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残卷遮日,层叠裹压之下如黑水般笼罩肃京,狂风掼过梧桐,呼号之声如邪魅鬼魑环伺在楼阁之上。

    悬栏边,素衣女子奄奄一息的伏趴在地上,裙裳破裂褴褛,后背因鞭抽渗出的血渍已干涸良久,墨发凌乱的铺散着,连喘息都费尽了力道,娇弱破碎的仿佛随时会消散。

    一只彩丝攒金的绣鞋轻拢慢捻着她苍白柔弱的指骨,力道逐步加重,“二姐姐富贵荣华之时可想过自己也会有今日?”

    钻心的疼涌入五脏六腑,虞宁脸色惨白,恨视着六妹妹虞玥,声音抖的连句话都稳不住,“我只恨自己曾掏心掏肺的对你,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你也有脸说掏心掏肺?”虞玥眼底嫉恨俱显,绣鞋抵起她下颚,居高临下凝视着她。

    “若非你爹夜半去追你那任性离家的娘,落入贼窝,我阿爹怎会为了救你父亲磕到脑子,以至京中曾有名的才子人到中年还碌碌无为,全倚仗你父亲过活?

    我本该是虞家最尊贵的姑娘,凌王正妃之位也本该是我的。就因你爹是大将军,你因而得以抛头露面,容冠京城,引得凌王瞩目,我就要做那见不得光的外室,凭何我从始至终都要被你压上一头!”

    低吼撕裂的怒音如掼耳疾风,虞宁眼底铺布惊诧,转而嗬嗬笑起来,喉间满是血腥之气,“你竟当真以为凌王娶我是因这张脸吗?虞玥,你蠢的可以。”

    阿爹手握兵权,便是她貌丑无盐,凌王也依旧会想方设法求娶她。

    “你闭嘴!”

    虞宁被猛然攥住墨发,虞玥揪扯力道太过,她疼的止不住后仰,颤抖着喘息。

    “是与不是如今还重要吗?你为了王爷的大计拼了命的试药试毒,到最后还不是落得个被残忍抛弃的下场?”

    虞玥娇俏的笑起来,“这张曾艳冠京城的脸如今布满毒素,再也不会令任何男子为你倾倒。不过虞宁,你死前,还得再瞧一出好戏。”

    两个蛮壮的嬷嬷粗暴的将虞宁拉扯至悬栏边。

    乌云黑压之下,目光所及的虞府大院内,数众人口被绑在木桩上,最惹眼的便是虞宁的阿爹与阿兄,浑身是血,面上伤痕遍布,只残存着一口气。

    虞玥勾笑起来,红唇嫣然,声色狠毒,“我今日便是要你眼睁睁看着,我是如何将他们一一杀死的。”她身侧数个侍卫张弓起箭,对准了虞家大院。

    “不要!”虞宁嗓音哑到极致,她红着眼,浑身发抖。

    可眨眼间,数支箭矢划破疾风,径直射穿了虞家数众人口。

    凄厉的惨叫徘徊在府院之内,尸体横陈,鲜红的血流淌一地,狠狠刺着她的双眼。

    “啊——!!”

    虞宁痛如身骨尽碎一般,一口黑红的鲜血猛然呕出,再撑不住半分,碎如凋叶般倒在地上,缓慢而执着的蜷缩着。

    是她识人不清,才引狼入室,害的虞家至此惨境。

    虞家,本不该如此的。

    冰凉酸涩的泪自眼角滚下,痛的虞宁呼吸都艰难。

    -

    “阿爹……阿兄!”

    巨大的痛苦淹没而来,虞宁猛地惊醒,背后汗湿一片,止不住的喘息,落在被褥上的指骨攥的发白。

    守在床榻边困睡的丫鬟明玉瞬间清醒,喜极而泣,“二小姐,您总算醒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去叫大夫!”

    “等等——”

    虞宁看着熟悉的闺房,还有些缓不过劲来。她瞧着活生生没有死在血泊中的明玉,眼底披露惊诧,刚有动作,额角便阵阵作痛,垂眸瞧见被包扎的左手,眼前闪过一些似曾相识的影像。

    似是想到什么,她抬手摸到绑在额头的素纱,心魂微震,声音有些沙哑和不确定,“我这是落水了吗?”

    明玉脸上喜悦尽失,愤懑又委屈,“若非六小姐贪水失足,姑娘也不会为了救她撞到脑子,更不会高烧不退昏迷数日,落得如此虚弱……”

    贪水、救人、高烧、昏迷。

    虞宁呼吸轻滞,只觉得有些目眩。

    这不是她还在虞府做闺阁小姐时候出的事吗?

    她竟没死?

    虞宁抓过床头矮柜上的青铜镜,镜中映出一张娇嫩清绝的脸,只是有些苍白,却再无半点可怖的黑色印记,皙白胜雪,美而不妖。

    原来她真的回来了……

    顾不上尚还柔弱的身骨,她急切的从床上下来,却险些踉跄的摔倒,急着确认,“明玉,我要见阿爹,阿爹他在哪?”

    比起虞玥算计她落水一事,虞宁更关心因回京述职暂住府内的阿爹。

    按照前世发展的轨迹,她醒来时,阿爹已经被凌王以涉嫌三皇子遇刺为由带走,阿兄因驻守在边关暂未被凌王算计上。

    但这一切是虞家覆灭的伊始。

    明玉紧张的扶住她,“二小姐你身子还未好,不可出去吹风啊,大夫说了——”

    “你实话告诉我,我阿爹是不是被凌王的人带走了?”虞宁紧攥着明玉胳膊,眼尾泛红,怜楚动人的模样令人实难拒绝。

    明玉哽咽着,艰难点头。

    和前世一样,那主审官就是凌王,虞宁下意识松了口气,越过明玉就要出门。

    “二小姐你要去哪?将军说凌王是冲着虞家来的,让二小姐千万不要去找他。”明玉红着眼眶,紧张不已。

    虞宁淡然一笑,安抚她,“我有分寸的,你替我瞒住就好。”

    她推开门,疾步朝着虞父的院子过去。

    前世她遵从阿爹所说,待在家中静等消息,可没想到隔日凌王就拿出了阿爹与刺杀三皇子的幕后凶手私有往来的伪证。

    她为阿爹辩驳,却因无人肯为阿爹发声,一己微弱之力根本毫无转圜余地,关心则乱之下,她恳求凌王还阿爹清白,最终以身相许作筹码,却不知此事从始至终就是为她与虞家设下的陷阱。

    阿爹确然出狱,可凌王却害的从不参与党派之争的阿爹因自己而与他站在一处。

    阿爹顾及她的性命,却被凌王四处利用,数众皇子死的死残的残,老皇帝也被一碗毒药毙命,世人皆痛斥阿爹是乱臣贼子,高声诛之,却不知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都是凌王。

    他对外设计擒拿了阿爹与阿兄及虞家一众人等,引得肃京人人称赞,皆拥凌王登上皇位,可笑她阿爹与阿兄一介忠臣却落得那般惨绝人寰的下场。

    恨意如沸水在身骨里翻滚,虞宁指骨都要捏碎。这一世,她绝不会再将自己推入火坑,定要守住阿爹与阿兄的性命。

    进了院子,虞宁直奔西侧仓房,里头专供着各式药材。阿爹常年驻守沙场,身上旧疾加新伤多如牛毛,这些药材便是给阿爹供养身子的。

    好在她前世为了给痴迷长寿丹药的凌王时时试药试毒,如今对药理熟稔在心,也算给今夜一行增了几分筹码。

    仓房里药味浓重,虞宁一目十行的扫过药柜上贴的药名,精准的抓了洋绣球、曼陀罗与马钱子。待碾磨成粉已是一个时辰以后,她揣进荷包里,搜刮了件父亲的夜行衣迅速套在身上,一路往凌王府赶。

    前世凌王抓走阿爹的当晚就在昭狱等她,没想到此举重生回来竟方便了她行事,眼下时辰还早,够她踩一趟王府。

    凌王府邸坐落在肃京青雀大街东侧,装置靡丽奢华,气派辉煌,便是与太后的宫殿相比也不逊色,府门前有家丁夜守,看管森严。

    若非虞宁上一世曾在这里住了十数年,恐怕今夜就算变成蚊蝇也飞不进去。

    她遮好黑面纱,往王府后院贴墙过去,在西南角驻足后四周瞭望了一番,未见有人后极速去扒墙角的绿丛,果不其然显露出一个窄小的狗洞。

    她对王府地形熟稔,钻入后一路贴着墙根走,借着假山石草躲过这些值守的护卫,越过游廊一角,侧翻进了凌王书屋。

    前世她并不被允许进书屋,只因凌王此人生性多疑,但她嫁给凌王后,曾意外在瞧见过那份伪证,她隐约记得凌王从某个夹层里取出来过。

    夹层……

    虞宁迅速探了遍博古架、书案及花几,却一无所获。一筹莫展时,似有步履传来,轻的微乎其微,时有时无,她心底“咯噔”一下,为防万一急促往博古架后躲藏。

    裱挂的画卷压在身后膈的厉害,虞宁迅速抬手取下,却意外触到异样手感。

    她眼神一紧,立时去摸,果真发现画卷下方有个细微的横向切口,取出内物一瞧,竟就是她要找的伪证!

    没了这份伪证,至少能延迟阿爹被“定罪”的时日,叫她能有一丝喘息之机,阿爹获救的几率也便高上许多。

    余光瞧见有人影倾进,虞宁赶忙藏好,放低声息。

    她该不会这么不幸,遇上了回府的凌王?

    心脏狂跳,虞宁攥紧了手心,背后汗毛竖起。

    人影踏入书屋,她隔着博古架的间隙,只瞧见欣长宽阔的背影。

    这看着并不像凌王,难道是凌王手下之人?

    虞宁几乎屏住呼吸,忽的一阵掌风击面,她还未反应过来,脖颈便被猛然掐住,力道大而紧。她脸色惨白,瞪大了双眼,如无水之鱼般难以呼吸。

    离得近了,虞宁方才借着昏暗的光线瞧清眼前男子带着银面具,唯有一双眼露在视线之内,幽深黑沉,带着阴暗的戾气。

    “我什么……也没看见,今夜除……除了小女,什么人也……没有,还……还请大人饶命。”她被掐的喉间气息甚少,艰难吐字,脸憋得涨红。

    虞宁扭动挣扎,抬手去挣他的手腕。

    她不能……也不可以就这么死了。

    忽的,虞宁腰封里所藏的伪证被一把抽走,纸张被抖落张开,男人速度如光影一般迅速,虞宁猝然心惊,却连争夺的力气都没。

    面具之下,崔鹤臣打量一眼,并非他要的布防图,黑沉的眸底浮出戏谑,“哪来的小毛贼,连凌王府也敢闯,真是不怕死。”

    虞宁艰难喘息,眼尾溢出水渍,纤长尾睫被沾湿,显出脆弱的可怜来,“饶命……”

    他懒散轻嗤,“可惜,我从不心慈手软。”

    “怪就怪你今夜瞧见我了,除了死,别无他法。”崔鹤臣眼尾勾笑,一股子邪气,指骨力道一瞬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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