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黒月暗,天地都被吞噬在一片幽暗的冰雪之中,狂风肆虐大地,大雪随风狂舞,试图击溃逃亡者最后的生机。

    洛影淮踉踉跄跄地走在树林之中,他的脸色苍白,自伤口处落下的血,落在雪中,刺目而荒唐。

    一杆西风烈月枪,单枪匹马杀出仙门的包围圈,破了他们一路设下的埋伏,以及仙门几大高手的车轮战……几个,洛影淮也记不清了,待他回神时,已经满身鲜血,满地死尸了。

    破了仙门围杀,又遇上接了通缉令的江湖杀手,对方真是不给他留半点喘息的时间。

    如今他的枪遗落于杀阵之中,自己也身受重伤,伤口还被刺了毒针,必须要找到一个避难之所,不然可能就要死在这片大雪之中了。

    他不能死,起码,现在不能。

    扶着树往前走了几步,忽地,前方一座草屋映入了眼帘——

    那是间快被雪压没了的木屋,在大雪的覆盖下显得略有些孤单。这木屋看起来并不破败,像是刚刚建好一般,在这方圆百里不见人烟的林中倒有些稀奇。

    看到那木屋,洛影淮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忙扶着树跌跌撞撞地朝草屋走去。

    他踏着雪走到屋前,艰难地推开门,一股寒风夹杂着雪花涌入屋内,他迅速关上门,靠在门后,大口喘着粗气。

    屋内黑灯瞎火,连个窗子都没有,一时间看不清任何的事物。洛影淮捂着伤口,环顾四周,试图让自己的视力尽快恢复,顺便找到一些可以用来止血和御寒的东西。

    那两名杀手很快就会循着血迹找到他,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所有救命的行动,然后马上离开。

    待黑暗中恢复了一些视力后,洛影淮慢慢地挪到屋子中间的一张桌子前。

    桌子上有蜡烛,神奇的是旁边居然有打火石。

    洛影淮将蜡烛点上后,环顾了一下屋子,这屋子里的家具陈设皆是规规矩矩整整齐齐,看起来好像主人刚刚整理好才离开一般。墙上挂一幅三清道长画,桌上一支朱红蜡烛,一盏云纹香炉,一套白瓷茶具,屋子左边甚至还有一个檀木山水屏风。

    他单手扶着桌子,盯着那屏风,想要走过去看看屏风后面是否有人。

    结果还未走出一步,屏风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桌子下面有暗柜,放着干净的布,去取点干净的雪处理一下伤口。”

    那声音有点懒散,像是刚刚睡醒一般,声线低沉,加之风雪声大,一时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洛影淮闻声刹那,手已放到腰间刀柄上——那是他不知从那个杀手那里夺来的,“你是谁?”

    屏风后面安静了片刻,那声音再次响起,“真没礼貌,闯进我家,还问我是谁。”

    洛影淮不动声色,手紧紧地握着刀柄。

    少顷过后,感受到屏风后似乎并无杀意,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抱歉。”

    “你还是快处理伤口吧,”屏风后面那人毫不客气地道,“不然这屋里要多具尸体了。”

    此人语带嘲讽,语气不佳。若放在平时,洛影淮绝对要回敬他一句,可如今他受伤严重没力气,加之对方也确实帮了他,便只能咽下这口气,出门取雪了。

    回屋清理了一下伤口,又找到了柜子里的布,刚想包扎,忽然想到那伤口有毒,自己得把毒先清理出来。

    他正盯着伤口,屏风后面又传来声音,“中毒了?”

    洛影淮一愣,抬头看向屏风,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

    屏风后的人答,“你盯着伤口发呆,我猜的。”

    洛影淮皱了皱眉头,见那屏风挡在两人中间,也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看见自己的,想了想,大概是听见自己没声音了而做下的猜测吧。

    洛影淮一边包扎其他的伤口,一边在大脑里搜索了一个听起来比较尊敬的称呼,“……恩公会解毒吗?”

    屏风后的人笑了一声,似是在笑他这故作尊敬的称呼,“叫我雪鸠公子就行,恩公不敢当,解毒也不会。不过你这毒不致命,不用太担心。”

    洛影淮闻言一刹那,手又放到刀柄上了。

    雪鸠公子大概是感受到了洛影淮的杀意,便解释道,“放心,我和他们不是一路。那几个杀手一起杀你,你被毒死了,说不清是谁杀的,那杀手怎么拿赏金?他得亲自把剑刺进你心脏里才安心。”

    洛影淮听他这么说,忽地意识到一件事情——这人能得出此结论,意味着他知道他被悬赏了,而且知道不止一个杀手在追杀他。

    他的手没有离开刀柄,甚至往那屏风靠近了一步。

    杀气满溢的沉默之中,雪鸠公子忽然又道,“先别急着杀我,外面有人来杀你了,我能救你一命。”

    洛影淮听了这话,将信将疑地看向门口。

    就在他转头的一瞬间,屋子的门忽然被踢开了,一阵狂风夹杂着大雪猛地席卷而来,将屋里的蜡烛忽地熄灭了,世界再次暗了下来。

    只见门口站着两个持剑的杀手,一黑衣一蓝衣,正是刚才伤他之人!

    洛影淮刚想拔刀,旁边的屏风忽然“哗啦”一声被推到了一旁,接着,他就感觉有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直接将他拽到了屏风后的那面墙上!

    ——是雪鸠公子!

    那两名杀手出招的瞬间,雪鸠公子又拽着他闪到了桌子旁边,刚刚躲避的那面墙上,刷地多了两道刺目的剑痕!

    雪鸠公子拽着洛影淮转到屋子的西南角,洛影淮抬头,见那两名剑客已经拿着剑冲了过来!

    洛影淮咬紧牙关,正欲拔刀,没成想因为受伤中毒慢了一步,一旁的雪鸠公子竟然毫不见外地抽出了他的刀,“刷”地朝那两个杀手前面扔了过去!

    大刀猛地立在了两个杀手身前,将他们的步子绊住了!

    “这里是我家!停下!”

    只听得身旁人怒喝一声,若不是洛影淮感觉自己的右耳几乎要被震聋了,他还真没察觉到自己居然和那只雪鸠离的那么近。

    那两个杀手大概是被这一刀震住了,亦或是被这人怒发冲冠的一声怒喝震住了,竟真的站在刀后,不再向前了。

    趁此间隙,洛影淮转头看向了雪鸠公子。

    借着月色与雪色,他才看清楚此人的样貌,只见对方面如冠玉,眉清目秀,一双眸子在月色下闪着盈盈的光芒,虽身处危险之中,却神态自若,毫不慌张。绿衣白裳,白狐裘衣,竹叶刺绣包边的袖子里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挂着一串翡翠白玉相间的珠串。

    这一身衣着华贵,看起来实在不像行走江湖的侠客,倒像是哪个王府出来的公子。

    但只这一眼,洛影淮便已分辨出来,这是位女子。

    洛影淮又去看雪鸠公子刚刚扔出去的那刀,也不知道是她手下留情还是如何,那刀无论是力度还是准头,都没有半点杀人的可能性。

    刚刚雪鸠公子说能救他一命,洛影淮还以为她武功高强,如今再看这一刀……是她故意为之?还是……

    心里正暗自琢磨着,雪鸠公子开口说话了:

    “忽然闯入我屋中杀人,也太不把屋主人放在眼里了,你们杀这个人,可是为了拿赏金?”

    那两人见雪鸠公子装扮华贵,似乎是个有身份的人,也不敢擅自向前。

    那黑衣服的杀手答道,“失礼了,在下峥虎山六当家,这位是七当家。此人是恶徒洛成冽之子洛影淮,仙门盟主主发下悬赏令杀他,我们正是来惩奸除恶的。”

    雪鸠公子听到“恶徒”两字,神色僵了一下,随即道,“哦!原来此人就是洛成冽之子洛影淮。不过洛成冽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让江湖人士对他们家人都要赶尽杀绝?”

    七当家解释道,“公子没听说吗?那洛成冽身为苍梧仙门门主,身居仙门盟主之位,竟勾结鬼门,意图让苍梧仙门吞并其他十七仙门!这苍梧门中,每个人都有可能是鬼门奸细,而他的儿子更是脱不了干系!”

    雪鸠公子转头看向洛影淮,“可是如此?”

    洛影淮冷脸相对,并未回答。

    见洛影淮不说话,六当家当他是心虚了,便正气凛然地道,“这贼子好生狡猾,连十七个仙门的杀阵都挡不住他,今日好不容易让我们寻到了,才一路追杀至此。”

    顿了顿,又昂声道,“今日我们必将为武林除害,杀掉这个魔头之子!”

    雪鸠公子默默地听完,似是明白了什么一般地点了点头,“嗯……这么说来,我竟救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那此人就交给你们处理吧。不过……”

    说到这儿,她忽然话锋一转:

    “你们准备谁来动手?”

    两名刺客皆是一愣,互相对望了一眼。

    “公子此话何意?”

    雪鸠公子回道,“你们谁杀的他,谁就有赏金可拿。所以我问,你们谁来动手?”

    两位杀手又是对望一眼,七当家回道,“我们准备平分,这就不劳公子操心了。”

    “平分?”雪鸠公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事一般,转头看向六当家,“你同意吗?”

    六当家倒也没犹豫,直接回道,“确实是这么商量好的。”

    雪鸠公子又道,“我倒是听说,若能取洛影淮的项上人头,就能被现任盟主奉为仙门上宾,这上宾之荣,又该归谁……”

    “归谁也不会归你!”

    六当家大概是察觉到雪鸠公子的意图,不等他话说完,拔剑就要上前!

    结果他刚踏出一步,七当家就忽地伸出了手,将六当家拦下了:“六当家莫急!”

    六当家没想到七当家会突然出手阻拦他,脸色一僵,“怎么了?”

    七当家道,“这绿衣人需得有人牵制,不然恐怕你我都拿不了洛影淮的项上人头!!”

    六当家反应了一下,才似是明白了七当家话里的意思,“说得是!”

    两人当面说要杀她,雪鸠公子却一点也不慌张,她盯着自己的手指,慢悠悠地道,“不知我的来历底细就要杀我,不怕拿了赏金赔条命?”

    两个杀手气势汹汹,却见她气定神闲,又疑他身份特殊,无一人上前。

    雪鸠公子似是很费解地道,“我只是奇怪,赏金固然可以平分,那上宾之荣怎么分?难不成你们兄弟俩要在浮玉山来一个孔融让梨吗?”

    “废话真多!”那六当家一边说着,一边又要拔剑,“小七,此人果真留不得,我们分工行动,你杀这绿衣人,我来杀洛影淮!”

    七当家一听此话,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可是六当家,我们不知那绿衣人底细,我……我不知是否能打过他!”

    六当家冷哼一声,“花架子一个,怕他做甚!”说罢,举剑就要上前,结果再一次被七当家拦下了。

    “六当家!你去牵制绿衣人吧,”七当家恳求道,“我,我这功夫你也知道,我怕打不过啊!”

    “小七!你……你难道信了那人的话?”六当家怒声问道。

    “我自是相信六当家,可我也确实担心打不过那绿衣人啊!”七当家看看雪鸠公子,又看看六当家拿着剑的手,再次恳求道,“六当家的,你武功高强,你去对付那绿衣人吧!”

    六当家听他这样说,几乎被气到说不出话,“小七!你!”

    他握紧剑柄沉默片刻,忽然反应过来,怒声道:

    “等一下!我知道了!这人根本不会武功,不然也不会在这里与我们周旋许久!我们上当了!”

    听他这么一说,七当家也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那,那现在我们……”

    “直接杀!”

    六当家说完,剑芒一闪,挥剑就要朝雪鸠公子砍来!

    眼见那剑就要刺过来,洛影淮压低声音问雪鸠,“你会武功吗?”

    雪鸠公子理直气壮地回道,“完全不会。”

    对于这样的回答,洛影淮倒也有心理准备了,“那我们只能——”

    他话未说话,忽然感觉身子一轻,他竟被雪鸠公子拽了起来!

    只见雪鸠公子忽地一掌打向墙面,墙面瞬间裂开一个大口,洛影淮就直接被拽着他从洞口冲了出去!

    大雪扑面,洛影淮和雪鸠公子两人双双摔倒在雪地里,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听见身后“轰隆隆”地一声巨响,把洛影淮震得原地懵了两秒。

    巨响过后,洛影淮回头看去,随即发现——那房子竟然轰然倒塌了,梁木、茅草、大雪一齐将那两个杀手压在了雪地中,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飞雪四溅,天地震动,狂风似乎都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静止了,过了许久,才尘埃落定,将世界还给了风的呼啸。

    “……”

    洛影淮坐在雪地里看着那片废墟,一时无言。

    其实他有点想去看看那两人死透了没有,奈何身上有伤,实在是没什么力气。

    片刻过后,旁边传来雪鸠公子埋怨的声音,“痛死了痛死了,差点把腿摔断……”

    洛影淮听见声音,转过头去看雪鸠公子,看见对方在雪地里翻了个身,扶着雪被缓缓坐起来,低下头去查看自己的腿。

    他盯着雪鸠公子看了两三秒,开口试探着问,“房子是被你打塌的?”

    雪鸠公子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指了指他空空如也的刀鞘,“开玩笑,我连你的刀都拿不稳,哪有那本事将房屋打塌?那里本就有个窗口,被木料掩盖住了而已。”

    洛影淮又问,“房子是怎么塌的?”

    雪鸠公子道,“记得那两个杀手刚进屋时,朝屏风后的墙上打的两道剑气吗?”

    洛影淮回忆了一下,顿时想起,那时雪鸠公子就把他拽到了屏风后面,那两个杀手在墙上留下两道剑气后,雪鸠公子才绕到那个被遮掩起来的窗边。

    “那面墙只有一根木板支撑,”雪鸠公子解释道,“刚刚我一直在拖延时间,就是为了等那木板断裂。”

    “……原来如此。”洛影淮垂了垂眼睛,转头看向那塌了的房子,又问,“若是那两人提前识破你不会武功怎么办?”

    雪鸠公子听他这样问,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还能怎么办,被杀呗,反正早晚都得死,什么时候死都一样。”

    “……”这人脾气古怪,说话也疯疯癫癫的。

    洛影淮又问,“你既然知道这里有逃生的窗口,为何还要等房屋倒塌?”

    “不杀他们,逃了也会追上来。”雪鸠公子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又跳了两下,像是猫在抖雪,“自己什么时候死都行,敌人可就不是了,能早死就早死,晚一刻都不行。”

    见雪鸠公子错会了他的问题,洛影淮便继续道,“我是想问,你为何不自己从窗户逃走?”

    雪鸠公子听他这样问,拍雪的动作忽地顿住了。

    洛影淮见她忽然不动了,也不动了,只是用一双眼睛借着月光看他。

    过了许久,雪鸠公子才缓缓吐出一句,“算算,也该到时间了。”

    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洛影淮闻言戒心大起,正准备凝聚灵力,忽然发现自己竟然用不出半点灵力了!

    接着,他忽感心口一痛,喉咙一甜,他低头重咳一声,一大口黒血吐了出来。

    洛影淮扶住自己的心口,抬起头一脸震惊地看向雪鸠公子:

    “这是……毒?”

    “恭喜你答对了,”雪鸠公子转过身正对着他坐,语气上扬:

    “猜猜看,我什么时候下的毒?”

    洛影淮揪起心口的衣服,开始回想刚才进屋后的一些列动作,他进屋后没有吃过东西,没有喝过东西,唯一有可能下毒的,便是接触过他伤口的两样东西,一样是雪,还有一样是……

    洛影淮猛地反应过来,“包扎的布?”

    雪鸠公子笑了一声,“看来你也不笨。”

    洛影淮咳了一声,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怎么,”他忍着心口的剧痛问道,“你也要杀了我拿赏金吗?”

    雪鸠公子手肘支在盘坐的腿上,手托着腮,像是考虑了一下洛影淮的话,而后笑道,“不错的建议,你若死了,我就带你的尸体去领赏金。”

    洛影淮听出这话中暗藏一线生机,便问,“什么条件?”

    “这嘛……”雪鸠公子抬头看看飞舞旋转的大雪,不慌不忙地道:

    “就要看你说的是否是实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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