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身处幻境，但是穿过传送门那剧烈的晕眩感却并不因此消失。
短暂的闪光过后，再睁眼时，出现在言璟桓面前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广袤蓝天，再没有灰蒙蒙的硝烟，只剩下连绵的山川与成片的绿色森林。
同当初他初来妖界时看到的景象相差无几，只不过这里是两百年前的妖界，真正的妖界。
远方星星点点的房屋，远比两百年后的要陈旧，样式也更趋近于千年之前。
唯独不变的是那被重重房屋与树林还有高墙所包围的妖界皇城，还是同他在两百年后所见到的一样，高大巍峨，同时又很华丽。
只是这一次，白色城堡背后那铺满整片天空的绿，比城堡本身更加醒目。
绿色的枝叶遮蔽了几乎遮蔽了半块天空，像是屹立于王座背后的巨大幕布，上古神树飞扬跋扈地从白色城堡的身后窜出，展开了茂密的枝叶，连同粗壮的枝干一起，像是一顶硕大的保护伞，庇护着整个妖界。
从神树上涌出的源源不断的绿色灵气，就算是远在那一方的言璟桓一行人也能感知得到，无不在向世人宣告着它蓬勃的生命力，完全不像是言璟桓在两百年后见到的那棵羸弱的古树......
这才是上古神树原本的面貌......两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思绪飘然间，身前熙熙攘攘的交谈声终于将言璟桓的意识拉回当下，他这时才发觉，原来几人身边，早已围满了守城的妖修。
“烛焕殿下！您可有受伤？”
拥簇在烛焕身边的妖修们焦急地确认着太子殿下的身体状况，但红发少年只是摆摆手，紧接着问道：“先带我去见父王吧，他回来了吗？”
“妖王殿下几日前便回来了，殿下随臣来......”正欲带路，那带头的妖修终于看到了烛焕身后格格不入的三人，“这三位是......”
视线浅浅地扫过较靠前的乐年与言璟桓，却在触碰到白栖迟时猛然一滞。
“殿下！她是......！”
灵气虽然微薄，但这容貌他们永生难忘。
“仙界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惊呼声此起彼伏地传开，站在前头的妖修们甚至已经拔出了武器，缓和的气氛瞬间便荡然无存。
“住手，她从尉迟如月的手下救下了我们。“
烛焕如是解释着，可眼前的妖修们仍然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带头的妖修迟疑道：“可是，她可是仙界的白栖迟......”
“那也该由父王来处置，眼下的白真人也对妖界没有任何恶意。”太子的语气决然，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先带我们去见父王吧。“
同两百年后言璟桓在妖界收到的礼遇一样，一边作为妖界太子的救命恩人，一边作为为了躲避战火前来投靠妖界的凡人，言璟桓与乐年在进入皇城便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得以沐浴更衣稍作休息。
而同样救下烛焕的白栖迟却并没有那么好的待遇，被几番检查确认无威胁且身上无任何通讯设备后，她才被准许同其余两人一同前往城堡中心的殿堂。
从几人遇到烛焕起，变故就没有停下过，无论谁都无法轻易接受尉迟如月假扮了烛焕的事实，尤其是白栖迟。
前往殿堂的途中，白衣女修只是在一众妖修的看守下，默不作声地跟在队伍的最后，低垂着头无神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许是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乐年悄悄靠近了就在自己身旁的言璟桓，悄声搭话。
“那个......言道友？“
两人先前便已互自报了家门。
”你也和白道友一样，是因为战火才意外流落到古木群山的吗？”
“算是吧......“言璟桓稍作思考，编了个话术，“在下是散修，途径此处时遇到了魔修的队伍，逃亡时恰好碰上了烛焕殿下。”
\"魔域与仙界突然袭击古木群山，确实让人始料未及......“
话说出口，少年似是觉得有些不妥，小心翼翼地侧过头，顺着他的视线，言璟桓也转过身，看向了走在两人身后的白栖迟。
正如身边的长辈常跟他说的一样，那是一张同自己极为相像的脸，除了眉宇与脸部的线条更柔和，眼型更温柔以外，几乎再没有其他的差异，清柔又妩媚的盛世美颜。
毫无疑问，这是他的生母。他日思夜想的母亲。
“？”
似是注意到了视线，白栖迟终于抬起头来，那一抹清澈的眼眸如今蒙上一层疲惫的薄雾，落在少年的身上，充满了疑惑。
言璟桓干涩的嘴唇轻启，他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声音却全堵了在喉咙口，包括他几十年来的不解、委屈还有思念，他想要说的明明有那么多，可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仿佛这一刻才懂何为近乡情更怯。
最终他还是仓促地转过头，无声地结束了这场从未开始的交谈。
而恰好，几人终于行至走廊的尽头，前方的妖修也早已推开了通往殿堂的大门。
同整座城堡的建筑风格一致，殿堂内也是简约大气的欧式风格，惨白的墙壁，空旷的、几乎空无一物的大堂，用于装饰的星星零零的殷红的锦旗。
言璟桓并不懂什么装修风格，他只是纯粹地为眼前的场景所震撼。
整座殿堂的穹顶上开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天窗，金灿灿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满了整个殿堂。透过天窗，他看见了些许上古神树的枝叶与纯净的万里无云的蔚蓝色天空，从神树上渗出的绿色灵气像是将天空作为土壤，在土壤上生根，蔓延至远方。
而与光芒万丈的场景相对的，则是处于阴影之下的王座。
“父王，我回来了。”
直到烛焕出声的一刹那，王座上的人才有了些许动静，也就在这时，几人身旁的妖修齐刷刷地全跪了下来，在乐年犹豫着跪下之前，烛熠终于出了声。
“不必了，诸位现在是妖界的客人。”
那声音并没有言璟桓想象中的那样的苍老，充满了沧桑与疲惫，即便如此，却仍然透着帝王的威严。
言璟桓敛起视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藏在阴影中的男人。
王座上的妖修有着同烛焕一样的鲜红色的长发、黝黑的皮肤、有些突兀却充满威胁力的龙角，与言璟桓印象中威武霸气的君王不同，烛熠的身形更加瘦弱，在一向身强体壮的修士中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羸弱，可妖王全身上下散发出的气场，却又不熟任何人。
他并不像仙界的四大仙人那般神圣而不可攀，无论是五官还是神情，这位妖王大人的都要柔和许多。或许是因为妖界才遭遇的动荡，这张柔和的面孔上透着些许疲惫，唯有那副双眼还含着明亮的光，却莫名让言璟桓想起了当年那场万门演武会时，同他一道并肩作战的友人们。
并不像他们所认为的那样天真，而是不失威严的温和，这便是言璟桓对这位传奇妖王的第一印象。
烛熠面无表情地端坐在王座上，那双犀利的双眼越过王座前齐刷刷的人群，最终落在红发少年的身上。
“同大部队走散后，我们的队伍从东北方的小路一路来了妖界附近，途中遭遇到了多支魔域小队......”
明白了烛熠的意思，烛焕立刻开口说明起了情况，到某处时却猛然一顿，语气也随即沉了下来：“总共有二十三人确认死亡，还有五人失踪......”
而活着的回到妖界的，也不过十余人......
“知道了。”烛熠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拧了拧紧蹙的眉头，“继续。”
“在临进妖界边界时，我们遇到了尉迟如月所带领的队伍。”
听到这个名字时，烛熠的神情明显沉了一分。
烛焕轻吸了一口气，转向身后的三人：“所幸有几位道友的帮助，我们才能从尉迟如月手中全身而退。”
整座殿堂陷入了死寂，烛熠没有立刻回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审视着面前的三位异乡人，任凭气氛越发凝重。
烛焕的用意无非是希望父王在面对白栖迟时，能念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冷静些，然而却无人能知晓烛熠的意思。
良久，那头的人终于开了口。
“白真人，非常感谢您救了犬子一命，只是妖族眼下正受战火之扰，恐怕拿不出什么谢礼。”
明明是在道谢，却莫名让人心惊胆战。
一直默不作声的白栖迟终于抬起头来，仅与烛熠对视了一瞬，便立刻又弯下腰，恭敬地行了一礼。
“多谢陛下款待，不过不必如此隆重，都是举手之劳，白某也是因为身中蛊毒，一时无法脱身，才冒然闯入妖界，请陛下恕罪。”
空气再一次安静下来，王座上的人没有回话，却将原本按在太阳穴上的右手慢慢放下，随即轻得甚至算得上是温柔的话语，缓缓从王座之上流淌而下。
“吾已从侍从那儿听闻此事，也有办法解白真人身上的蛊毒。”
烛熠讲完这话的一瞬，言璟桓明显感觉到身边的乐年与烛焕松了口气，然而没等到白栖迟道谢，王座上的人却突然将那右手指向了白衣女修。
“只是在这之前......”
灰黑色的影子像一道凛冽的闪电，“嗖”的一瞬便已冲到了白栖迟的面前，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只见“咔哒”一声，一道硕大的锁扣便已牢固地扣在了女修白皙的脖子上。
白栖迟只觉得身体瞬间像注了铅一般沉重，双腿一软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那两位负责看管白栖迟的妖修，方才还跪在殿堂前却不知何时已站起了身，紧接着就各自牵起锁扣上系着的链条，牢牢地将女修的整个身子给捆了起来。
锁链束缚住了身体，同时也压制住全身的灵脉，最后一道扣子捆上时，白栖迟再也无法保持出面上的冷静，吟出一阵痛苦的呜咽。
“妖王陛下！您这是！”
乐年惊呼着，正欲上前，却又被身旁的妖修们牢牢按住，再抬头看向王座时，烛熠不知何时已站起了身。
“请白真人恕罪，凭妖界同仙界现在的关系，妖界恐怕无法将您视作客人来对待。”
他仅是微微垂眸，便瞬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毕竟，是仙界在和谈会议上出尔反尔，推翻了先前的所有约定，逼迫妖界的军队离开仙界的领土。”
“随后又将妖界的行踪告诉了魔域，导致妖界在进入古木群山前被魔域的部队所埋伏......虽然仙界的修士们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位妖修，却也是酿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烛熠每说几字便迈出一步，空旷寂静的殿堂里瞬间只剩下了冰冷的话语与沉重的脚步声，直至他最终在白栖迟面前停住脚步。
“对此，静明真人又作何解释？”
问题如妖修沉重的步伐一般地落下，只看见了颤动的水花，却没有泛起回应的涟漪。也对，毕竟他说的，是血淋淋的事实，仙界对妖界做的一切。
是仙界出尔反尔......然后又将妖界的行踪告知了魔域......
虽然一切从表面上看上去，仙界只是拒绝了妖界的合作请求，妖界遭遇魔域的袭击也全是运气不好。可事实是，这一切都是仙魔两界蓄谋已久的阴谋......
被称为是正派的仙界，最光明正大的仙界，最终却与他们最看不起的魔域合作，并联手害死了妖界......
像是被人从背后猛击一般，言璟桓只觉得浑身冰凉，大脑也一片空白。
他莫名想起了初识琨羽时，对方对自己所说的话，他终于能够理解在执行那次任务时他处处感觉到的违和感，世界观被完全颠覆后，过去的那些异样如今通通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其实他自己从来没有违背过所谓的“正义”，只是他所坚信的仙界从来不是正义的。
愧疚感像藤蔓一样，从脚底慢慢地爬满全身，他有些无助地看向了自己的母亲，却发现白栖迟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跪伏在地上，甚至连头都没有勇气抬起。
毕竟她是知道这一切的，因为先前的她只像条仙界的狗，从不过问这一切正确与否，只知道执行主人的命令。
见白栖迟迟迟没有答复，烛熠接着说道：“或者换一种说法，白真人明知道仙界与妖界如今的关系，为何敢来妖界？您这仙界第一的剑修又何需来妖界这弹丸之地寻求帮助？”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俯视着跪伏在地上的女修，就像在看落入陷阱中的猎物。
“您到底有何居心？”
“......”
在女修给出回答之前，先一步响起的，是锁链碰撞在一起时清脆的铮铮声。
白皙的手指攀住地面，她努力地从千钧重负中撑起身子，颤颤巍巍地从跪伏的姿势变为跪坐，白栖迟维持着这代表尊重的礼节，一字一句地：
“仙界对妖界所做的一切，白某无法否认......白某也知道，眼下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妖界受到的伤害......但是这一切，实在是抱歉！”
她看上去相当虚弱，却说得相当用力。
“是仙界对不起妖界的信任！是仙界对不起前辈们救世济人的祖训！是白某对不起自己的内心！”
她顿了顿，诚挚的话语里是数不尽的哀伤与惭愧。
“仙界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光明磊落的仙界了，我们明明知道，却漠视了这一切的发生。白某曾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天下第一，但最终也同芸芸众生一样，只知道随波逐流、听从命令。白某现在才觉得，过去被捧为第一的这一百多年，就像是笑话......”
她慢慢地垂下身子，以臣服的姿势伏在妖王的面前。
“是仙界负了妖界，亦是白某负了妖界，陛下想如何处置白某都好，白某悉听尊便。”
沉默的人这一次变成了烛熠，他还是那幅面无表情的样子，看不出是愤怒还是悲哀。他望了白栖迟许久，最后只是抬手，招呼远处的侍从过来。
不一会儿，便有一位侍女捧着一只宽口的白玉瓷碗走了过来，等她将碗放在妖王手上中时，言璟桓才发现，那碗中盛了一碗晶莹剔透的水。
“白真人的慈悲在整座坤州都远近闻名，吾是愿意相信您的，可是吾不相信仙界，今日吾若放过了您，便对不起妖族死去的修士们。“
说着，他屈膝扶起地上的女修，将那碗水递到了她的面前。
“白真人，请吧。”
“父王！这未免有些......”
这一次就连烛焕惊慌了起来，只是父王决绝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只得退了回去，默默地看着白栖迟费力地抬起那双被锁链层层缠住的双手，义无反顾地接住了那只碗。
透明的水面上泛着异样的彩光，像是在邀请她步入深渊。
死亡对于一个修士而言并不稀奇，可一想到一切都会结束，白栖迟便无法克制地感到恐惧，手上的动作便也随之而止。
她同所有人一样畏惧死亡，可一想到随生命一同完结的还有她全部的罪孽，她又觉得这一切都无所谓了。
小巧粉嫩的唇终是贴上了碗边。
既然是她自己犯下的孽，便也该由她自己来偿还。
“碰”地一声，白玉瓷碗碎了一地，从碗中漏出的液体在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便如同沸腾了一般，传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仅转瞬的功夫，地面上便烙出了一个黑色的腐烂的坑洞。
白栖迟依旧跪在那边，却毫发无损，淡漠的神色中透出一抹诧然，女修睁大了双眼，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位妖王。
“为什么......”
那一刻，在白栖迟将要喝下那碗毒药的一刹那，是烛熠，抬手将它掀翻在地。
“陛，陛下......？”
就连身旁的妖修们都不明白妖王为何要突然反悔，可烛熠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又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直到走回他的王座。
“可以了。”他摆摆手，示意让他们通通离开，“先将白真人押入地牢吧。”
妖修们没有多问，应声行礼后便带着仍处于茫然的白衣女修退出了殿堂。
“二位，请先随我去侧殿歇息吧。”
直到妖修们带着两位客人离开，烛熠都没再说任何话。
在合上殿堂的大门的那一刹那，言璟桓看到他仍端坐在王座上注视着他们，可那眼神却像是在看遥远的彼方。
短暂的闪光过后，再睁眼时，出现在言璟桓面前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广袤蓝天，再没有灰蒙蒙的硝烟，只剩下连绵的山川与成片的绿色森林。
同当初他初来妖界时看到的景象相差无几，只不过这里是两百年前的妖界，真正的妖界。
远方星星点点的房屋，远比两百年后的要陈旧，样式也更趋近于千年之前。
唯独不变的是那被重重房屋与树林还有高墙所包围的妖界皇城，还是同他在两百年后所见到的一样，高大巍峨，同时又很华丽。
只是这一次，白色城堡背后那铺满整片天空的绿，比城堡本身更加醒目。
绿色的枝叶遮蔽了几乎遮蔽了半块天空，像是屹立于王座背后的巨大幕布，上古神树飞扬跋扈地从白色城堡的身后窜出，展开了茂密的枝叶，连同粗壮的枝干一起，像是一顶硕大的保护伞，庇护着整个妖界。
从神树上涌出的源源不断的绿色灵气，就算是远在那一方的言璟桓一行人也能感知得到，无不在向世人宣告着它蓬勃的生命力，完全不像是言璟桓在两百年后见到的那棵羸弱的古树......
这才是上古神树原本的面貌......两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思绪飘然间，身前熙熙攘攘的交谈声终于将言璟桓的意识拉回当下，他这时才发觉，原来几人身边，早已围满了守城的妖修。
“烛焕殿下！您可有受伤？”
拥簇在烛焕身边的妖修们焦急地确认着太子殿下的身体状况，但红发少年只是摆摆手，紧接着问道：“先带我去见父王吧，他回来了吗？”
“妖王殿下几日前便回来了，殿下随臣来......”正欲带路，那带头的妖修终于看到了烛焕身后格格不入的三人，“这三位是......”
视线浅浅地扫过较靠前的乐年与言璟桓，却在触碰到白栖迟时猛然一滞。
“殿下！她是......！”
灵气虽然微薄，但这容貌他们永生难忘。
“仙界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惊呼声此起彼伏地传开，站在前头的妖修们甚至已经拔出了武器，缓和的气氛瞬间便荡然无存。
“住手，她从尉迟如月的手下救下了我们。“
烛焕如是解释着，可眼前的妖修们仍然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带头的妖修迟疑道：“可是，她可是仙界的白栖迟......”
“那也该由父王来处置，眼下的白真人也对妖界没有任何恶意。”太子的语气决然，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先带我们去见父王吧。“
同两百年后言璟桓在妖界收到的礼遇一样，一边作为妖界太子的救命恩人，一边作为为了躲避战火前来投靠妖界的凡人，言璟桓与乐年在进入皇城便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得以沐浴更衣稍作休息。
而同样救下烛焕的白栖迟却并没有那么好的待遇，被几番检查确认无威胁且身上无任何通讯设备后，她才被准许同其余两人一同前往城堡中心的殿堂。
从几人遇到烛焕起，变故就没有停下过，无论谁都无法轻易接受尉迟如月假扮了烛焕的事实，尤其是白栖迟。
前往殿堂的途中，白衣女修只是在一众妖修的看守下，默不作声地跟在队伍的最后，低垂着头无神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许是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乐年悄悄靠近了就在自己身旁的言璟桓，悄声搭话。
“那个......言道友？“
两人先前便已互自报了家门。
”你也和白道友一样，是因为战火才意外流落到古木群山的吗？”
“算是吧......“言璟桓稍作思考，编了个话术，“在下是散修，途径此处时遇到了魔修的队伍，逃亡时恰好碰上了烛焕殿下。”
\"魔域与仙界突然袭击古木群山，确实让人始料未及......“
话说出口，少年似是觉得有些不妥，小心翼翼地侧过头，顺着他的视线，言璟桓也转过身，看向了走在两人身后的白栖迟。
正如身边的长辈常跟他说的一样，那是一张同自己极为相像的脸，除了眉宇与脸部的线条更柔和，眼型更温柔以外，几乎再没有其他的差异，清柔又妩媚的盛世美颜。
毫无疑问，这是他的生母。他日思夜想的母亲。
“？”
似是注意到了视线，白栖迟终于抬起头来，那一抹清澈的眼眸如今蒙上一层疲惫的薄雾，落在少年的身上，充满了疑惑。
言璟桓干涩的嘴唇轻启，他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声音却全堵了在喉咙口，包括他几十年来的不解、委屈还有思念，他想要说的明明有那么多，可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仿佛这一刻才懂何为近乡情更怯。
最终他还是仓促地转过头，无声地结束了这场从未开始的交谈。
而恰好，几人终于行至走廊的尽头，前方的妖修也早已推开了通往殿堂的大门。
同整座城堡的建筑风格一致，殿堂内也是简约大气的欧式风格，惨白的墙壁，空旷的、几乎空无一物的大堂，用于装饰的星星零零的殷红的锦旗。
言璟桓并不懂什么装修风格，他只是纯粹地为眼前的场景所震撼。
整座殿堂的穹顶上开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天窗，金灿灿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满了整个殿堂。透过天窗，他看见了些许上古神树的枝叶与纯净的万里无云的蔚蓝色天空，从神树上渗出的绿色灵气像是将天空作为土壤，在土壤上生根，蔓延至远方。
而与光芒万丈的场景相对的，则是处于阴影之下的王座。
“父王，我回来了。”
直到烛焕出声的一刹那，王座上的人才有了些许动静，也就在这时，几人身旁的妖修齐刷刷地全跪了下来，在乐年犹豫着跪下之前，烛熠终于出了声。
“不必了，诸位现在是妖界的客人。”
那声音并没有言璟桓想象中的那样的苍老，充满了沧桑与疲惫，即便如此，却仍然透着帝王的威严。
言璟桓敛起视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藏在阴影中的男人。
王座上的妖修有着同烛焕一样的鲜红色的长发、黝黑的皮肤、有些突兀却充满威胁力的龙角，与言璟桓印象中威武霸气的君王不同，烛熠的身形更加瘦弱，在一向身强体壮的修士中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羸弱，可妖王全身上下散发出的气场，却又不熟任何人。
他并不像仙界的四大仙人那般神圣而不可攀，无论是五官还是神情，这位妖王大人的都要柔和许多。或许是因为妖界才遭遇的动荡，这张柔和的面孔上透着些许疲惫，唯有那副双眼还含着明亮的光，却莫名让言璟桓想起了当年那场万门演武会时，同他一道并肩作战的友人们。
并不像他们所认为的那样天真，而是不失威严的温和，这便是言璟桓对这位传奇妖王的第一印象。
烛熠面无表情地端坐在王座上，那双犀利的双眼越过王座前齐刷刷的人群，最终落在红发少年的身上。
“同大部队走散后，我们的队伍从东北方的小路一路来了妖界附近，途中遭遇到了多支魔域小队......”
明白了烛熠的意思，烛焕立刻开口说明起了情况，到某处时却猛然一顿，语气也随即沉了下来：“总共有二十三人确认死亡，还有五人失踪......”
而活着的回到妖界的，也不过十余人......
“知道了。”烛熠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拧了拧紧蹙的眉头，“继续。”
“在临进妖界边界时，我们遇到了尉迟如月所带领的队伍。”
听到这个名字时，烛熠的神情明显沉了一分。
烛焕轻吸了一口气，转向身后的三人：“所幸有几位道友的帮助，我们才能从尉迟如月手中全身而退。”
整座殿堂陷入了死寂，烛熠没有立刻回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审视着面前的三位异乡人，任凭气氛越发凝重。
烛焕的用意无非是希望父王在面对白栖迟时，能念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冷静些，然而却无人能知晓烛熠的意思。
良久，那头的人终于开了口。
“白真人，非常感谢您救了犬子一命，只是妖族眼下正受战火之扰，恐怕拿不出什么谢礼。”
明明是在道谢，却莫名让人心惊胆战。
一直默不作声的白栖迟终于抬起头来，仅与烛熠对视了一瞬，便立刻又弯下腰，恭敬地行了一礼。
“多谢陛下款待，不过不必如此隆重，都是举手之劳，白某也是因为身中蛊毒，一时无法脱身，才冒然闯入妖界，请陛下恕罪。”
空气再一次安静下来，王座上的人没有回话，却将原本按在太阳穴上的右手慢慢放下，随即轻得甚至算得上是温柔的话语，缓缓从王座之上流淌而下。
“吾已从侍从那儿听闻此事，也有办法解白真人身上的蛊毒。”
烛熠讲完这话的一瞬，言璟桓明显感觉到身边的乐年与烛焕松了口气，然而没等到白栖迟道谢，王座上的人却突然将那右手指向了白衣女修。
“只是在这之前......”
灰黑色的影子像一道凛冽的闪电，“嗖”的一瞬便已冲到了白栖迟的面前，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只见“咔哒”一声，一道硕大的锁扣便已牢固地扣在了女修白皙的脖子上。
白栖迟只觉得身体瞬间像注了铅一般沉重，双腿一软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那两位负责看管白栖迟的妖修，方才还跪在殿堂前却不知何时已站起了身，紧接着就各自牵起锁扣上系着的链条，牢牢地将女修的整个身子给捆了起来。
锁链束缚住了身体，同时也压制住全身的灵脉，最后一道扣子捆上时，白栖迟再也无法保持出面上的冷静，吟出一阵痛苦的呜咽。
“妖王陛下！您这是！”
乐年惊呼着，正欲上前，却又被身旁的妖修们牢牢按住，再抬头看向王座时，烛熠不知何时已站起了身。
“请白真人恕罪，凭妖界同仙界现在的关系，妖界恐怕无法将您视作客人来对待。”
他仅是微微垂眸，便瞬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毕竟，是仙界在和谈会议上出尔反尔，推翻了先前的所有约定，逼迫妖界的军队离开仙界的领土。”
“随后又将妖界的行踪告诉了魔域，导致妖界在进入古木群山前被魔域的部队所埋伏......虽然仙界的修士们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位妖修，却也是酿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烛熠每说几字便迈出一步，空旷寂静的殿堂里瞬间只剩下了冰冷的话语与沉重的脚步声，直至他最终在白栖迟面前停住脚步。
“对此，静明真人又作何解释？”
问题如妖修沉重的步伐一般地落下，只看见了颤动的水花，却没有泛起回应的涟漪。也对，毕竟他说的，是血淋淋的事实，仙界对妖界做的一切。
是仙界出尔反尔......然后又将妖界的行踪告知了魔域......
虽然一切从表面上看上去，仙界只是拒绝了妖界的合作请求，妖界遭遇魔域的袭击也全是运气不好。可事实是，这一切都是仙魔两界蓄谋已久的阴谋......
被称为是正派的仙界，最光明正大的仙界，最终却与他们最看不起的魔域合作，并联手害死了妖界......
像是被人从背后猛击一般，言璟桓只觉得浑身冰凉，大脑也一片空白。
他莫名想起了初识琨羽时，对方对自己所说的话，他终于能够理解在执行那次任务时他处处感觉到的违和感，世界观被完全颠覆后，过去的那些异样如今通通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其实他自己从来没有违背过所谓的“正义”，只是他所坚信的仙界从来不是正义的。
愧疚感像藤蔓一样，从脚底慢慢地爬满全身，他有些无助地看向了自己的母亲，却发现白栖迟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跪伏在地上，甚至连头都没有勇气抬起。
毕竟她是知道这一切的，因为先前的她只像条仙界的狗，从不过问这一切正确与否，只知道执行主人的命令。
见白栖迟迟迟没有答复，烛熠接着说道：“或者换一种说法，白真人明知道仙界与妖界如今的关系，为何敢来妖界？您这仙界第一的剑修又何需来妖界这弹丸之地寻求帮助？”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俯视着跪伏在地上的女修，就像在看落入陷阱中的猎物。
“您到底有何居心？”
“......”
在女修给出回答之前，先一步响起的，是锁链碰撞在一起时清脆的铮铮声。
白皙的手指攀住地面，她努力地从千钧重负中撑起身子，颤颤巍巍地从跪伏的姿势变为跪坐，白栖迟维持着这代表尊重的礼节，一字一句地：
“仙界对妖界所做的一切，白某无法否认......白某也知道，眼下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妖界受到的伤害......但是这一切，实在是抱歉！”
她看上去相当虚弱，却说得相当用力。
“是仙界对不起妖界的信任！是仙界对不起前辈们救世济人的祖训！是白某对不起自己的内心！”
她顿了顿，诚挚的话语里是数不尽的哀伤与惭愧。
“仙界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光明磊落的仙界了，我们明明知道，却漠视了这一切的发生。白某曾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天下第一，但最终也同芸芸众生一样，只知道随波逐流、听从命令。白某现在才觉得，过去被捧为第一的这一百多年，就像是笑话......”
她慢慢地垂下身子，以臣服的姿势伏在妖王的面前。
“是仙界负了妖界，亦是白某负了妖界，陛下想如何处置白某都好，白某悉听尊便。”
沉默的人这一次变成了烛熠，他还是那幅面无表情的样子，看不出是愤怒还是悲哀。他望了白栖迟许久，最后只是抬手，招呼远处的侍从过来。
不一会儿，便有一位侍女捧着一只宽口的白玉瓷碗走了过来，等她将碗放在妖王手上中时，言璟桓才发现，那碗中盛了一碗晶莹剔透的水。
“白真人的慈悲在整座坤州都远近闻名，吾是愿意相信您的，可是吾不相信仙界，今日吾若放过了您，便对不起妖族死去的修士们。“
说着，他屈膝扶起地上的女修，将那碗水递到了她的面前。
“白真人，请吧。”
“父王！这未免有些......”
这一次就连烛焕惊慌了起来，只是父王决绝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只得退了回去，默默地看着白栖迟费力地抬起那双被锁链层层缠住的双手，义无反顾地接住了那只碗。
透明的水面上泛着异样的彩光，像是在邀请她步入深渊。
死亡对于一个修士而言并不稀奇，可一想到一切都会结束，白栖迟便无法克制地感到恐惧，手上的动作便也随之而止。
她同所有人一样畏惧死亡，可一想到随生命一同完结的还有她全部的罪孽，她又觉得这一切都无所谓了。
小巧粉嫩的唇终是贴上了碗边。
既然是她自己犯下的孽，便也该由她自己来偿还。
“碰”地一声，白玉瓷碗碎了一地，从碗中漏出的液体在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便如同沸腾了一般，传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仅转瞬的功夫，地面上便烙出了一个黑色的腐烂的坑洞。
白栖迟依旧跪在那边，却毫发无损，淡漠的神色中透出一抹诧然，女修睁大了双眼，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位妖王。
“为什么......”
那一刻，在白栖迟将要喝下那碗毒药的一刹那，是烛熠，抬手将它掀翻在地。
“陛，陛下......？”
就连身旁的妖修们都不明白妖王为何要突然反悔，可烛熠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又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直到走回他的王座。
“可以了。”他摆摆手，示意让他们通通离开，“先将白真人押入地牢吧。”
妖修们没有多问，应声行礼后便带着仍处于茫然的白衣女修退出了殿堂。
“二位，请先随我去侧殿歇息吧。”
直到妖修们带着两位客人离开，烛熠都没再说任何话。
在合上殿堂的大门的那一刹那，言璟桓看到他仍端坐在王座上注视着他们，可那眼神却像是在看遥远的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