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炊烟醉绿堤,彤彤旭日射琉璃。

    京兆尹府门前,长长的队伍已排至巷口,银甲红缨的侍卫静穆肃立于两侧。

    京兆尹的母亲罹患失眠之症,京兆尹遍请民间能人义士,若能治好,赏银三百了!

    杜若蘅排在队伍末尾,看了一眼仿佛望不到尽头的队伍,长长叹了一口气。

    数日前,赌场的陈大上门要债,险些将她家杜氏香坊强占,若不是东街鸿福香坊的钱掌柜作保,她与母亲杜大娘便只能露宿街头了。

    为了报答钱掌柜,杜若蘅还专门制了一味香送给他。

    想到这里,杜若蘅冷笑一声,亏她们对钱掌柜感激涕零,没想到叫她亲眼看到,他与陈大在暗处相互勾结。

    “你引诱杜大娘赌博,做得很好。还需再逼紧杜家母女,等到我拿到杜家家传香方,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她还记得当时送完香囊,她躲在暗处看到,钱掌柜撕开伪善的面具,露出丑恶的笑容。

    杜若蘅摸摸兜里的香囊,她今天来这里,不仅仅是要得到那三百两赏银,还要叫钱掌柜付出代价!

    地面的影子渐渐凝实,太阳已至正中,不断有落选的人垂头丧气地离去。

    终于轮到杜若蘅。

    她与另外三人在报名处留下姓名,被带到一间小室之中。

    小室一侧有一道轻薄的纱幔,隐约能见一人躺在榻上。

    管事端坐于前,扫视着站立的四人:“你们须依次展现自己的技艺,须让榻上之人入睡。”

    他随即指了指排在最前排的那个人:“你,开始吧。”

    第一人吹一葫芦丝,声音奇特,绵绵不绝,不仅未能让人入睡,反而勾人好奇,越听越清醒。

    第二人携带针灸,却被管事叫停:“我们老夫人岂可受你这针灸之苦,你不必试了!”

    第三人是位女子,面如桃花初绽,身似若柳扶风,单手抱一古筝。

    她将古筝架于膝上,弹奏起来。

    曲调如月照寒江,让人不自觉想在静夜中睡去,榻上那人也似有睡意,打了一个哈欠。

    忽然进来一个人,在管事耳边说些什么。

    管事望向女子:“你是照花楼的人?”

    女子点头。

    管事连忙道:“烟花之地的女子怎配见老夫人,取消她的资格!”

    女子面露不忿。

    最后,轮到杜若蘅了。

    正在这时,有一侍从带着一人来到小室之中,那人竟是钱掌柜。

    杜若蘅看见,垂下眼睫,隐去眼底的笑意。钱掌柜,就容你再得意一刻。

    那侍从对管事耳语一番,管事转向杜若蘅:“你不用试了,老夫人的失眠已被这位先生治好了。”

    他一指钱掌柜。

    钱掌柜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杜若蘅,但他没有露出丝毫异色,还笑着朝杜若蘅拱了拱手。

    杜若蘅正等着他呢,她拿出袖中香囊,双手献给管事:“管事伯伯,我来此只为老夫人安康,您不如再看看我这香囊?”

    管事接过香囊细闻,目露沉思,良久忽然严厉看向杜若蘅:“你这香囊是哪里来的?”

    杜若蘅:“是民女自制的。”

    管事一拍桌子:“你竟敢冒用他人之物,欲图骗取酬金,你这香囊,香气与昨日钱先生所献一模一样!”

    香气当然一模一样。她今日携带的,便是那日送与钱掌柜的解郁安神香。

    钱掌柜得意一笑,向管事一鞠躬:“管事,这女子曾得到我帮助,不料竟恩将仇报,窃我香囊,还想利用老夫人骗取酬金,其心可诛啊!”

    一时间小室内众人的目光如刺般扎向杜若蘅。

    “想不到这女子看着温柔可亲,品行却如此低劣啊。”

    “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议论纷纷中,管事命人将杜若蘅拖出去。

    杜若蘅甩开侍卫的钳制,不慌不忙说道:“管事伯伯,这香囊确实是我所制!”

    钱掌柜捋捋唇上的八字胡须:“这香是我先送来的,哪里有先来者窃取后来者之理呢?再者,你一介女流之辈,又怎知制香之法?”

    一旁观望的人皆赞同点头。

    “这女子如此年轻,钱先生年长他许多,无论怎么说,都不可能是钱先生窃取这女子啊。”

    管事点头,就要再次命人拖出杜若蘅。

    杜若蘅眼疾口快:“钱掌柜,你既然如此信誓旦旦,可敢与我对质?”

    钱掌柜心内有鬼,本想拒绝,可是看到管事的目光,一时犹豫起来。

    杜若蘅嘴角微勾:“怎么,钱掌柜是不敢么?”

    钱掌柜被激,脱口而出:“有何不敢。你要如何对质?”

    杜若蘅朝管事一拱手:“管事伯伯,我想这位钱先生虽然献香,却不知香囊的配方。”

    管事一指钱掌柜:“你说,香囊配方为何?”

    钱掌柜却自信一笑,连小胡子都兴奋地抖了起来:“杜小妹,你以为我不知么?我毕竟是开香坊的,你也太小瞧我了。这香囊名为解郁安神香,由八种香材配伍而成,乃檀香、丁香、小茉莉……杜小妹,我说得可对?”

    管事听钱掌柜侃侃而谈,更加确信香囊乃钱掌柜所制:“你这女子若再污蔑好人,我必禀告大人,治你一个欺诈之罪?”

    小室内众人都看杜若蘅如过街老鼠,连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抱琴女子也对杜若蘅投以鄙夷的目光。

    杜若蘅心想,好戏才刚刚开始!

    她问钱掌柜:“你确定此香只包含这些香材吗?”

    钱掌柜相信自己的嗅觉:“你莫妄想诈我,这香囊确实只由八种香材制成。”

    杜若棠叹气:“钱掌柜您于闻香一道确实颇有水平,只可惜于制香却是大大不通啊。”

    她转向管事:“管事伯伯,您有所不知,制作解郁安神香,最忌使用火性香材。而其中一味檀香,火气最盛。民女在制香时为去除火气,曾以茶水一遍遍浇灌于檀香上。因此,这香囊中,还有一位不同寻常的香材——茶叶!”

    这一反转引得小室内众人相互交头接耳。

    抱琴女看向杜若蘅的目光变得稍稍和善,后者对她回以一笑。

    管事拿起香囊又细细嗅闻:“这其中,并无茶香啊!”

    香囊在侍从之间传递着,众人都未闻到茶香。

    钱掌柜本来被茶叶浇灌一说惊得额头冒汗,现在见无人能闻到茶香,又得意起来:“杜小妹,你既然无理,又何必胡乱攀扯呢?”

    管事表情严厉起来:“看来你这小女子真是骗人成性!”

    杜若蘅面对指责,不惧不乱:“管事伯伯,请问府上可有口碱?”

    管事:“你要口碱做甚?”

    杜若蘅:“茶水遇碱则变黑,您可让人将香囊中的香丸泡入水中,再放入口碱,检查是否变黑。”

    口碱很快便拿到,香丸、口碱分别被加入水中。

    众人纷纷凑上前查看。

    茶盏中,原本清澈的水加入口碱之后,竟真的变得漆黑!

    管事的一指钱掌柜:“好你个骗子,竟敢欺骗老夫人!”

    钱掌柜已跌坐在地,他颤颤巍巍爬起,指着杜若蘅:“你说对了又如何?香是我献的,酬金便该归我,你难道还想抢夺么?”

    管事声音发抖:“把银票夺回来,再将此人乱棍打出!”

    杜若蘅站在一旁,看着被拖拽而形容狼狈的钱掌柜,朝他拱拱手:“钱掌柜,慢走不送!”

    钱掌柜已被拖走,喊叫之声却依稀传来:“杜若蘅,今天这一遭我必不罢休!”

    钱掌柜已走,管事转向杜若蘅,目光中带着几分赞许:“想不到你这小小女子,制香技艺竟如此高超!这三百两银票,合该归你!”

    杜若蘅很想接过银票,但忍住了。她摇摇头:“管事伯伯,我不敢欺瞒您,这香囊,并不能根治老夫人的是失眠之症。”

    管事:“什么,可是老夫人昨夜明明已经顺利入睡了。”

    杜若蘅:“您可愿听我说一说用香之道么?”

    “用香还有道吗?”

    “且看这女子怎么说吧。”

    管事:“你且说来。”

    杜若蘅:“香之一道,有三种用法。

    “第一,是香膏、香脂之类,涂抹于肌肤,可养肤护肤,日日涂之,则可使人身怀芳香。我闻到琳琅姑娘身怀淡淡桂花清香,一定是用了这类香料。”

    琳琅便是那名抱琴女,见杜若蘅看来,沉默点头。

    杜若蘅继续说:“但是这类香料能治外疾,却不能解内忧。

    “第二,便是适才钱掌柜所献香囊。其香气悠远,气味温和。若时时携带,片刻不离身,确实于失眠有益。但携带日久,香气难免减弱,而佩戴之人又会逐渐产生抗性,这时则需要根据症状,另配新的香囊。因此我说,香囊不能根治老夫人的症状。”

    管事此刻对杜若蘅愈发客气起来:“姑娘,那第三种香又如何呢?”

    杜若蘅:“第三种,为熏香。将香材隔火熏之,暖香盈室,最宜入眠。而其中成分自鼻腔入肺腑,日日熏之,很快便能根治失眠之症。”

    管事抚掌而笑:“好啊,那你便随老夫去见老夫人吧。”

    却不知,京兆尹府如龙潭虎穴,这一去,杜若蘅给自己惹了一个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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