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醉烟阁的这几日,作息与往日大不相同,但数年养成的早起练功的习惯,让怀明本能地在卯时醒来,他来到后院一人迹罕至之地。

    此地是他精心挑选,最适合练功。

    见四下无人,怀明舒展身形,手中握着师父传于他的玄牝剑,闭眼冥想吐纳良久,突然睁眼定目,右手持剑翻转,带动玄牝剑寒光一闪,剑身底部赫然镌刻着四字——“太阴玄法”,此乃他师从的玄阴门所修炼的心法。

    这玄阴门虽称得上是一门派,但门下弟子却寥寥,到了怀明这一辈,当初一同修行的师兄们跑的跑,溜的溜,最后只余下他一人。

    当朝道法盛行,今上更是特设道科,全国迷信长生者益众,上至君相,下至百姓,竞相服食丹药。世风如此,像玄阴门这样的门派早已是明日黄花,不再受人追捧。

    再言道,那创派掌门原是一名不见经传的铁匠,相传当年他经营破产,行乞大街之时,忽然一日灵光入脑,竟悟到了天地玄妙,自创太阴玄法,建立门派,至今不过两百余年,自然比不上许多底蕴深厚的千年老字号。

    但不管是传奇新兴还是千年旧府,外行人拜师择派看的还是其功底造诣。

    只可惜玄阴门派所修习的心法甚僻,剑谱招式也似有所缺,不知是那创派掌门自己都还未悟透其中奥妙,还是在一代代传承中佚散了招式心法,这么多年玄阴门没有一人能得道大成。再加之该派常年隐居山中不参与江湖俗事,微名难显,一直以来都是九流之末,甚至许多初涉江湖的新人压根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派别。

    怀明看着手中的玄牝剑,想起师父弥留之际对他说的话,“怀明,此乃我派创始老祖亲手所铸,我的师父将其传给了我,今日为师便将它交与你。”

    怀明记得当时他呆了许久,心中尽是忐忑,他明白以自身的资质实在难当如此重的嘱托。

    入玄阴门之前,他不叫怀明,是袁家村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狗娃,八岁那年天降大旱闹饥荒,村里人皆逃难自谋生路去了,于是狗娃也成了流亡饥民大军里的一员,无米粟可食,就捡食树根树叶,再到后来队伍中有人饿极,开始突破人伦底线,易子而食,同类相残,狗娃这样的孩童自然被盯上了,在即将成为他人果腹之物的最后关头,狗娃被师父救下带回山里,起名怀明。

    是师父给了怀明一个落脚之处,玄阴门成为了他的家。在同辈不多的几名弟子中,他是学东西最慢、悟性最差的那一个,招式心法永远只停在第一层未有突破,唯一的优点只能算还卖力勤勉,于是怀明经常被师兄们嘲笑为“呆子”。

    但师父告诉他,呆并不是坏事,只是他本性天然,对人对事执着,只要肯用功,一通则百通,必有一番建树。

    再后来,本就不多的弟子纷纷选择离派,转投道科取士,以求功名。

    在师父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有他这个呆子还守在身边。

    见怀明迟迟不语,老人那双盛满岁月风霜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他的不自信,道:“怀明,你知道本门心法中最重要的是哪一部分吗?”

    怀明猜测道:“应是创派老祖未能传下的那一段吧。”

    没想到师父听后竟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怀明的脑袋,他的师父一直是这样质朴爱玩笑的老者,只是他老人家身体将限,不免带动咳嗽虚喘,怀明忙为其顺气,又听师父道:“当年创派老祖自己都没有悟到最终奥秘,其实本门心法并非他所创,我派真正的宗祖是一位世外仙人。”

    怀明大吃一惊,这与他素日听来的门派历史大相径庭。

    师父继续道:“我那匣子里还有一卷画,是当年创派老祖请人所画的他记忆中宗祖的模样,听老一辈的人说,宗祖是一位模样还不到弱冠的少年仙君,来到凡间游历除祟,因缘际会救下了当年在街上行乞被人殴打的创派老祖,并将一些心法招式传授于他,如此才有了我派。”

    怀明不知师父如此说的用意为何,问道:“师父是要我遍访山川大泽寻找宗祖?”

    师父摇摇头,道:“差矣!为师是想同你说,那些口口相传的大人物不过也是经后人加工,讲的神乎其神罢了,你不必妄自菲薄,众生皆有所长,皆是璞玉之资,只不过大浪淘沙方显本色。是以,努力与磨砺缺一不可,但更要紧的是永存善念、心有信仰。创派老祖当年也是受仙人宗祖所救,得人渡者生出了善心想渡人,于是将其所看所学用于除邪济世,并不是追求所谓光耀门派。”

    “世道太平已久,但实则暗流涌动,我观天象,荧惑守心,乃大凶之兆,你且下山去,能济一方太平便尽力为之,不必…再守着…为师了…”说罢,师父便咽气圆寂。

    至此,怀明又变成了孤儿。

    他将师父葬在门派前的那棵桃树下,默默锁上大门,玄阴门至此,唯余第四代弟子怀明。

    他不敢忘记师父临终所托,握紧手中的玄牝剑,背上一点行囊,毅然踏上了下山的路。

    只是下山没几日,初入涟州城,怀明便感知到城中有股令人不安的邪气,一路追踪竟误入了这烟花之地,但他一心只放在揪出那邪祟上,手脚莽撞不知轻重,等反应过来,已是给店家造成了大损失,但他又无多少银钱,只能留下来做工还债。

    不过怀明觉得这样也好,既然邪气踪迹是在这里断掉的,他刚好于此地潜伏下来守株待兔即可。

    只是待了好几日,那股邪气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怀明不知是此处来往人员太杂冲散了气息,还是那邪祟有所察觉故意敛去行踪。

    他现在能做的,只是加倍做工好快些还清债务,再做打算。

    正当怀明今日的练功快结束之时,一阵追逐叫骂声传入耳朵,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在阁中追闹?他忙收剑,往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见一猥琐男子正用手掐住身下女子,意欲行凶。

    好啊!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他脑子冲上一股热浪,正要提剑救人,突然被一闪光迷了眼,再睁目一瞧,那里凭空冒出了一个玄衣少年,行凶男子已被制住躺在一旁。

    怀明心中本就涌起的气血开始沸腾,那持剑的玄衣少年,有仙人之姿,手中幻出的长剑同他手中的玄牝剑有着相似的剑柄与剑身,与师父所赠画卷上的人物渐渐重叠!师父真的没有骗他,他的师祖实是一个侠骨翩翩、功力超凡的仙君!

    怀明难抑胸中热血,大喊一声“师祖”,箭步冲上前叩拜认祖。

    长珏细细思索半晌,实在是想不出自己哪里冒出来一个徒孙。

    但眼前自称怀明的少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好似自己真是其口中所言的“师祖”。

    “师祖您忘了吗?两百余年前,您于人间游历,救下一乞丐,传授了他功法,那人便是我派创始人。”怀明面颊因激动而红通通的,衬着他憨直模样倒是有几分可爱,一双大眼里满是对长珏的崇拜。

    长珏听他这么说,沉思片刻,方才想起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当日他初到人间,路见不平即拔剑相助,那位落魄铁匠他是有些印象的,也是与眼前少年一般性情的热心大哥…只是长珏没想到,当初在铁匠前演示的几招心法剑式竟被他熟记下来,到如今发扬成了门派。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徒孙”,长珏赧然,忙扶起怀明道:“少侠不必如此,我…”

    怀明瞪着溜圆的眼睛,畅怀笑道:“叫我怀明便好!”

    长珏不忍打击怀明的积极热情,只能委婉汗颜说道:“怀明少侠,抱歉。长珏实在担不起这虚名,我尚为师父的弟子,修行未成,哪里有资格为旁人传道授业。”

    谦虚,他的师祖真是太谦虚了!怀明完全听不出长珏话里的意思,只自顾自地继续说:“原来还有老师尊!若有机会定要去好好拜见!大幸啊,有师祖在此,那邪祟定得伏诛。”

    长珏才从灵玉形态苏醒过来,感识未清,只能捕捉到一丝似有若无的祟气,见怀明提及邪祟,便不再与怀明纠缠拜师认祖之事,正色道:“怀明少侠可有什么线索?”怀明因将入城后的际遇与自己的判断和盘托出。

    长珏听后,沉默半晌,道:“看来暂且还不能离开此地。”

    他转身歉然对祝萸道:“江姑娘,本是想同你尽快离开这里,但如今计划有变,我先将你送至安全之地,待处理完此事…”

    谁知,祝萸摇头拒绝道:“不必担心我,我这些时日在此幸得好心人照拂,一切无恙,只是今日运气不好,无意撞见这恶徒与内贼勾结盗取财物。”

    她顿了顿,有些不自然道:“再者,我觉得呆在你…们身边,比独自一处更安全些。”

    长珏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便答应下来。

    接下来便是想个如何巧妙混进醉烟阁而不引人注目的法子,祝萸看着地上昏迷的徐三,嘴角轻扬,一计上心头,便与长珏说了心中想法。

    一旁的怀明看着长珏对着祝萸一直在说“单口相声”,正奇怪这俩人是如何交流,却见长珏展眉与自己道:“怀明少侠,还请你帮个忙。不知你可否找一些麻绳?”

    刘妈妈打着哈欠被下人从床上叫醒,她睡的正香被打扰清梦,正有些起床气,忽听到说阁中进了贼,一下子来了精神,穿上衣服两步并一步到了大厅。

    只见厅中跪着两人,皆已被麻绳绑着,刘妈妈揉揉眼,瞧清楚了其中一人竟是管事老仆张婆子。

    青儿在一旁与刘妈妈交代了事情经过,说是祝萸早起无意撞见二贼串通销赃,竟要被灭口,幸而得来福和他前来探望的远房表哥所救,并将俩贼捉拿,现下正等着刘妈妈定夺。

    桌上摆着一应金银珠宝便是佐证,刘妈妈知道这张婆子手脚不太干净,但没想到她竟胆大至此,这些年也不知道从阁中偷走了多少宝贝!当即决定将二人扭送官府,严惩不贷。

    待差人将徐三和张婆子送走,刘妈妈方将注意力收回,看向旁边等候的祝萸几人。

    没成想竟着实被惊艳了一把,那自称来福表哥的少年…当真是长得极好!刘妈妈自认浸染欢场多年,见过的世家公子与青俊文彦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竟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位来福表哥的姿容气度。

    正当她上下打量这位气度不凡的郎君时,忽听见他抱拳一揖道:“刘妈妈,不知您这里可还有空缺的杂使,我想应聘。”

    什么?刘妈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等绝色的郎君要来醉烟阁当杂役?

    随即,那位来福表哥解释道:“听闻舍弟在贵店多有唐突,让店家蒙损,实在抱歉。只是家中如今情况艰难,没有多的银钱可赔,我愿与舍弟一道入店做工抵债。”

    刘妈妈觉得这番话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她心里默默盘算着,觉得他当杂役有些可惜,要是当个兔儿哥…随后便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这郎君周身气度太正,正的跟个门神似的,实难将其联想成阁中油头粉面的小倌。

    犹豫片刻,刘妈妈终是答应下来,毕竟一个俊俏的杂役看着也赏心悦目,好歹是个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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