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么落破的小镇上也会有妖物。”怀明喃喃道。

    祝萸盯着躺在床上昏迷的驿员,又好奇地打量着一旁沉默不语的女子。

    只见那女子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她用手指从瓶内蘸取了一些什么,轻轻涂抹在驿员的眉心,那本乳白色的膏体慢慢化作乌黑的颜色,随后她又从袖口取出一粒青色药丸,喂进驿员口中。

    这一切,被长珏看在眼里,他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问道:“姑娘是一名捉妖师吧?”

    那女子起身,用一口流利的圣朝话答道:“是,我叫乌雅。”

    其实,这一路上,长珏一行并非没有碰到过妖灵——在崇山峻岭之中,有修行千年根深数里的树妖,在湖泊大泽中,有沉湖逍遥不谙世事的鲤鱼精,这些妖灵有的修得了人形可通人语,也有的还保持着原形。

    只是,大部分都与人类保持着距离,并未伤人取精以足自身。

    但,还有一些妖灵,因为没有办法突破成仙的那一重界限,又对长生充满了渴望,便想寻求捷径,或吃人补己,或吞噬同族,但是如此恶行势必会招来天罚——长珏以及他许许多多的仙友曾都是授命于天帝,行天罚之惩的卫道者。

    当年,数万的妖灵加入魔族的阵营,皆是因于此,靠自己的修行太慢了,靠旁门左道又会招来天谴,而传说魔族那位横空出世的尊者,找到了一股取之不尽的源气,得到它功法大增,又何患不能长生?

    寻一方庇护,找到自己的归宿,是所有有生之灵的本能。

    而魔族便靠着吸纳了这些无处可去的妖灵,日益强盛壮大,天帝无法容忍这样一股强大的势力与仙界分庭抗礼,更何况魔尊竟然还蛊惑了忘川神女,意在控夺轮回之力。

    于是,仙魔两界这才有了两百年前的一场大战。

    只是,那一战后,众仙陨落凋零,就连天帝也进入了涅槃轮回,而魔族也几乎全军覆没,那些功法深厚的大妖,譬如魔族的护法与魔使,大都魂飞魄散。

    所幸灾殃未祸及下界的人类与妖灵,三界中还保留有一方净土,静静地等待着千年轮回,众仙归位之时。

    眼前这位叫乌雅的女子,是人间的捉妖师,长珏当年在人间的数十年,见到过许许多多这样的人,他们窥得天机,想着替天行道攒些功德以期来世好报,更有甚者世世代代以此为生,是职业的捉妖家族。

    “乌雅姑娘,这两位是祝萸、怀明,我叫长珏,我们都是圣朝人。”其余的长珏并未多言,只是介绍了自己这边一行人的姓名。

    乌雅同样打量着长珏,这名男子的气息与他者不同,天地之灵在他周身萦绕,让她想起爷爷与自己讲述过的关于天外来者的传说,但他却又沾染着人类的味道,似仙而非仙,让乌雅不好下判断。

    而他身边的祝萸,乌雅同样眯着眼观察着——是凡人之躯,但另一种来自尘世之外的暗流却在她的经脉中奔涌着。

    只有那位咋咋呼呼的男子,是彻彻底底的凡人。

    怀明见乌雅扫过自己的眼神,从盯着师祖、祝萸时的好奇,转而变成一看看穿的了然,不知怎么脸就红了。

    此时,躺在床上的男子嘤咛了一声,仍是昏厥未醒,只是嘴里不住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丽娘…”

    忽然,一阵风吹开薄板糊纸的窗扉,熄灭了桌上的煤灯烛火,小小的斗室瞬间陷入黑暗,而那驿员身上竟然散着荧光点点。

    长珏伸手抹上些许,那荧光也沾染上了他的指尖,他将其凑到鼻尖嗅闻,那是一股带着沉溺梦境的香甜之气。

    ……

    瓦窑镇地处荒沙之中,镇上唯一的水源是镇中的一口古井,每天镇上的人们都会推着打水的小车来此处取水。

    轮轴吱吱呀呀地转动,带着水桶装着地底深处的井水运到取水的老婆婆手中,老婆婆晃晃悠悠地将水桶抬到井口边,一双细白的手顺势帮其将水桶取过。

    “谢谢你啊,丽娘。”老婆婆眯起眼睛,看着帮自己接过水桶的女子。

    “没事,阿婆您客气了。”

    缩在老婆婆身边的是一个梳着总角小辫的小女孩,她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着帮奶奶提水的女子,喊道:“丽姨好。”

    丽娘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夸道:“小鱼真乖。”

    一旁的老婆婆自顾自地叹怨着身体这几日虚寒得厉害,随后,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有些不敢又些期待看着丽娘:“丽娘,你家这几日可还忙?”

    丽娘提水的手顿了顿,道:“阿婆,小鱼今年才六岁吧?”

    “是啊,她才六岁。”老婆婆喃喃道,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伤心事,“她爹也去了快六年了…”

    丽娘暗叹一声,随后扶着老婆婆坐在一旁的石墩上,安慰劝解道:“小鱼年纪还小,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我那这段时间都已经满了…不会有空位了。”

    老婆婆兀自哭着,嘴中不住地喃道:“这样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样的情绪就如同瓦窑镇连年黄沙蔽日的天气,昏沉沉,雾蒙蒙,丽娘这些年在瓦窑镇感受了许多,鳏寡孤独是这座镇子的大部头,他们是遭受战祸被边缘化的人,就像镇口那面被当年朝廷派来伐虏军队留下来的旌旗,一起被遗忘在了圣朝帝国版图的最边疆。

    小鱼似乎对奶奶这幅样子已经习惯,小小年纪的她还不知道悲伤为何,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奶奶,只是在一旁呆呆地坐着。

    “丽娘。”老婆婆止住了抽泣,顿了一会,“我知道我这身子已经熬不住了,只是可怜小鱼她无依无靠,你能不能…”边说着,边拉着小鱼往丽娘身边推。

    小鱼很喜欢这个美丽温柔的丽姨,她被奶奶推到丽娘身边后,便顺势搂住丽娘也不愿意松开了。

    丽娘看着背脊弯若鳌虾,形容枯槁的老婆婆,心知她所言非虚:精元虚乏,又失去了生的意志,已确实走到了生命的末路。

    丽娘再看看抱着自己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蹙眉沉默了片刻后,终是答应了。

    老婆婆卸下了心头的担子,就要向丽娘跪下道谢,眼中还飘着一丝希冀道:“丽娘,求求你,让我老婆子再做一次好梦吧,就最后一次…”

    “好…”

    ……

    丽娘将老婆婆与小鱼带回家中。

    屋内仍满是躺着的人,他们面容安详,挂着满足的笑容,似乎都沉溺在不可名状的美梦之中。

    小鱼对这样的场景仍然有些好奇,即便她曾跟着奶奶来过了好几次。

    丽娘并没有让老婆婆与这些人一样躺在外屋,而是将她带进了自己的卧房,小鱼也好奇地跟了进来。

    卧房内布置得简单又干净,没有别的多余装饰,只有架床边的置物柜上摆着一个镂刻着青花底纹的瓷瓶,里面插着一支粉白的花朵。小鱼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花,她出生的这片土地只有一望无际的戈壁与旱草,这样的粉与白,她只有在娘亲回忆起故乡的呢喃中听过。

    小鱼的娘亲与奶奶都是当年随军驻扎的军眷,她的爹爹是伐虏的一名百夫长,当年朝廷出师北伐,几十万大军压境,抵御侵犯的戎虏,艰难告捷,但代价却是无数支离破碎的家庭,小鱼的爹爹战死沙场,她的娘亲思虑成疾,不多久也去了。

    “小鱼乖,不可以碰哦。”丽娘忙上前止住了小鱼伸出欲碰的手。

    小鱼有些怯生生地说了声“对不起”,随后她又发现卧室的架床上似乎躺了一个人,只是床幔垂闭得严严实实,叫她看得不真切,不过小鱼也不敢再上前随意瞧了。在来的路上,奶奶告诉她,以后丽娘便是她的娘亲了,她要跟着丽娘在一起生活,千万要听丽娘的话。

    丽娘扶着老婆婆躺在炕垫上,又将小鱼唤了过来:“小鱼,过来跟奶奶说说话。”

    小鱼依言爬上炕床,看见奶奶脸上浮现了许久没有的笑意,她又听着奶奶将方才叮嘱自己的话念叨了一遍,又说着什么自己要先去那边与爹爹娘亲团圆的话。

    小鱼懵懵懂懂地感受到奶奶那股无限的向往与欣喜,随后看着丽娘低头在奶奶脸上轻吹了一股气,随后又在奶奶耳边说了什么后,奶奶便如同卧室外躺着的那些人,脸上挂满了祥和与欣慰,沉沉地睡去。

    “奶奶这次要睡多久呀?”小鱼好奇地问,之前几次奶奶带自己来丽娘家,也是这样睡半天,她则会在丽娘家乖乖呆着,等着奶奶醒来。

    丽娘不知如何与小鱼解释,老婆婆也许再也不会醒来了,她只能说:“丽姨也不知道。小鱼乖,就让奶奶好好睡一觉吧。以后小鱼就住在丽姨家,我们一起照顾奶奶好不好?”

    而奶奶沉睡了数日后的一天清晨,咽了气,小鱼还弄明白死亡与熟睡的分别,只是懵懂地看着奶奶脸上始终挂着富足圆满的微笑,好像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提前与爹爹娘亲团聚了。

    于是,小鱼就这么跟着丽娘生活了下来。每天,丽娘的家中都会有人醒来,向她再三道谢,随后离开,又会在几天后再次光临,安然睡下。

    丽娘每晚将小鱼安顿好后,都会阖门走进卧室,并告诉小鱼第二天天亮之前,都不要来打扰自己,她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处理,平日也不要随意进入她的卧房。

    白天的时候,丽娘则会陪着小鱼玩耍认字,偶尔招待一下前来入梦的镇上居民。由于瓦窑镇偏僻,最近的集市都在几里地之外,她偶尔也会独自外出采买,留小鱼一人在家。

    瓦窑镇不大,几乎全都是镇上的老熟人,来自五湖四海,都是当年战后没能回到故地的外乡人,相识于此也是缘分,因此邻里之间淳朴为善。

    他们知道了小鱼现在住在丽娘家,也会带一些小点心与物资过来,能帮衬一点是一点,孤儿寡母不容易,更何况当年丽娘的夫君积善行医,并没有随军撤离,而是留在了这座孤镇上,因为瓦窑镇除了他没有第二位大夫了,只是,哎!

    行善者却没有善终。

    一日,大门如往日一般被扣响,只是丽娘并未在家,小鱼打开大门后,四张陌生的脸庞出现了,她没有见过这些人,默默地将门掩了一半回去,小心地问道:“你们是谁?有什么事?”

    站在最前面的大哥哥蹲下身,与小鱼平视,问道:“请问这里是丽娘的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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