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仍是防备地看着这四个陌生人,忽然,巷口拐角走来一位被黄沙模糊了身影的人,甫一看到门口的四人,便止住了脚步。

    长珏第一时间发现了来人,空气中的土腥味夹杂着妖灵的气息,下一秒他闪现在巷口,堵住了妖灵的退路。

    丽娘很是冷静,她似乎已经预判了会有这么一天,于是淡淡开口道:“还请阁下莫要在孩子面前动武。”

    本来躲在门口的小鱼看见是丽娘回来了,忙小跑过来抱住丽娘亲昵地喊道:“丽姨。”

    小鱼这样依赖丽娘的模样,让祝萸想起了小时候自己被母亲带着外出,碰见生人,也是这样紧紧抱着江夫人,心中涌出酸暖的难过,但是她知道,那名叫丽娘的女子,并非小鱼的娘亲,而是一只蝶妖。

    丽娘蹲下身子,安抚小鱼道:“小鱼乖,不怕,这几位哥哥姐姐是客人。”并用眼神鼓励小鱼去牵长珏,请一行人进屋。

    小鱼乖巧地点了点头,心中的害怕被丽娘的安慰驱散,上前拉住长珏的手,道:“大哥哥我们进屋里坐会吧,张伯前几天送了乳饼来,可香了。”

    长珏也弯了眼,对小鱼点了点头。

    于是,一行人进了屋子大门,小小的院子里晒着刚换洗的被褥,栽着抗旱的低矮灌木,与一般人家并无不同。

    丽娘走在最前面,几人刚踏进门厅,正惊异于这满屋躺着的人,不知如何落脚之时。突然,房门“嘭”地一声就关了起来,而丽娘则闪身进了内卧,空气中开展飘落起在那驿员身上沾染的荧粉。

    长珏没料到就在此刻关头,蝶妖还欲挣扎,忙施术展开结界将一行人笼罩起,以免中了蝶妖的妖术。

    “蝶妖,既行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就莫要再心存侥幸了。”怀明拔剑厉声喝道。

    “伤天害理?”内卧中传来丽娘的声音,“我让他们拥有了最美妙的梦,何来伤天害理?”

    乌雅听不得妖灵这样辩驳之辞,冷笑道:“取凡人之梦元,损人精气,让他们耽于虚幻,日益萎靡,此举又与杀人何异?”

    一旁的小鱼见此剑拔弩张之情景,吓得哭了起来,嘴里不住地呼唤着“丽姨”,边哭边要挣扎着往结界外面跑。

    祝萸紧紧地搂住小鱼,却没拦得住,被小鱼钻身一躲,逃了出去,结果便是一出结界便昏睡倒在了地上。

    长珏出言说道:“丽娘,难道你也想要小鱼被困于你的妖法之中吗?”

    内卧里,丽娘沉默了许久。

    空气中的飘散的鳞粉消散了,怀明试探性地踏出了结界,发现没事后他将躺在地上的小鱼抱起,众人一起进了内卧。

    只见丽娘坐在了床边,轻轻抚摸着床上之人的脸,那是一个年轻英挺的男子,闭眼沉睡着。

    祝萸发现自己竟然能看到男子身上有两股气息萦绕缠斗,于是忍不住问身边的长珏:“那是什么?”

    长珏凝眉,缓缓道:“他阳寿早已尽了,只是靠着他人的阳气在续命而已,所以身上死气与生气相搏不休。”

    怀明疑惑地左瞧右看,道:“什么生气、死气,我怎么看不见?乌雅姑娘你看得见吗?”

    乌雅摇摇头,表示自己也看不到。

    “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总想着多与他在一起一刻,也是赚来的。”丽娘痴痴地看着床上的男子,胸口涌起一阵既是解脱又带不舍的惆惘,“相公,我陪不了你了。”

    祝萸想起进入丽娘家门前,门扉上贴的着已经褪色的“喜”字,这男子原来就是丽娘的相公…

    乌雅见多了妖灵死到临头还在扮可怜博同情的模样,冷冷道:“人妖相恋,本就为世间不容,你当日便该想清楚,更不应该为了一己私欲而害人。”

    丽娘自嘲一笑:“屋外躺着的那些人,没有一人是被迫的,他们都求着我赐给他们一个美梦。我与他们各取所需,又有何不可?”

    “真的如此吗?丽娘。”长珏出言打断她道。

    丽娘闻言一滞,抬眼看着长珏,这名男子站在众人身后,如同沉伏的山岳,丽娘一眼便知,他才是最难对付的,她早就明白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了,只是在徒做挣扎而已。

    进门前她故意抱着小鱼并在她身上留下了鳞粉,再让小鱼去牵着他,可是竟然对他毫无用处。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使出杀招,但却一一将她所有的妖法卸掉,又成功拿捏住了小鱼,劝她投降。

    “你也许认为自己并非有意害人,甚至觉得自己替他们聊慰了现实的遗憾,但万物阴阳相分,此长彼消,梦境中愈深陷一分,现实中便愈耗损一分。你收存他们的梦元,便是在攫取他们的精气,即便他们不是被迫,但凡人只要尝过了甜美的幻梦,便不会想生活在真实之中,长此以往,渐渐沉湎,如同服用缓慢致死的毒药。”长珏这番话戳破了丽娘一直以来欺骗自己的谎言。

    是啊,她一直以来以帮助他人实现美梦自我安慰着,认为这一切不过是等价交换,可其实从一开始,便是自己主动对这些人施展了妖术,让他们慢慢迷恋上了梦中幻境,并以此为饵,让整个瓦窑镇变成了她用来给丈夫续命的生源…

    “现实与虚幻,譬如镜子的两端,梦中投射的都是现世未完成的遗憾。你的相公,阳寿早已尽了,而你却还靠着吸取凡人的生气吊着他最后一口气,只为每夜入梦中与他相会厮守。丽娘,你是造梦的妖灵,自己却也沉湎于梦中无法自拔。”

    丽娘听完后不禁笑出了声,似嘲似谑,渐渐地,那笑声掺杂了悲痛的呜咽,她低头握住了床上男子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嘴里喃喃道:“终是我食言了,对不住你。”

    床上的男子似乎能听见丽娘的哭声,眼角竟然也淌下一行泪来。

    随后,她抬起头,看向乌雅道:“姑娘是一名捉妖师吧?”

    乌雅点头。

    “那么,可否请姑娘帮我一个忙?”

    “你说。”

    “请你将我的妖元炼化成丹,喂给我的夫君,以我的妖元换他的阳寿。这是我欠他的…”她弯起嘴角,像是想起了当初的某些美好,可滑落的泪又将那笑意晕染上了几分苦:

    初见时,她是被捉妖师一路追杀的妖,受了伤躲在山涧之间,遇上了采药的他,被他所救;

    他说他知道她是妖,但医者仁心,不能见死不救;

    他一直悉心照料,帮她躲过了捉妖师的围猎;

    她见证着他挽救了一个又一个的生命,也曾好奇地问那些必死无疑的伤患何以值得去救,但他说只要是有生之伦都是值得救的,第一次,她开始怀疑起自己苦苦追求所谓的长生,在他拯救的一个个短暂又脆弱的生命面前,相形见绌;

    自此,蝴蝶落在了医生的肩头,决定不再离开,慢慢地,她学着如何去做一个人;

    后来,他随军当了军医,她也跟着来到了这西北边陲,再后来,他决定留在这里,成为方圆百里唯一的医力。

    他们成了亲,渡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

    可,再完满的故事总要有些残缺,医者不能自医,他病倒了,而她明知无力挽回却还是违背了当初自己对他许下的诺言,使用了妖法,只为了挽留那虚幻之境的美好…

    这便是她与他的故事,像是传奇画本里最俗套的情节,却也是她作为人活着的,与他交织的短暂的一生。

    丽娘抬头又看见被怀明放在卧榻上的小鱼,那是老婆婆对她全然信任的交托。只是,她又食言了:“另外,请帮我在镇上寻一户好人家安顿小鱼。”

    乌雅许是没有料到丽娘会如此说,愣了一神,终是答应了,随后她取出一面化妖镜,并用匕首划破指尖,嘴中吟念咒语催动镜子,照向丽娘。

    那丽娘被化妖镜一照,登时痛苦不堪,身上似乎被高温灼烧,起了缕缕白烟。

    祝萸不忍心再看,默默退到后面,却被桌案上摆置的青瓷花朵吸引,那花好像能发出幽幽空灵的声响,像是来自遥远天际的吟唱,熟悉又陌生,让她的心神渐渐迷乱…

    “住…住手…”这一幕被丽娘看见,急忙地喊道。

    乌雅还以为丽娘求自己放过她一马,却不想这句话是说向身后的祝萸。

    长珏忽然感应到什么,转身却看见已经昏迷身软的祝萸,他一个闪身上前接住了祝萸,急忙向乌雅道:“乌雅姑娘,请先住手。”

    乌雅忙撤回化妖镜,怀明上前默念锁妖咒扣住丽娘的手,喝道:“蝶妖,你又在搞什么鬼?”

    “那姑娘应该是触碰到了那束花,被其困于幻境之中了。”

    “这花又是什么妖物?!”

    “笨蛋,那不是妖物。”乌雅被怀明的大嗓子吓了两跳,略有些无奈道。

    “不错,那花并非妖灵,而是我当年化形偶然在招摇山下所得。我虽有造梦之力,但却化梦之能,因此便将它炼化了成了梦蛊,养在身边,它可替我收集方圆之地的梦境,本来是为自己修炼所用…”

    “后来我遇到了我的夫君,他知道我是妖,却还将我救下…我本答应他不再用妖术,只是天道无常,他这样好的人却身患重疾,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再次用它将我所收集的梦境存纳并且转化为生力,渡给我的夫君。”

    怀明见丽娘脸上不像是作假,急问道:“这蛊既是你所养!那你快想想办法啊!”

    “如果是被我施术所致入眠,我还可将她唤醒。可她如今意识被吸入到了梦蛊之中…”

    长珏将祝萸抱起放置在炕床上,她睡得很沉,如同这一路上许多时刻,他便是这样守在她身边,看着她安心沉睡。

    这一年来路途实远,条件艰苦,但她并不娇气且从未抱怨分毫。

    怀明自小流浪过,因此大大咧咧惯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长珏考虑到祝萸毕竟是姑娘家,尽量避免为了赶路露宿的情况,但祝萸为了不耽误路程都一一拒绝了,还反过来笑着催促长珏与怀明要抓紧时间。

    他一向犟不过祝萸,无奈只好答应她,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尽量将露宿的篷垫布置的柔软舒适一些。

    长珏不需要睡眠恢复体力,他便在祝萸的帐篷前打坐静息,夜晚篝火将他的影子衬在帐帷上,让祝萸稍稍安心一些。

    最初的日子里,每当露宿野外,深山野林的猿啼兽鸣,伴着呼啸的山风钻进祝萸的耳朵,甫一得回听觉的她非常地不适应。

    “祝萸?”长珏感觉到了帐内姑娘气息不平,担心问道。

    姑娘带着鼻音的应声响起:“长珏,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无数个这样的夜晚,长珏都是这样陪在她身边,讲着当年自己在人间游历的趣事,驱散她内心的惶恐与不安。

    他的讲述娓娓悠长,祝萸便在这叫人安心的声音中睡去,进入香甜的梦乡。

    如今的她也是这般酣睡沉梦,只是却是因为被困其中无法抽身。

    长珏尽量让自己的心绪冷静下来,问道:“丽娘,可还有别的法子?”

    丽娘道:“有,须得有外力介入引导,再由她自己生出意志结束幻梦。”

    怀明对丽娘这套说辞深表怀疑,“可是我们一般人做梦,到点了就会自然醒过来啊…难道不能等祝萸她自己睡醒过来?”

    “不能,她的意识在梦蛊之中,没有自然醒来一说,只会在梦境中循环,直至死去。”

    长珏凝望着桌上的花,它像等待已久般地,又一次发出阵阵空灵之声,极力诱惑着他去触碰。

    确实与丽娘所说一致,这梦蛊之中蕴含着巨大的生灵之力,有来自于经年采集梦元的沉淀,还有一股他无法参破辨析的能量。

    那梦蛊发出声音愈发强烈,那股能量也愈发膨胀,长珏忽然惊觉自己灵台也开始微微起漾,于是赶紧移开了目光,稳住心神,并问道:“你是说,必须施以强力将她唤醒?”

    丽娘道:“是,也不是…”

    乌雅也被绕糊涂了:“这话怎么说?”

    丽娘继续说道:“通常而言,做梦者自己不会觉得在做梦,很难自己生出意识来结束梦境,所以必须要以外力介入,引导她一步步生出意志,主动走出梦境,譬如以身入梦,但又不能直接告知入梦者她所处为梦境之中,否则强行破局,只会让梦境塌陷溃散,莫说是她本人,就连相救之人也会一同永困混沌虚无之中。”

    乌雅怀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这蝶妖别又想耍什么花招吧?”

    但长珏脸上一片郑重,他思忖片刻问道:“丽娘,你是否能将我送入她所在的梦中?”

    “师祖,不可!这都是她的片面之词,也不知是真是假。”怀明急忙劝道。

    “我有什么好骗你们的…我虽为妖,也做了不可饶恕之事,但事到如今,我何苦要再害无辜之人?”

    丽娘对着不相信她的怀明、乌雅无奈说完,随后转头看向长珏,这般舍身不顾的模样让她若有所思…

    随后,她问道:“那位姑娘是你十分重要之人吧?”

    “是。”长珏眼神定定,没有丝毫闪躲,“丽娘,恳请你,帮我救她。”

    “公子,还有一则我须与你说,其实我也未能全然掌控这株灵物,只是偶尔所得将其用作化梦而已。这灵物蕴力无穷,便是你修为再高,也难抵挡它的异化,分不出现实与虚幻。”丽娘忍不住出言提醒,“最坏的情况就是会跟那位姑娘一样,一起沉溺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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