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和七年·冬

    “二楼雅间两位。“店小二大声叫呦喝着。

    酒楼内闹哄哄的,人们划拳、听书、喝酒、吃饮、不亦乐乎。少年嬉戏声不断、青年谈沦着今年科举新榜,中年老人则在一旁听着四处而来的八卦。掌柜的埋头算着今日的账本,小二奔走在各桌间,服务十分周到。

    而一仅仅十岁左右的孩童领看位锦衣女子走入酒楼,与之相比,格格不入。

    此前,程朔岌将长公主回京消息传出,许多人“慕名前来”,自此,公主府外人满为患,府内拜帖成山。黄姨出门买菜都困难重重,程桐昕则在府里待了一月,此间只有穆简半夜翻墙来同她讲那封密信上奏的事。除此,再无趣事。

    后来实在无事了做,才将目光放在那堆拜帖上。其中一镂空纸雕花的信封在一众拜帖中脱颖而出,直直映入她眼帘。拜帖内还夹着一枚紫荆绒花发饰,属名是﹣﹣许柠温。

    送帖人如此精心准备,她自是不想弗了人家的心意,便应邀而来。

    此时店门外无甚行人,有一个小孩在门口东张西望,很是明显。似是瞧见她后,忽然小跑过来,拱手,俯身,恭敬道:“顺安见过长公主殿下。”他声音不大,恰好控制得只有他仨听清楚。

    翠芜十分警惕地看着这小孩,仅倒是程桐昕,抱着几分玩弄的意思,也不让他免礼,问道:“你怎知本宫是何人?”

    那小孩也不慌,镇定道:“怒顺安无礼,顺安瞧着殿下同先父有几分相似,着装又比他人华贵,猜着便是了。”他偷偷抬眼瞄了眼程桐昕,并未见她表情有多大变化。

    “如此,便有劳你带本宫去找你母亲了。”

    “殿下言重,请随顺安来。”

    程桐昕看着他的背影,面色逐渐低沉。而他却似没察觉道般,继续往前走,一小段路后发现人没跟上,回头看时,还是那温和的笑。

    顺安,顺安,平安顺遂。

    怕是难如愿。

    相比一楼,二楼显得安静许多,唯数不多的,声音也都尽量放得很低,连店小二也轻手轻脚的。

    很快他们停在一间屋子前,在他敲门前,程桐昕小声道:“你随谁姓?”

    “先父,”他放下手,抬头看向程桐昕,“程朔礼。”

    程桐昕没有他想象中那种惊讶的表情,依旧面带笑颜,轻快道:“程顺安,或许,你可唤本宫一声姑母。”

    来不急等他反应,程桐昕率先敲响门。里头传来一道温和的女声。

    “顺安你害我担心极了,”声音由远及近,程顺安一时间有些慌张,又快迷整理好表情,看着是有些委屈。

    “你不准再,”妇人打开门那一瞬,愣在原地,她眨了下眼,发觉不是幻觉后,喉咙哽咽,字字句句始终堵着,难以出口。

    程桐昕朝她点头示意,“皇嫂,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她的话语只带上了点喜悦,如同才分别几日的故友相见,像往常一样问好。可这话瞬间击破许柠温内心那道防线,埋藏在心中多年的绝望与悲痛汹涌而出,在她眼中悠转,最终化为泪水,逃离这片枯萎的草原,而阳光的再现,让小草争先恐后地汲取,再焕发生机。

    许柠温已来不及确认,直接将他们请进屋内,缓缓擦拭去脸上的泪水。缓过来后,才有些警惕地看着程桐昕。

    程桐昕自是明白她的顾虑,开始自证“清白”,“皇嫂不必担忧,我并非他派来的间细。必竟,”她笑道:“顺安的名还是我起的。”

    仅此一言,许柠温便确认眼前人的身份,一时间喜悦涌上心头,目光炯炯,其言尽在此中。

    “这几年,你都在何处?过得如何?“许柠温平复后,叫店小二上了一桌菜,让翠芜也坐着一起吃,属实让她有些受宠若惊。迟疑了好一会,在程桐昕的示意下才坐下。

    “那夜托穆老将军的福,到了疆北。十年来穆家待我极好,我同其女现亦是好友。”

    三言两语将十年过往草草带过,许柠温也不多问那无人想回顾的过往。

    “皇嫂这几年又过得如何?”

    这话不由勾起许柠温对那日的记忆,垂眸片刻后,却笑看答道:“很好。在许家有父亲母亲、大哥长嫂和二弟,”她望向对面正同翠芜玩得很开心的程顺安,神情温柔,“还有顺安,我们一家在一块很好。”

    程桐昕感受到她来自心底的幸福,而后听她又道:“现在,你真正地真实地回到我们身边,连带着朔礼的那份,更好了。”

    许柠温从不相信程桐昕已故的消息,她带着程朔礼的那份期盼等待着黎明的黍光。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年。十年坚定在听到那消息时,动摇了,她头一次怀疑了自己的判断。可最后,还是带着那点侥幸投了拜帖。

    她庆幸这次上天注视了她。

    “皇兄定希望我们能够无忧虑,安稳地过完这一生。”程桐昕拿出那紫荆绒花发饰,还给许柠温,“若没记错,这是皇嫂最喜的饰品。”

    许柠温点头,“当时便想,若,传召无假,你定能认出。”她叹了气,“哪想顺安出去玩,又碰巧遇见你,天当真不负有心人。”

    程桐昕瞟了眼程顺安,意味深长一笑,“顺安今同何人习书?”

    “现帝念在为先太子遗孤,便下旨让他去宫中同那些皇子公主同学。平日在家,父亲他们也会教他诗书,我偶尔教教他写字。”

    程桐昕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皇嫂若不嫌,闲暇时余,亦可送他来公主府。我不才,只于教他些武术、诗书。”

    许柠温一个惊,“不敢,你自幼便是你兄弟姐妹中的佼佼者,顺安若能同你学,定不会差。可是……”

    “母亲,我真的能同姑母习书吗?”程顺安跑上前打断她,“我听闻姑母很厉害,儿时课课榜首,真的可以吗?”他眼中带光,许柠温也只好作罢。

    “殿下若同意,便可。”

    程顺安激动地看向程桐昕,见她轻轻晗首以示同意。

    “有空可来,我若在府中,自会教你。”

    ?

    同楼的另一雅间内,宋辞诣面色难看,想到他今那副半死不活的样,以为遇到了什么要紧的事,才同他出来。结果现在生龙活虎地点了一桌菜,吃得很是开心。

    李闻寒见他筷子都没动下,咽下这口后,问:“你怎么不吃?不合味口?”

    “你找我出来就为这事?”宋辞诣明显有点无语,但还未表现出不满。

    李闻寒听此话,便感时局不对,立马放下筷子,擦干净嘴,郑重其事道:“当然不是,我如此大费周张请我们英明神武的归临候出来,定是有要事。”

    宋辞诣尴尬地抽了下嘴角,“前缀倒不必这么多,但见你这样,是李大人又给你议亲了?”

    李闻寒瞬间面色定固,笑容僵在脸上,眼睛一眨一眨。

    宋辞诣没想到真猜中,不由在心中偷偷嘲笑他,不料,一不小心暴露在明面上。

    “你怎么猜到的?!”李闻寒差点跳起来,对上他的脸,咬牙切齿道,“你还笑,小心下一次这事就到你身上。”

    是个恶毒的祖咒,宋辞消心想。“你每季寄到雍州的信,每次必提的便是这事。这次又是哪家人姑娘?”

    李闻寒瘫在椅子上,摆摆手,“都是一家的,我那老爹折磨我四年了。人家姑娘也不愿嫁人。总不能乱点鸳鸯语。”他哀声叹了口气,“嗐,只能求归临候帮忙劝劝喽。”

    “虽然有些冒昧,但,”宋辞诣思考片刻,还是问:“是哪家姑娘让李大人当了如此久的媒人?”

    李闻寒将脸撇判另一侧,小声嘀咕:“知道冒昧了还问。”迟疑片刻,他还是老实道:“郑家的。”

    “这事我帮不了你,有些还得靠你自己。”宋辞诣说完这话,神色立马变得严肃起来,“之前托你查询那事如何?”

    李闻寒本哭丧着的脸,顿时正经着,将其抛到九霄云外了。

    “有点小苗头,可在这儿……”他指了下门,眼神不断示意。

    宋辞诣点头,“外头有晴卫看守,不必担心。”

    “户部并没有直接汇往疆北的援金记录,近日最庞大的一笔,是汇给陈处的。”李闻寒放低声音,尽量不让外头的人听到,“那日那姑娘,真是穆老将军的长女?”

    疆北已许久未有缺兵缺粮缺银两的密报送来,忽然有人还挑在那个时段上奏,不免让人怀疑另有所图。

    “是,已派人调查过她底细。前不久刚回长安。“宋辞诣晃了几下杯中茶水,“再等几日,或许穆老将军会再寄信给那姑娘。”

    他见李闻寒似乎在想事,眉头拧在一块,也就禁声了。他所查到的不止有穆简的身份,还有那日同她一同回长安的,实则有三人。她平日都是一人活动,另两个,又在何处?

    唯一的可能性,他又不太愿意相信。

    “不对!”李闻寒突然意识到,审问的目光投向宋辞诣,“宋辞谐,你刚回来就打听这么多事,究竟要做什么。”

    他被李闻寒这话一惊。

    未等他答话,李闻寒又道:“那件事,早几年前就有威望高的老官员试过。下场非死即伤,最好的待遇是流放。不然你以为为何朝上空席颇多。”

    “理由呢?”

    “贪,腐。”他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所有过错都移脏到老前辈头上,证据被销毁,他们口说无凭。这事不简单。”

    这一次,宋辞诣沉默了,他并未认为这事会简单。可倘若所有证据极有可能是造假,的确成不了。

    “此事我有分寸,亦会谨慎。”

    李闻寒虽不满,也没法子,这人从来都不听劝一着急就道:“现今圣上,不是先帝,不是先太子,他………”李闻寒意识到自己嘴快,怕说错话,立马闭嘴。

    “我知道。”谁都知道,谁又敢违逆皇权?“但总有人要先行。”

    两人僵持不下,干脆都静静干自己的事,李闻寒我起筷子一口气吃了不知道多少,宋辞诣一人喝闷条。

    持续一段时间后,李闻寒耐不住的性子驱使他率先打破这寂静,况且,他又想到了一个“妙招”,

    “行了,我有一法子。胜算有七成。”

    瞧他这自信样,不用猜都知道不是什么好办法。

    “不是宫中传召,长公主已回长安,不然,找她结盟?”李闻寒说完就感到背后发凉。头一次觉得自己的点子是馊主意。发觉宋辞诣又开始抑郁、低沉了。

    完蛋,他敲了下头,问道:“你不会还不信这事吧?”光看反应,他就知道了。“你见都没见过,怎么就否认她还活着?”

    “因为,“宋辞诣眸光暗淡,“从听到她死讯那刻,我便信了。”信了十年。

    “你……”李闻寒欲言又止,恨不得痛骂他一顿蠢,头一遭见如此消极之人。怕他等下又乱想他理了下情绪。“算了算了,你真不愿意信,我也劝不动。走吧。”

    出门那刻,宋辞治还听到他嘀咕,“还想让长公主帮忙劝一下那事,现在没法了。果然人还得靠自己。”

    此时,正对面的门也恰巧打开,宋辞诣闻声望去,一浅粉的身影闯入眼中。那日轻纱下匆匆一眼,他只当半掩面五官有几分相似,而今,若说是同一人,也不为过。

    吃惊片余,他恍觉自己逾矩了,慌忙收回祝线时碰巧与她看来的目光对上。

    她眸中闪过涟漪几分,似有万千思絮消过,最终化为礼貌点头和浅浅一笑。

    他本想此事,到此为止,不允自己再乱想。准料,程桐昕将手背到身后,朝他比了个手势。

    此举让宋辞诣震惊不已。千万种想法交织看,渐渐将他埋没,这时,一把火将一切迷茫与沉默烧成灰烬,随看吹来的暖风,飞散。而火光的源头是无穷的希望和永恒。

    “宋辞诣,你看。”女孩双手灵巧地比了一组手势,十分开心道:“本公主见你一人挺无趣的,以后见我比这个,成时在西门梅树下等我,切忌要躲好。还有你这个是小院,这个是我,这个………”

    回忆汹涌,浸润他双眼,泪光一闪即消散。那是独属于他们间的秘密,孩童时的欢乐。

    “怎么不动了?”

    “或许,你真可以找她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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