。
唯一让他觉得痛苦的，只有自己越发烦躁不安的心，与同僚长辈们失望的眼神。
“半年的时光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你就当得了个可以静心修炼的机会，在这好好休整一下吧。”
七天前，青玉山掌门白衡将他送进青玉山的地牢内，临别时，男人是这样和他说的。
“抱歉，白掌门，给你们添麻烦了。”
“犯一次错而已，都是小事。”
对待弟子一向宽容的白衡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柔，仿佛真的不在意少年犯下的过错一般。
只是，当他转身准备离去时，男人的身影却突然一顿。
“不过，你得答应我，千万别和你母亲一样，做那样的傻事。”
“傻事”，可能是指相信魔修，也可能是指背叛仙界。但言璟桓此刻却觉得，这应该是指，知道太多事。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最终还是出现在耳边的不断逼近的脚步声，先一步将他拉回来现实。
“师尊。”
少年轻声回应着，用手撑起地面，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对着屏障之外的白发修士行了一礼。
“你不必起了，虽然这点寒冷对你来说不是问题，但这里的灵气相当霸道，终究还是伤人身子的。”
“好……”
言璟桓点了点头，又顺着坐了下来。
晦暗的灯光下，他忐忑不安而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屏障外的人的神情。
少年一回到青玉山便立刻被关进了地牢，于是，这也是这几个月来，言璟桓见清阳长老的第一面。
自己的师尊似乎还是和几个月他离开之前没有任何变化，像个长不大的顽童一般，微笑着的脸上没有任何恶意。但清阳长老那双眯成月弯一般的双眼中却看不出任何情绪，让言璟桓不自觉地感到害怕。
清阳长老开口道：“白掌门为了避仙界的耳目，前些天一直封锁着这里，直到仙界的人彻底离开后才稍微宽松了些，所以为师才到现在才有空来看你，你可不要怨我。”
“不会，本来就是我做错了事……”
言璟桓惭愧地低下头，不再敢去直视清阳长老幽黑的双眼。
“今天是关进来的第几天了？”
“估摸是第七天了。”
“这样啊，那还有一百七十多日才能出去了。”
“嗯。”
对话到了这里便没再进行下去。
一向很聒噪的清阳长老罕见地不再作声，只站在前方，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靠坐在洞壁上的少年。师徒二人相对无言，气氛沉默得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清阳长老清朗低沉的声音终于从外头传来。
“那时，你为什么会这么做？”
为什么会这么做？
冰冷的疑问，不仅是清阳长老想要问他的，也是他自己想要问他的。
当时为什么会做那么蠢的事呢……
思绪又一次回到了那块位于边境的无名小城。满是硝烟的天空下，被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与令人烦闷的燥热充斥着的广场上，身后是倒塌的宫殿，身前是挥动着屠刀的修士们，黑衣剑修孑然一身，沉思着，最后毅然决然地拔出了腰间的羲和……
“其实我也并不明白那时自己为什么会违抗命令……”
地牢的暗房中，垂着头的少年如此回答。
“可是他们的叫声叫人越听越难受，反应过来时便已经……”
他突然一顿，抬头，漆黑的眼里闪着期许，看向了清阳长老。
“师尊，你也认为我做错了吗？”
“其实为师也不知道。”
清阳长老笑了笑，丝毫没有觉得羞愧。
“这世上的任何事都没有绝对的对与错。虽然在仙界的修士们眼里，你是做了错事，但是在那时的人们眼里，你肯定做了件对事。”
“所以你只要遵从本心便好了。”
“这样么……”
懵懂的少年呆滞地眨了眨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在替他答疑解惑之前，化神修士却接着说：“不过我觉得，若是栖迟还在世的话，她也不会认为你做错了的。”
说着，清阳长老眯起双眼，欣慰地笑了：“你和你母亲真是越发地像了。”
他的生母，白栖迟，听到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时，言璟桓微微一愣，犹疑地看着那笑颜许久：“母亲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一个做事雷厉风行、一丝不苟的人，虽然对待弟子有些严厉，但和你一样，是一个相当温柔的人。”
讲到这里时，清阳长老看向言璟桓的双眼越发温柔，他明明是在看他，却又像是在透过少年漂亮的挑花眼，看一个很久之前的故人。
“怎么？你终于想知道你母亲的事了么？你先前不是都不愿提起她的么？”
“先前确实有些抵触此事……”言璟桓有些羞愧地再次低下头，“可我如今却越来越觉得，或许母亲当年，也遇到了和我同样的问题才是，我很想知道，那时的她是怎么做的。”
“你说的倒也不错，只不过关于两百年前到底在古木群山发生了什么，我这边的消息也确实不多，你若真想知道些什么，恐怕也得亲自去古木群山一趟……”
化神修士说着，却突然一顿，片刻后，清阳长老恍然大悟：“璟桓，你当年游历归来时是不是和我说过，在古木群山里遇到了你父母的旧识么？那个来路不明的化神魔修？”
“师尊是说琨羽么？”
提起这有些陌生的名字的瞬间，言璟桓终于想起了那位处于寺庙结界中的白发魔修。
“他当时确实和我说过，若是我想知道父母亲的过去，便再去找他……”
讲到这里时，少年脸上出现的一瞬间的欣然又黯淡了下去。
清阳长老也懂他的为难：“能有知情人确实是好，只不过独自去见一个化神修为的魔修也太过危险了一些……这事你便先放下吧，先过完这半年再说便是。”
“嗯……”
少年乖巧地点了点头，只是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忧愁。
是啊，他还得在这里呆半年……
半年虽然不算长，却也足以改变很多事……
特别是对凡人而言……
言璟桓迟疑了许久，却还是破釜沉舟般，问出了这个他一直不敢问的问题。
“师尊，凌姑娘她可还好？”
清阳长老微微一愣，犹豫片刻，随后缓缓回答：“凌姑娘比你我想象中的要坚强一些，你不必太担心。”
尽管师尊这样安慰他，可言璟桓脸上严肃的神情却并没有因此有多缓和，少年扯了扯嘴角，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精力，低声叹道：“这次我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或许也对我失望了才对。”
“凌姑娘不会这样想的。”化神修士说着顿了顿，最后还是说道：“不如说，她是对自己感到失望了。”
颓然的少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垂下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摆，看着看着，他突然扯了扯嘴角，自嘲地、无声地笑了起来，只顷刻后，又再次沉寂下来，低哑着声，自言自语。
“凌姑娘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只是在旁边淡淡地笑，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还是难过一样，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她真的就这样坚强，或者是真的就这样自信，以至于对那些不大不小的事都毫不在意……”
“可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她并不是不会生气，也不是不会难过，她只是……”
他突然一顿，目中无神地看向了一旁空无一物的洞壁。
“她只是一直都在忍而已。”
看着少年如此无助的模样，清阳长老罕见地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白发男人的嘴微微张开，而又合上，几番犹豫之后，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孩子和你一样，对他人的事很关切，但对自己的情绪却总是在隐忍......”
男人说着，却又看向了言璟桓：“璟桓，你在隐忍什么？”
“......”
那边的少年没有说话，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最后少年弓起身，将拢起双手，将头埋进了膝盖。
“最近我，一直很害怕......害怕她会像我的养父养母一样，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了……”
纵使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他也无法忘记，在他十六岁那年，打开家门时，只看见一片狼藉的残骸，与养父母鲜血淋漓的尸身。原来在这个世界，撑起他人生的大厦崩塌，只需要一个下午的时间。
朦胧的声音是在哽咽，从少年的双臂中传出。
“师尊，我好想见她……”
或许是因为夏天就快要到了，最近的青玉山总是阴雨连绵。
雨一直在滴滴答答地下，水珠带来的湿气虽然凉爽，却也带走了清风吹拂的权利，粗糙的中衣夹带着湿气黏在皮肤上，总让人觉得不是很痛快。毛毛糙糙的质感让细嫩的皮肤有些难受时，也更让心灵变得骚动不安。
一向爱动的凌初竟也因此有些不愿意外出跑腿，不止是因为在外跑了一圈沾了湿气以后，身上会黏腻得更加难以忍受，更是因为当沿着大街自西向东走去时，她总能看见那座烟云缭绕的青玉山。
而一看到青玉山，她便会想起那个温柔的少年。
青色的天上烟雨弥漫，哗啦啦的雨让平时热闹的青玉镇在此刻显得有些萧瑟，偌大的一条街上，只有凌初一人，打着把油纸伞，迎着雨，怀里揣着徐惠拖她带的包裹，慢步向西走。
容彦若是说的没错的话，今天已经是少年被押送回来的第七天了，她知道他就在面前烟雾缭绕的巍峨山峰中，可他们却连一面也没有见到过。奇怪的是，或许是在逃避现实，她甚至有些庆幸，她并不想见他。
同样的，她也不敢就那日的线索继续接着往下想。毕竟，在后来的十几天里，无论她怎样尝试寻找补救措施，她能想到的仙界的未来，都只有灭亡。尝试到当一向坚韧不拔的她都承认无计可施之时，她终于放弃了挣扎。
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最终都会走向灭亡，无论是热闹的城镇，还是在她身边畅谈着梦想的人们，我们所努力奋斗的一切幸福都会在一夜之间陨灭。
一想到这里，她便什么也不想做了。
可她空白的大脑中却唯独记着李修瑾的话。
“或许你从现在开始就斩断与言璟桓的联系，这个世界就会自然而然地变回它本来的样子了呢。”
“我的意思是，凌姑娘该彻底从言璟桓的世界消失。”
天神大人是这样说的，她想，她或许也该这样做。
和言璟桓断了联系，然后躲到少年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从言璟桓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在下言璟垣，以后若是有需要的地方，在下定赴汤蹈火。”
“可能不能像现在这样频繁地见面了，但我还是会来找你的，因为我们也算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关系了。”
“凌姑娘，我可与你说件事么？”
“我喜欢你。”
可每当她想要决然地这样做时，少年的脸便会浮现在她的眼前，少年说过的话便会出现在她的耳边，少年与她经历的一切便会涌上她的心头。
他是她第一个人认识的人、是她最重要的人、是她最喜欢的人，两人的羁绊早已紧紧地缠在了一起，怎么可能是断就能断的......
越是那样想他，她便越是想要见他。
纵使有那么多顾虑在其中，她的内心却还是在叫嚣着。
想要见他。
她果然还是和一年前的她一样，是个不受理性支配的恋爱脑。
可是，心底泛起的绞痛，却又那样的真切。
她该怎么办啊……
从天空中落下的雨突然变得有些大了，看着纸糊的油纸伞恐怕挡不住这风浪，凌初匆忙地躲进了一旁的屋檐下，收起纸伞，贴着墙面小心翼翼地继续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
雨点沿着屋檐一点一点地坠下，最初只是一颗一颗的水珠，后来变成了一串串的珍珠。屋檐外的天空，是朦胧的天青色，萧瑟而又黯淡，或许是地面上的水汽太足了，凌初只看得清眼前坠下的水珠，却看不见天空那边的景色。
就像现在的她一样，完全看不清未来的路……
言璟桓还有半年的禁闭…...她还得等半年么…...可是半年后的她难道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好痛苦啊……
“凌姑娘……”
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让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哗啦啦的水声，但即便如此，少年的声音还是如此清晰。
屋檐下的前方，言璟桓就站在她的面前。
少年黑色的、破旧的衣服被雨水彻底浸透，此刻紧紧地贴在他轮廓分明的肌肉上，随着少年急促的呼吸起起伏伏。迷蒙的雨，将他扬起的马尾都打湿了，服帖地黏在他的肩、他的脸颊、还有他茫然却又目不转睛的眼前。
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这屋檐下，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正如几个月前，他突然从她眼前消失。
“言道友？”
在少女不可置信地出声的瞬间，那头的少年迈开了步伐，径直走到了少女的面前，随后展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
他没有说话，但他跃动的心跳声却已替他做了答复。
少年身上的热度如此真实，凌初这才敢相信，眼前的少年不是虚假的。
依偎着挨了好一会儿，言璟桓像是突然发现了自己全身早已湿透这个事实，连忙将怀中的女孩松开。
“抱歉……方才见到凌姑娘太激动了些。”他红着脸退开了，嘴角却止不住地扬起。
他像是相当高兴的样子，片刻的停顿后便不管少女还是一脸的诧异，抓着凌初滔滔不绝起来：“我原本还想去客栈直接找你的，结果雨突然下大了，正好来这避雨，没想到就遇到你了…..”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多了，他顿了顿，连忙看向凌初：“凌姑娘呢？又是外出去跑腿了么？”
在路上恰好遇见想见的人，言璟桓应是相当惊喜的。
但对凌初而言，惊讶之外，更多的却是恐惧。
少女的两只手无力地垂在两侧，连手中的油纸伞已落在地上也全然不知。她睁大着双眼，还维持着方才茫然的神色，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微颤抖。
“言道友……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不是……”
少年有些惭愧，撇过头来躲开了她的目光：“果然凌姑娘也知晓这事了......这事说来话长，不过你不必担心，我没有受太多的处罚，只要禁闭期一过，就能像之前一样......”
“不是！”她颤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是激动，“言道友不是在关禁闭么，为什么出来了？”
面前的人一愣，却还是回道：“是彦儿通了家里的关系，拿了钥匙偷偷将我放出来见你......”
这是在不久之前刚发生的事，清阳长老离开后不久，容彦便偷偷摸摸地出现了他的面前。白衣少年将手中的钥匙插入暗房旁的孔洞中，灵气形成的屏障随即消失。
得了自由的言璟桓并没有和容彦寒暄太久，只因容彦说的话让他实在安心不下。
“师兄最好还是去看看凌姑娘，”说到这时，容彦的脸上也罕见地出现了担忧的神色，“那日我和她说了你被仙界惩罚的事之后，她的脸色真的很差......”
于是他便再也没有犹豫，想也没想便跟着容彦从地牢中溜了出来，又借着掩护下了山，来到了凌初的眼前。
只是为了不让她担心，言璟桓还是故作坦荡地笑了笑：“不过我很快就会回去的，这次只是来见你一面，凌姑娘不必担心！”
与他脑海中幻想的少女喜悦的面容不同，面前的凌初仍空荡着双眼，六神无主地看着他，干涉的嘴唇喃喃地吐出几个字来。
“为什么……”
“凌姑娘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偷偷跑出来？”
等到他细细看去时，才发现，她似乎全身都在颤抖。
那惊慌至极的模样，在一瞬间，让神通广大的修士也感到畏惧。
少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因为想见你……”
“你为什么要出来啊！”
颤抖着的少女终于到了极限，她咆哮着喊出了她的不解，却又在看到下意识颤抖的少年的一瞬，逼迫着自己恢复平静。
颤抖的双手无力地搭上了少年的双臂，她努力压制止不住的喘息，几乎克制地请求道：“要是被发现的话你又要受更严重的惩罚的……你快些回去，别再出来了！”
请求最后还是变成了夹带着哭腔的哀求，让茫然的少年彻底惊慌失措了起来。
他用大手扶住了少女不停颤抖着的身子，关切地靠在她的耳边：“凌姑娘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没关系你都可以和我说的......”
“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
她咆哮着，一直被她含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你不能再犯错了，我们不能再一错再错下去了”
怀中的少女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领，愤然抬起的脸已被泪水浸湿，在这瓢泼大雨的天里像是被雨水淋了一遭，只是纵使泪水再满盈，也无法掩盖她眼中闪烁着的脆弱的光。
“仙界，还有这世上的凡人，还有多人需要你去守护，言道友不要再违背命令了，好好做个修士，去保护这天下的所有人......”
崩溃的少女几乎是苦口婆心。
见面前的少年仍执着地想要说些什么，她鼓起一口气，最后深深咽了下去，得来的是孤注一掷的决心。
这一次，她不再哭泣，她的表情相当淡然，她的语气相当平缓。
“言道友，我想过了，我果然还是很害怕，战争好可怕，打打杀杀好可怕，死亡好可怕，我已经不想再遇到这些事了……”
他是她在这里最了解的人，她知道怎样说他就一定会放弃。
“言道友，我们从今往后，不要再见面了，就让我好好做个不用担心这些的凡人吧。”
然后，她跑走了，少女跑入了磅礴的大雨中，凌初头也不回地从言璟桓的身边跑走了。
茫然的少年最初下意识地跟进了白色的雨幕之中，妄图牵住前面人的手。直到脚下传来了“咔嚓”一声，慌乱的他一不小心踩断了少女忘在屋檐下的油纸伞。
不知道怎么想的，那时的他觉得弄坏了女孩的东西，女孩或许会生她的气，于是他连忙蹲了下来，捧起地上已然破烂的油纸伞，妄图将它复原。
可直到落下的雨点一点一点浸透他的全身时，他才突然意识到，坏掉的东西，是怎么修，也无法修成最初的样子的。
于是他，放下了手中的油纸伞，也放走了那个逐渐跑远的人，独自留在了这雨中。
这点寒冷用来让一时昏了头的修士们静静心，确实是恰到好处。
只不过对言璟桓这种早就在北境经历过更极端环境的金丹修士而言，这还远没有到能被称为惩罚的地步，或许也该算是青玉山的长老们对他最后的一点仁慈了。
地牢深处，一间被灵气屏障锁住的暗房内，黑衣少年顺着光滑的洞壁静静靠下，低着头，一声不吭，像是在沉思。
黑色的衣衫上满是尘埃与泥泞，衣摆边缘处甚至还有不少被魔气燎出的破洞，细细看去时，才发现就连少年洁白如雪的肌肤上都残留着零零落落的伤痕。对于一向洁癖的言璟桓而言，这相当罕见。
约莫是七天前，不过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中，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过了多久。反正差不多是那个时候，他被仙界的人押送回了青玉山，随后，便一点休整的时间都不给他留下，他被扔进了这空阔的地牢之中。
所幸言璟桓也并不在意这些小小的不体贴，毕竟还有另一座沉重的山，直到今天仍压在他的肩膀上，让他无暇顾及任何事。
那日的场景，纵使已过去了半个月，他却仍然无法忘怀……
“……您的意思是，屠城……？”
硝烟弥漫在这座荒凉的、位于仙魔交界地带的小城池，方才才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城中到底都是一片狼藉。所幸仙界修士们所安排的战术相当完美，鲜有与战争无关的平民被卷入其中丢失性命。
被金光摧毁的破损宫殿内，装潢华丽的大殿天花板被驯兽师的极品灵兽撞出一个硕大的洞，耀眼的阳光透过它倾泻而下，落在大殿的地板上，冉起点点尘埃。大殿尽头的宝座之上，魔修的身体被剑修一分为二，徒留下一地浓稠的血液。
参与行动的修士们正在大殿内搜刮魔修残留在宫殿之中的案卷与资料，而作为队长的言璟桓，就在宫殿的正中央，通过传令水晶，与另一头的真人通话。
“没错，四仙人的命令是肃清边线周边一切潜在威胁，这座城内的居民也在肃清范围内。”
冷冰冰的话语从水晶中传来，让这原本很是燥热的战场中，莫名多了股刺骨的凉意。
言璟桓的神情有些呆滞，短暂的停顿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非这样做不可么？”
他接着说：“方才队内的修士已经对城内的居民全部排查过了，虽然他们都有受魔气的浸染，但本身并没有多少修为，和凡人没有多大的区别，我们可以将他们安置在仙界周边的村镇中……”
“不可以。”
传令牌的另一头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
“我们无法确保其中是否混有魔修的奸细，万门演武会中宇文泷灯已可以掩盖气息潜入秘境，难以保证魔修那边是否真的已经找出了能够掩盖气息的方法，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即便这些人没有多少修为，我们也应以谨慎为妙。”
“可除了奸细以外的所有人都是无辜的，我们不能为了防备可能存在的魔修就将他们的性命置之度外……”
“言道友！”
少年的建议再一次被打断，传令牌那头的人似乎有些不耐烦。
“排除这些威胁，为的是仙界更多人的安全，不能因为暂时的仁慈而为以后埋下更大的隐患。”
它的声音相当冷静沉稳，可靠而又让人安心，却也相当刺耳。
“况且，他们是魔修，言道友。”
那人如此强调道。
“生活在魔域边境便会受魔气感染，魔气扰人心智，只要他们有一丝修炼的念头，那么迟早有一天他们也会成为威胁他人性命的祸害。”
“他们死不足惜。”
剩下的事他记不大清了。
朦朦胧胧中，他隐约记得，真人下达命令后的一瞬，似乎是冥天宗的一位修士先一步从腰间拔出利刃，冲出了宫殿。刀刃挥向了正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宫殿外的广场上的、手无寸铁的人们的那一刻，喷薄的鲜血涌上了天空，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夹带着无用的求饶与痛苦的哀嚎，洒满了整座广场。
然后冲出去的是，云音宗的乐修，丹仙山的剑修，大佛禅殿的佛修倒没有动静，却只是在一旁淡然地诵读着经文，祝福这些魔修来世能过上幸福的一生。
等到万兽门的驯兽师放出他那头将整个大殿砸出一个巨洞的极品灵兽时，金色利刃终于出鞘，手持羲和的黑衣剑修拔剑上前，刀刃对准的却是他的同伴们，试图阻止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言璟桓，你在肃清威胁行动第六十一场战役中公然违背命令，伤害同行道友，你可知罪？”
庄严而又严肃的声音神圣而又遥远，像是从天边传来的一般，将少年的思绪拉回了那场声势浩大的审判会。
他也未曾想过，自己第一次在榕城出席的大型会议，竟是自己的审判会。
“恕弟子冒昧，那城里的百姓确实都是与仙魔战士无辜的人，弟子不认为自己有错。”
“放肆！”
宽阔的大殿内，一时间传来此起彼伏的指责声，和那年他第一次来到青玉山时遇见的场景相同，噩梦与现实重合在一起，他又一次成为众矢之的。
或许是因为早就习惯了，又或许是因为这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过自己的想法，这一次的言璟桓面对的是仙界一大半真人的指责，他却并不觉得害怕。
最后还是“仁慈”的四大仙人之一的纯阳仙人下了最后的通令，考虑到言璟桓先前对仙界的贡献，又念及他是初犯，便只罚他在青玉山关半年的禁闭。
只不过日后若是再犯，必将严惩。
对修士们而言，半年的禁闭就只是和闭关修炼一样，眨眼间便过去了。
唯一让他觉得痛苦的，只有自己越发烦躁不安的心，与同僚长辈们失望的眼神。
“半年的时光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你就当得了个可以静心修炼的机会，在这好好休整一下吧。”
七天前，青玉山掌门白衡将他送进青玉山的地牢内，临别时，男人是这样和他说的。
“抱歉，白掌门，给你们添麻烦了。”
“犯一次错而已，都是小事。”
对待弟子一向宽容的白衡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柔，仿佛真的不在意少年犯下的过错一般。
只是，当他转身准备离去时，男人的身影却突然一顿。
“不过，你得答应我，千万别和你母亲一样，做那样的傻事。”
“傻事”，可能是指相信魔修，也可能是指背叛仙界。但言璟桓此刻却觉得，这应该是指，知道太多事。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最终还是出现在耳边的不断逼近的脚步声，先一步将他拉回来现实。
“师尊。”
少年轻声回应着，用手撑起地面，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对着屏障之外的白发修士行了一礼。
“你不必起了，虽然这点寒冷对你来说不是问题，但这里的灵气相当霸道，终究还是伤人身子的。”
“好……”
言璟桓点了点头，又顺着坐了下来。
晦暗的灯光下，他忐忑不安而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屏障外的人的神情。
少年一回到青玉山便立刻被关进了地牢，于是，这也是这几个月来，言璟桓见清阳长老的第一面。
自己的师尊似乎还是和几个月他离开之前没有任何变化，像个长不大的顽童一般，微笑着的脸上没有任何恶意。但清阳长老那双眯成月弯一般的双眼中却看不出任何情绪，让言璟桓不自觉地感到害怕。
清阳长老开口道：“白掌门为了避仙界的耳目，前些天一直封锁着这里，直到仙界的人彻底离开后才稍微宽松了些，所以为师才到现在才有空来看你，你可不要怨我。”
“不会，本来就是我做错了事……”
言璟桓惭愧地低下头，不再敢去直视清阳长老幽黑的双眼。
“今天是关进来的第几天了？”
“估摸是第七天了。”
“这样啊，那还有一百七十多日才能出去了。”
“嗯。”
对话到了这里便没再进行下去。
一向很聒噪的清阳长老罕见地不再作声，只站在前方，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靠坐在洞壁上的少年。师徒二人相对无言，气氛沉默得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清阳长老清朗低沉的声音终于从外头传来。
“那时，你为什么会这么做？”
为什么会这么做？
冰冷的疑问，不仅是清阳长老想要问他的，也是他自己想要问他的。
当时为什么会做那么蠢的事呢……
思绪又一次回到了那块位于边境的无名小城。满是硝烟的天空下，被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与令人烦闷的燥热充斥着的广场上，身后是倒塌的宫殿，身前是挥动着屠刀的修士们，黑衣剑修孑然一身，沉思着，最后毅然决然地拔出了腰间的羲和……
“其实我也并不明白那时自己为什么会违抗命令……”
地牢的暗房中，垂着头的少年如此回答。
“可是他们的叫声叫人越听越难受，反应过来时便已经……”
他突然一顿，抬头，漆黑的眼里闪着期许，看向了清阳长老。
“师尊，你也认为我做错了吗？”
“其实为师也不知道。”
清阳长老笑了笑，丝毫没有觉得羞愧。
“这世上的任何事都没有绝对的对与错。虽然在仙界的修士们眼里，你是做了错事，但是在那时的人们眼里，你肯定做了件对事。”
“所以你只要遵从本心便好了。”
“这样么……”
懵懂的少年呆滞地眨了眨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在替他答疑解惑之前，化神修士却接着说：“不过我觉得，若是栖迟还在世的话，她也不会认为你做错了的。”
说着，清阳长老眯起双眼，欣慰地笑了：“你和你母亲真是越发地像了。”
他的生母，白栖迟，听到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时，言璟桓微微一愣，犹疑地看着那笑颜许久：“母亲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一个做事雷厉风行、一丝不苟的人，虽然对待弟子有些严厉，但和你一样，是一个相当温柔的人。”
讲到这里时，清阳长老看向言璟桓的双眼越发温柔，他明明是在看他，却又像是在透过少年漂亮的挑花眼，看一个很久之前的故人。
“怎么？你终于想知道你母亲的事了么？你先前不是都不愿提起她的么？”
“先前确实有些抵触此事……”言璟桓有些羞愧地再次低下头，“可我如今却越来越觉得，或许母亲当年，也遇到了和我同样的问题才是，我很想知道，那时的她是怎么做的。”
“你说的倒也不错，只不过关于两百年前到底在古木群山发生了什么，我这边的消息也确实不多，你若真想知道些什么，恐怕也得亲自去古木群山一趟……”
化神修士说着，却突然一顿，片刻后，清阳长老恍然大悟：“璟桓，你当年游历归来时是不是和我说过，在古木群山里遇到了你父母的旧识么？那个来路不明的化神魔修？”
“师尊是说琨羽么？”
提起这有些陌生的名字的瞬间，言璟桓终于想起了那位处于寺庙结界中的白发魔修。
“他当时确实和我说过，若是我想知道父母亲的过去，便再去找他……”
讲到这里时，少年脸上出现的一瞬间的欣然又黯淡了下去。
清阳长老也懂他的为难：“能有知情人确实是好，只不过独自去见一个化神修为的魔修也太过危险了一些……这事你便先放下吧，先过完这半年再说便是。”
“嗯……”
少年乖巧地点了点头，只是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忧愁。
是啊，他还得在这里呆半年……
半年虽然不算长，却也足以改变很多事……
特别是对凡人而言……
言璟桓迟疑了许久，却还是破釜沉舟般，问出了这个他一直不敢问的问题。
“师尊，凌姑娘她可还好？”
清阳长老微微一愣，犹豫片刻，随后缓缓回答：“凌姑娘比你我想象中的要坚强一些，你不必太担心。”
尽管师尊这样安慰他，可言璟桓脸上严肃的神情却并没有因此有多缓和，少年扯了扯嘴角，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精力，低声叹道：“这次我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或许也对我失望了才对。”
“凌姑娘不会这样想的。”化神修士说着顿了顿，最后还是说道：“不如说，她是对自己感到失望了。”
颓然的少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垂下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摆，看着看着，他突然扯了扯嘴角，自嘲地、无声地笑了起来，只顷刻后，又再次沉寂下来，低哑着声，自言自语。
“凌姑娘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只是在旁边淡淡地笑，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还是难过一样，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她真的就这样坚强，或者是真的就这样自信，以至于对那些不大不小的事都毫不在意……”
“可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她并不是不会生气，也不是不会难过，她只是……”
他突然一顿，目中无神地看向了一旁空无一物的洞壁。
“她只是一直都在忍而已。”
看着少年如此无助的模样，清阳长老罕见地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白发男人的嘴微微张开，而又合上，几番犹豫之后，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孩子和你一样，对他人的事很关切，但对自己的情绪却总是在隐忍......”
男人说着，却又看向了言璟桓：“璟桓，你在隐忍什么？”
“......”
那边的少年没有说话，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最后少年弓起身，将拢起双手，将头埋进了膝盖。
“最近我，一直很害怕......害怕她会像我的养父养母一样，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了……”
纵使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他也无法忘记，在他十六岁那年，打开家门时，只看见一片狼藉的残骸，与养父母鲜血淋漓的尸身。原来在这个世界，撑起他人生的大厦崩塌，只需要一个下午的时间。
朦胧的声音是在哽咽，从少年的双臂中传出。
“师尊，我好想见她……”
或许是因为夏天就快要到了，最近的青玉山总是阴雨连绵。
雨一直在滴滴答答地下，水珠带来的湿气虽然凉爽，却也带走了清风吹拂的权利，粗糙的中衣夹带着湿气黏在皮肤上，总让人觉得不是很痛快。毛毛糙糙的质感让细嫩的皮肤有些难受时，也更让心灵变得骚动不安。
一向爱动的凌初竟也因此有些不愿意外出跑腿，不止是因为在外跑了一圈沾了湿气以后，身上会黏腻得更加难以忍受，更是因为当沿着大街自西向东走去时，她总能看见那座烟云缭绕的青玉山。
而一看到青玉山，她便会想起那个温柔的少年。
青色的天上烟雨弥漫，哗啦啦的雨让平时热闹的青玉镇在此刻显得有些萧瑟，偌大的一条街上，只有凌初一人，打着把油纸伞，迎着雨，怀里揣着徐惠拖她带的包裹，慢步向西走。
容彦若是说的没错的话，今天已经是少年被押送回来的第七天了，她知道他就在面前烟雾缭绕的巍峨山峰中，可他们却连一面也没有见到过。奇怪的是，或许是在逃避现实，她甚至有些庆幸，她并不想见他。
同样的，她也不敢就那日的线索继续接着往下想。毕竟，在后来的十几天里，无论她怎样尝试寻找补救措施，她能想到的仙界的未来，都只有灭亡。尝试到当一向坚韧不拔的她都承认无计可施之时，她终于放弃了挣扎。
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最终都会走向灭亡，无论是热闹的城镇，还是在她身边畅谈着梦想的人们，我们所努力奋斗的一切幸福都会在一夜之间陨灭。
一想到这里，她便什么也不想做了。
可她空白的大脑中却唯独记着李修瑾的话。
“或许你从现在开始就斩断与言璟桓的联系，这个世界就会自然而然地变回它本来的样子了呢。”
“我的意思是，凌姑娘该彻底从言璟桓的世界消失。”
天神大人是这样说的，她想，她或许也该这样做。
和言璟桓断了联系，然后躲到少年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从言璟桓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在下言璟垣，以后若是有需要的地方，在下定赴汤蹈火。”
“可能不能像现在这样频繁地见面了，但我还是会来找你的，因为我们也算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关系了。”
“凌姑娘，我可与你说件事么？”
“我喜欢你。”
可每当她想要决然地这样做时，少年的脸便会浮现在她的眼前，少年说过的话便会出现在她的耳边，少年与她经历的一切便会涌上她的心头。
他是她第一个人认识的人、是她最重要的人、是她最喜欢的人，两人的羁绊早已紧紧地缠在了一起，怎么可能是断就能断的......
越是那样想他，她便越是想要见他。
纵使有那么多顾虑在其中，她的内心却还是在叫嚣着。
想要见他。
她果然还是和一年前的她一样，是个不受理性支配的恋爱脑。
可是，心底泛起的绞痛，却又那样的真切。
她该怎么办啊……
从天空中落下的雨突然变得有些大了，看着纸糊的油纸伞恐怕挡不住这风浪，凌初匆忙地躲进了一旁的屋檐下，收起纸伞，贴着墙面小心翼翼地继续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
雨点沿着屋檐一点一点地坠下，最初只是一颗一颗的水珠，后来变成了一串串的珍珠。屋檐外的天空，是朦胧的天青色，萧瑟而又黯淡，或许是地面上的水汽太足了，凌初只看得清眼前坠下的水珠，却看不见天空那边的景色。
就像现在的她一样，完全看不清未来的路……
言璟桓还有半年的禁闭…...她还得等半年么…...可是半年后的她难道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好痛苦啊……
“凌姑娘……”
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让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哗啦啦的水声，但即便如此，少年的声音还是如此清晰。
屋檐下的前方，言璟桓就站在她的面前。
少年黑色的、破旧的衣服被雨水彻底浸透，此刻紧紧地贴在他轮廓分明的肌肉上，随着少年急促的呼吸起起伏伏。迷蒙的雨，将他扬起的马尾都打湿了，服帖地黏在他的肩、他的脸颊、还有他茫然却又目不转睛的眼前。
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这屋檐下，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正如几个月前，他突然从她眼前消失。
“言道友？”
在少女不可置信地出声的瞬间，那头的少年迈开了步伐，径直走到了少女的面前，随后展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
他没有说话，但他跃动的心跳声却已替他做了答复。
少年身上的热度如此真实，凌初这才敢相信，眼前的少年不是虚假的。
依偎着挨了好一会儿，言璟桓像是突然发现了自己全身早已湿透这个事实，连忙将怀中的女孩松开。
“抱歉……方才见到凌姑娘太激动了些。”他红着脸退开了，嘴角却止不住地扬起。
他像是相当高兴的样子，片刻的停顿后便不管少女还是一脸的诧异，抓着凌初滔滔不绝起来：“我原本还想去客栈直接找你的，结果雨突然下大了，正好来这避雨，没想到就遇到你了…..”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多了，他顿了顿，连忙看向凌初：“凌姑娘呢？又是外出去跑腿了么？”
在路上恰好遇见想见的人，言璟桓应是相当惊喜的。
但对凌初而言，惊讶之外，更多的却是恐惧。
少女的两只手无力地垂在两侧，连手中的油纸伞已落在地上也全然不知。她睁大着双眼，还维持着方才茫然的神色，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微颤抖。
“言道友……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不是……”
少年有些惭愧，撇过头来躲开了她的目光：“果然凌姑娘也知晓这事了......这事说来话长，不过你不必担心，我没有受太多的处罚，只要禁闭期一过，就能像之前一样......”
“不是！”她颤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是激动，“言道友不是在关禁闭么，为什么出来了？”
面前的人一愣，却还是回道：“是彦儿通了家里的关系，拿了钥匙偷偷将我放出来见你......”
这是在不久之前刚发生的事，清阳长老离开后不久，容彦便偷偷摸摸地出现了他的面前。白衣少年将手中的钥匙插入暗房旁的孔洞中，灵气形成的屏障随即消失。
得了自由的言璟桓并没有和容彦寒暄太久，只因容彦说的话让他实在安心不下。
“师兄最好还是去看看凌姑娘，”说到这时，容彦的脸上也罕见地出现了担忧的神色，“那日我和她说了你被仙界惩罚的事之后，她的脸色真的很差......”
于是他便再也没有犹豫，想也没想便跟着容彦从地牢中溜了出来，又借着掩护下了山，来到了凌初的眼前。
只是为了不让她担心，言璟桓还是故作坦荡地笑了笑：“不过我很快就会回去的，这次只是来见你一面，凌姑娘不必担心！”
与他脑海中幻想的少女喜悦的面容不同，面前的凌初仍空荡着双眼，六神无主地看着他，干涉的嘴唇喃喃地吐出几个字来。
“为什么……”
“凌姑娘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偷偷跑出来？”
等到他细细看去时，才发现，她似乎全身都在颤抖。
那惊慌至极的模样，在一瞬间，让神通广大的修士也感到畏惧。
少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因为想见你……”
“你为什么要出来啊！”
颤抖着的少女终于到了极限，她咆哮着喊出了她的不解，却又在看到下意识颤抖的少年的一瞬，逼迫着自己恢复平静。
颤抖的双手无力地搭上了少年的双臂，她努力压制止不住的喘息，几乎克制地请求道：“要是被发现的话你又要受更严重的惩罚的……你快些回去，别再出来了！”
请求最后还是变成了夹带着哭腔的哀求，让茫然的少年彻底惊慌失措了起来。
他用大手扶住了少女不停颤抖着的身子，关切地靠在她的耳边：“凌姑娘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没关系你都可以和我说的......”
“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
她咆哮着，一直被她含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你不能再犯错了，我们不能再一错再错下去了”
怀中的少女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领，愤然抬起的脸已被泪水浸湿，在这瓢泼大雨的天里像是被雨水淋了一遭，只是纵使泪水再满盈，也无法掩盖她眼中闪烁着的脆弱的光。
“仙界，还有这世上的凡人，还有多人需要你去守护，言道友不要再违背命令了，好好做个修士，去保护这天下的所有人......”
崩溃的少女几乎是苦口婆心。
见面前的少年仍执着地想要说些什么，她鼓起一口气，最后深深咽了下去，得来的是孤注一掷的决心。
这一次，她不再哭泣，她的表情相当淡然，她的语气相当平缓。
“言道友，我想过了，我果然还是很害怕，战争好可怕，打打杀杀好可怕，死亡好可怕，我已经不想再遇到这些事了……”
他是她在这里最了解的人，她知道怎样说他就一定会放弃。
“言道友，我们从今往后，不要再见面了，就让我好好做个不用担心这些的凡人吧。”
然后，她跑走了，少女跑入了磅礴的大雨中，凌初头也不回地从言璟桓的身边跑走了。
茫然的少年最初下意识地跟进了白色的雨幕之中，妄图牵住前面人的手。直到脚下传来了“咔嚓”一声，慌乱的他一不小心踩断了少女忘在屋檐下的油纸伞。
不知道怎么想的，那时的他觉得弄坏了女孩的东西，女孩或许会生她的气，于是他连忙蹲了下来，捧起地上已然破烂的油纸伞，妄图将它复原。
可直到落下的雨点一点一点浸透他的全身时，他才突然意识到，坏掉的东西，是怎么修，也无法修成最初的样子的。
于是他，放下了手中的油纸伞，也放走了那个逐渐跑远的人，独自留在了这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