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当指尖落在管风琴键上,当琴弓扫过提琴的弦,当万福玛利亚的曲调绕过礼堂的玻璃花窗,缓缓从耳畔流淌向冬日晨间层层叠叠泛着灰色的雨云,如往年一般,秋季学期就这样迎来了尾声,相泽校长几乎原封不动重复了一遍上一年末的结业式讲话,仅仅是替换了几个优秀学生代表的名字。
尽管校规严苛,可是无趣且冗长的说教仍然听得众人昏昏欲睡,直到修女卡特琳娜再次念起了那段诗——
For there is no friend like a sister
In calm or stormy weather;
To cheer one on the tedious way,
To fetch one if one goes astray,
To lift one if one totters down,
To strengthen whilst one stands.*
她一边说着一边迈着不急不慢的步子走到台前,她的头发花白,整齐地盘在脑后,同时又无时无刻面带微笑、语调温柔,负责教授文学选修课的卡特琳娜总会在每一学年的初始用罗塞蒂的《精灵集市》为女孩们打开诗歌世界的大门,二十六年来年年如是。
菊乃井一言不发望着修女微笑的面庞,回忆起期末结课前二人的最后一次谈话,那时她刚把手帕递给流泪的女同学,所有人都在为了卡特琳娜即将离开仙台的事情而难过。站在讲台前的修女却向她招了招手,并在她走到跟前时,将那篇结课作业的小论文递了过来,右上角用红色的墨水笔标着字母A,毫不令人意外的等第,菊乃井两手接过论文纸,微微点头道着感谢。
“但是孩子,沉入海底不是对孤独的赎罪,如果你向往大海就该远航。”卡特琳娜看向她。
“或许我向往的就是福瑟的海呢。”菊乃井回应的语气礼貌而疏离。
她无意向旁人透露自己对生活、对世界的看法,那对她自己来说都不算重要,可惜再会掩藏,人们总会在字里行间透出一点真心——因为不论是什么样的海,对如今的她而言都是十足的奢侈,她没有定居悬崖峭壁面向无尽的松恩峡湾的机会,甚至没有一跃而下坠入寂静的权利。更加讽刺的是,福瑟笔下的每个人,他们痛苦的来源本质上都意味着“有得选”,可是剧本之外的菊乃井杏梨却只有“没得选”。
时间来到这一刻,罗塞蒂的童谣又成了卡特琳娜离别的赠言。
菊乃井听到身旁的女同学正在抽泣,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裙摆上,她开始低声跟读着同一段诗句,接着又多了一个人的声音,再接着便是全场的声音,女孩们齐声朗诵着“For there is no friend like a sister”,场面动人而煽情。
尖锐的轰鸣割裂开她们的诵读,不可名状的不适如同满布毛刺的叶子,一片一片贴上了菊乃井的后背,继而是手臂,再是全身,她只能将从胸前摘下的学园徽章紧紧攥在手里,让金属的边沿在手心压出一道深深的印记,疼痛感逐渐盖过了一切,直到相泽校长起身向她示意接下来会是学生会的换届仪式,菊乃井才不动声色把徽章换到另一只手中,低头整理着裙摆,一抬头便换上平时那副温和的模样同走道两旁的低年级后辈们致意。
与此同时坐在学校乐团首席位置的松尾纪子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中央,身材高挑的她依旧是如此扎眼,稍稍留长的发尾打着卷,一绺贴在脸侧,衬得上扬的眼尾再多了半分妩媚,连这身样式古早的制服洋装都挡不住。
菊乃井轻轻拈起她的制服裙胸前一点布料,将徽章背后的针刺入,指尖稍稍一勾便固定好:“无论是什么,你都会做得比我好。”
松尾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稍稍愣在了原地,当自己过多沉浸在无望而迷醉的爱恋之中的时候,她忘记了真正在屋檐下避雨的人是面前的菊乃井杏梨——看似运筹帷幄掌控着旁人的人生,一步一步蚕食旁人的所有物,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被掏空的一副躯壳的基础上,她空空如也,她一无所有。
“对不起。”一声抱歉竟然脱口而出了,松尾说罢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又要开口解释,菊乃井已经拉过她的手向前走了两步,她们同时面向台下鞠躬,接受着更为热烈的掌声。而在那些喧闹之中,她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对你的爱不足以让我为你的不幸而悲戚,却也没有不足到会因你的幸福而艳羡,我们成不了理想的朋友,正因此不会分开。”
这霎那间,松尾才真正有了实感,在不久前她还因为对方放弃了红门而选择了置气的时候,她不甘自己最优秀的前辈被家族的锁链捆绑,不解永远像标杆一样的挚友竟然丝毫不争,忿懑大人们玩的游戏为什么筹码是孩子,从头至尾只有自己一个人被关在幼稚而天真的圆圈里,连菊乃井都在保护自己。
午后,两个人在车站前分开,瞥了一眼紧跟在身后的黑色轿车,菊乃井取下一枚发卡固定住松尾垂下的前额发,露出了轻松的神色说道:“即便你要对所有人说对不起,只要那里面没有任何一句是留给你自己的就可以了,那么明年见,纪子。”
明明距离毕业还有三个多月的光景,今日菊乃井的每段话与每个眼神都写着“离别”,新的一页尚未被翻开,指尖早早落在了纸张边沿,等待着时间一声令下。然而这时候的她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会是接下来的一年里她对她亲口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亲耳听到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新的舞台上,是牛岛杏梨的序幕,是菊乃井杏梨的终幕。
*不论是风雨还是天晴,什么也比不上姐妹之情。在苦闷的途中她鼓励,在迷路之时她接引,你若跌倒了她扶起,支持你永远站稳脚跟。
罗塞蒂《精灵集市》
一首看似是童谣,其实不仅仅是童谣的诗,不过说是诗,也更像是个童话故事。
尽管校规严苛,可是无趣且冗长的说教仍然听得众人昏昏欲睡,直到修女卡特琳娜再次念起了那段诗——
For there is no friend like a sister
In calm or stormy weather;
To cheer one on the tedious way,
To fetch one if one goes astray,
To lift one if one totters down,
To strengthen whilst one stands.*
她一边说着一边迈着不急不慢的步子走到台前,她的头发花白,整齐地盘在脑后,同时又无时无刻面带微笑、语调温柔,负责教授文学选修课的卡特琳娜总会在每一学年的初始用罗塞蒂的《精灵集市》为女孩们打开诗歌世界的大门,二十六年来年年如是。
菊乃井一言不发望着修女微笑的面庞,回忆起期末结课前二人的最后一次谈话,那时她刚把手帕递给流泪的女同学,所有人都在为了卡特琳娜即将离开仙台的事情而难过。站在讲台前的修女却向她招了招手,并在她走到跟前时,将那篇结课作业的小论文递了过来,右上角用红色的墨水笔标着字母A,毫不令人意外的等第,菊乃井两手接过论文纸,微微点头道着感谢。
“但是孩子,沉入海底不是对孤独的赎罪,如果你向往大海就该远航。”卡特琳娜看向她。
“或许我向往的就是福瑟的海呢。”菊乃井回应的语气礼貌而疏离。
她无意向旁人透露自己对生活、对世界的看法,那对她自己来说都不算重要,可惜再会掩藏,人们总会在字里行间透出一点真心——因为不论是什么样的海,对如今的她而言都是十足的奢侈,她没有定居悬崖峭壁面向无尽的松恩峡湾的机会,甚至没有一跃而下坠入寂静的权利。更加讽刺的是,福瑟笔下的每个人,他们痛苦的来源本质上都意味着“有得选”,可是剧本之外的菊乃井杏梨却只有“没得选”。
时间来到这一刻,罗塞蒂的童谣又成了卡特琳娜离别的赠言。
菊乃井听到身旁的女同学正在抽泣,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裙摆上,她开始低声跟读着同一段诗句,接着又多了一个人的声音,再接着便是全场的声音,女孩们齐声朗诵着“For there is no friend like a sister”,场面动人而煽情。
尖锐的轰鸣割裂开她们的诵读,不可名状的不适如同满布毛刺的叶子,一片一片贴上了菊乃井的后背,继而是手臂,再是全身,她只能将从胸前摘下的学园徽章紧紧攥在手里,让金属的边沿在手心压出一道深深的印记,疼痛感逐渐盖过了一切,直到相泽校长起身向她示意接下来会是学生会的换届仪式,菊乃井才不动声色把徽章换到另一只手中,低头整理着裙摆,一抬头便换上平时那副温和的模样同走道两旁的低年级后辈们致意。
与此同时坐在学校乐团首席位置的松尾纪子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中央,身材高挑的她依旧是如此扎眼,稍稍留长的发尾打着卷,一绺贴在脸侧,衬得上扬的眼尾再多了半分妩媚,连这身样式古早的制服洋装都挡不住。
菊乃井轻轻拈起她的制服裙胸前一点布料,将徽章背后的针刺入,指尖稍稍一勾便固定好:“无论是什么,你都会做得比我好。”
松尾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稍稍愣在了原地,当自己过多沉浸在无望而迷醉的爱恋之中的时候,她忘记了真正在屋檐下避雨的人是面前的菊乃井杏梨——看似运筹帷幄掌控着旁人的人生,一步一步蚕食旁人的所有物,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被掏空的一副躯壳的基础上,她空空如也,她一无所有。
“对不起。”一声抱歉竟然脱口而出了,松尾说罢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又要开口解释,菊乃井已经拉过她的手向前走了两步,她们同时面向台下鞠躬,接受着更为热烈的掌声。而在那些喧闹之中,她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对你的爱不足以让我为你的不幸而悲戚,却也没有不足到会因你的幸福而艳羡,我们成不了理想的朋友,正因此不会分开。”
这霎那间,松尾才真正有了实感,在不久前她还因为对方放弃了红门而选择了置气的时候,她不甘自己最优秀的前辈被家族的锁链捆绑,不解永远像标杆一样的挚友竟然丝毫不争,忿懑大人们玩的游戏为什么筹码是孩子,从头至尾只有自己一个人被关在幼稚而天真的圆圈里,连菊乃井都在保护自己。
午后,两个人在车站前分开,瞥了一眼紧跟在身后的黑色轿车,菊乃井取下一枚发卡固定住松尾垂下的前额发,露出了轻松的神色说道:“即便你要对所有人说对不起,只要那里面没有任何一句是留给你自己的就可以了,那么明年见,纪子。”
明明距离毕业还有三个多月的光景,今日菊乃井的每段话与每个眼神都写着“离别”,新的一页尚未被翻开,指尖早早落在了纸张边沿,等待着时间一声令下。然而这时候的她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会是接下来的一年里她对她亲口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亲耳听到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新的舞台上,是牛岛杏梨的序幕,是菊乃井杏梨的终幕。
*不论是风雨还是天晴,什么也比不上姐妹之情。在苦闷的途中她鼓励,在迷路之时她接引,你若跌倒了她扶起,支持你永远站稳脚跟。
罗塞蒂《精灵集市》
一首看似是童谣,其实不仅仅是童谣的诗,不过说是诗,也更像是个童话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