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宴揽一直在马车上等着,直到医师给许惊玉看完病才离开。

    他一走,李襄便迫不及待凑过来,眼中闪烁跃跃欲试的亮光:“惊玉,状元郎怎么在你寝舍?”

    许惊玉刚灌下一碗苦药,头疼得到缓解,病怏怏含着话梅糖将他帮忙带路的事情说了。

    李襄撑着下颌看医师抓药,药材沙沙声响在耳边,她灵光一闪,说:“这人好像变了,对你更温和。换做以前,我可没法想象你们两个针锋相对的人能坐在一辆车上。”

    还给你披毯子。这句话李襄没敢提,猜测道:“难不成是看你登第,有意以后官场结交?”

    许惊玉因为她的想象笑了:“我一个刚被找回去的便宜女儿,陆同侪想必不至于缺这种人脉。”

    李襄想到将军府的面目,瞬间息声,嘟嘟囔囔道:“也是,陆家结识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官。”

    药刚抓好,外面进来几名将军府的家丁,左左右右将医馆看一圈,锁定许惊玉的身影,殷勤凑过来:“小姐,老爷喊我们接您回家。”

    往常不来,今天放榜倒是知道接人回去了。李襄不满地挺身而出,正要说话,被许惊玉拍拍手臂拉到背后:“好。”

    家丁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跟以前吆来喝去的不耐烦样子判若两人:“那小的们在外面等您。”

    李襄跟她认识不过一年,却数次见将军府从主到仆两面三刀、偏心不公的一面,喉咙眼有怨气,压不住,淬毒一样往外说:

    “现在来了,以前都是怎么看不上你的?回去也不见得是喜事,单说许姿婉,看你出风头,肯定把牙都咬碎了。”

    许惊玉安抚她:“不碍事,我回去处理些私事。”她想到李家未来因为旱灾被贬的隐患,低声提醒:“你也会进官场,近些天多和李大人学习政事民生。”

    朝中女官虽少,可各个雄心壮志,李襄也不例外,豪气道:“你放心。”

    许惊玉坐上回将军府的马车,慢慢回忆起些旧事。

    她过去在许家,野山鸡成不了凤凰。

    不够端庄,为了读书抛头露面,许惊玉听这些话听得耳朵起茧。许夫人特意安排侍女监守,生怕新认的女儿做出荒唐行径,让将军府门楣蒙羞;

    家中弟妹彼此血浓于水,同仇敌忾将她当外人。尤其是二小姐许姿婉,盛京出了名的才女,钟灵毓秀,从最开始就排斥她。

    十多年的成长差异,她跟那群血亲隔着天堑地壑。

    马车停在将军府正门外。深门大院为表尊贵,将大门向宅子内建,外面有高牌匾,石台阶,还有威武的狮子像。

    此时正有一名身穿锦袍、约七八岁的男孩在石狮像边玩,拿胯/下的仆人当战马,一边挥鞭一边喊“驾”。见她下来,立即从马上翻下去,一溜烟往门内跑,边跑边喊:“没人要的回来咯——”

    这是许惊玉的弟弟,府上嫡少爷,许攀昭。

    家丁笑容一僵,暗暗打量许惊玉的脸色,发觉她神情不变才松口气。

    小少爷年纪轻不懂事,不知道自己这位姐姐今非昔比,还跟以往一样羞辱,估计要挨揍。

    果然,还没走到里面,就听庭院中有人在争吵。

    徐家人连同丫鬟嬷嬷站在一起,声音嘈杂,伴随小孩的哭声。原来许攀昭那句“没人要”刚喊了几遍,就被父亲按住狠狠揍了一顿,现在正躺在地上哭呢。

    众人却没法全心全意安慰他,只因为另有人在闹脾气。

    人群中央,站着一名清婉少女,气质脱俗,长发如乌云,眸清似水的美目里正含着泪,正抱着一把琴,要往地上摔。

    许夫人也红着眼在哭:“姿婉,你这是干什么?”

    许姿婉贝齿咬唇,被左右丫鬟拦住摔琴动作,气得眼睛湿润:“你们想给她办宴席便办,我没有功名,是配不上做你们女儿了!”

    许夫人声泪俱下:“你是我养了十几年的宝贝千金,什么配不配的?那琴是你爹前些天刚买给你的,你从见到就喜欢,怎么舍得摔?”

    “前些天,不正是赏花宴吗?”许姿婉眼睛湿红,委屈极了。

    “你们也知道前些天世家还都在夸我是才女,现在就要为许惊玉大办宴席,对比起来她是珍珠我倒成鱼目了,可曾想过女儿的颜面?如果要办,还不如我摔琴寻死算了!”

    许夫人被“寻死”二字吓得脸色一白,连忙搂住她拍后背:“瞎说什么,你死了我和你爹怎么办?老爷,你快哄哄姿婉。”

    许将军被哭得烦不胜烦:“行行行,别闹了,不办就不办。”

    原本在地上哭的许攀昭见没人理自己,擦擦假哭的眼泪趴到二姐怀里,贴心道:“二姐不哭不哭,都怪有人欺负你,我以后肯定帮你报仇。”

    同甘共苦,和和美美,其乐融融。

    许惊玉站在进门处静静看着,旁边侍女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去哪边。终于在闹剧将熄时,小声说了句:“惊玉小姐回来了。”

    所有人都朝她看去。

    庭院内外两个位置,一众一寡,谁亲谁疏很明显。

    许夫人松开许姿婉,有些尴尬地捏紧手帕:“惊玉,你回来了。”这声刻意的招呼,更显得许惊玉和他们有隔阂,像外人。

    最初见到自己这位幼时遗失的大女儿时她还是开心的,想要千百倍补偿回去。

    可是许惊玉性子孤僻不爱撒娇,行为举止也完全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最初许夫人还想让她待在家里教习一番,但自己这位大女儿有自己的主见,一定要去清河书院读书。

    女孩子家家,天天混在那么多男学子在的书院,给将军府丢人。她心里有了嫌隙,加上惊玉和一直疼爱的姿婉攀昭都不和睦,便更疏远。

    许惊玉“嗯”了声,大步往前走,竟是要忽视他们。

    许将军不喜地皱起眉头,板起威严的脸:“站住。离家大半个月,难不成连跟爹娘问好都忘了吗?”

    许惊玉站定,顺从行礼:“爹,娘,我回来了。”语气平平淡淡,让人窝火,偏偏每个动作都妥当合适,挑不出错处。

    “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卧房了。”

    她对将军府的印象实在差劲,一见到他们,就想起上辈子的糟糕回忆。

    ——长姐刚正不阿不顾情面,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

    ——她也就在家里住了不到一年,所有事情都是在密州时便谋算好的,跟将军府无关啊!

    ——许惊玉,你什么都要和我抢,碰上这种结局是不是活该?

    越想越觉得自己浪费心思,白白被亲缘困扰、师门背弃、高官倾轧。

    她这一世懒得再跟家里纠缠,正要离开,许姿婉突然站出来拦她,眼角还有泪,倔强道:“许惊玉,你少用这种态度恶心人。有什么脾气冲我来,别存心气爹娘。”

    许惊玉被一而再再而三拦住,语气也差了起来,索性直言道:“我气他们?父亲说接我回家,我本以为你们都为我登第开心,没想到带病回来——”

    她讽刺地弯起唇角:“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说我没人要。难道该气的不是我吗?”

    许夫人犹豫:“带病?惊玉你哪里不舒服吗?”

    这句迟疑的关心听在许姿婉耳中带刺,便一把抓住许惊玉衣袖:“三弟年纪小,你难不成要跟小孩置气?是我不想你办贺宴,你尽管拿我撒气吧。”

    许将军说:“姐妹不和,成什么样子?”

    许攀昭火上浇油:“你别欺负二姐,我才不想吃你的贺宴!”

    沸沸扬扬之中,许惊玉自始至终很平静。等许家姐弟心生忌惮住嘴时,慢慢抬眼问:“我什么时候要办贺宴了?”

    她逐字逐句说:“从最开始贺宴就是你们的自行安排。将军府没人支持我在书院读书,母亲气急时也曾说过只要我在书院便和家中毫无关系。既然读书和许家没关系,上榜时自然也无。”

    “办或不办,全凭你们决定,我不会出面。”

    这简直是指着脸骂将军府见风使舵,许夫人心口绞痛,伤心丢脸怒气混杂在一起:“你!”

    许惊玉不卑不亢,再次行礼:“惊玉自知自己礼节有失,惹父母亲不喜,此生能见到父母亲已是大喜过望。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搬出家门,还请容忍几天,互不干涉。”

    说完边走,毫不留恋。

    许姿婉气得呼吸不畅:“爹,你看她!”

    许将军神色漠然:“且随她去。官场难行,过不了多久就会求着回来。”

    ——

    许惊玉独自穿过垂花门,侍女并没有跟她一起,估计被叫去问话了。

    每每回家,许夫人都要将她在书院行程全问一遍,生怕她跟哪家公子走得近,辱没将军府名声。

    前世几名学子趁上课溜进寝舍偷拿她寝衣,大肆展示嘲笑,她当时从武场拿出砍刀将他们从课室追到河中,一下午不敢上岸。

    许夫人知道后,却让她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所有关于未曾谋面的亲情的期许,都在前世一次次失望中消失殆尽。那一天一夜没将她跪服,反而让她此后留宿书院,鲜少回来。

    两辈子加在一起,上次回将军府差不多是四年前。

    绕过落花小径,便到达厢房,这段时间春雨绵绵,许将军说让她回家,却连新被褥都没准备,室内各样事物,都散发股霉味。

    好在她习惯苦日子,便把发霉的被子一律挪到桌上,剩下干燥些的铺平整。医馆的药方很好,等晚上再喝一副,明日睡醒,估计就能好大半。

    许惊玉和衣卧在床上,正昏昏欲睡,“笃笃”拍门声响起,用力极大,似是恨极了她:“许惊玉!你给我出来!”

    许惊玉刚打开门,一枚巴掌就迎面袭来,她闪身躲过,一把攥住那只手,眼下有倦意冷漠:“你发什么疯?”

    门外,许姿婉奋力挣扎,试图拿回自己的手。脸上委屈怨毒之色竟比下午还要激烈五分,恨得几乎要咬下她的肉:“宴揽兄长去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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