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自现代穿越而来的崔窈娘,乍闻这般直白的示爱,亦不免一时失神,良久怔愣。

    她的脖颈仿若生涩的机枢,咔咔作响,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中尽是歉疚:“王大人,你年少有为涉世未深,岂知世间女子犹如繁花盛绽,不可胜数。当趁年少多多游历增长见识,日后若遇真心倾慕之人,再谈情爱之事,亦不为迟。”

    她下半边脸绷得紧紧的,生怕笑意喷出,伤了王怀瑾那莽撞的少年心。

    王怀瑾却是个执拗的,听出崔窈娘言辞间的推拒之意,不假思索地更进一步:“其他女子在我眼中,不,丝毫入不得我眼!”

    崔窈娘瞧着他这副少年心性、赤诚坦率的模样,心中暗觉好笑:“王大人,你既称我一声,在我心中,你便如幼弟一般。谁对幼弟,会有男女之情?”

    王怀瑾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心中烦躁,胡乱搓了把脸,“哎呀”一声,再抬眼时,试探问道:“可是因那李瀚狰?”

    崔窈娘自觉并无隐瞒必要:“倒也不是,或是说,大半不是。”

    思绪不禁飘远,于旁人眼中,她崔窈娘不过是被唤作 “那崔氏”“喂”“那妇人”“小娘子” 之类泛泛称呼的人。唯有李瀚狰,每回相见,总是称她一声 “崔掌柜”,从未僭越攀熟叫她“窈娘”。

    这一声称呼,虽仅三字,却是一种认同,是对她在这盛唐之世努力营生的敬重。唐朝虽对女子态度较于他朝略显宽松,仍有诸多不公平世道,李瀚狰的态度,恰似一束暖阳,照进她被束缚笼盖而略显黯淡的心间。

    再者,她背负着 “绮梦履” 众人的生计,已然逼近她能力极限,实不想再让一幼稚少年成为自身负累。

    “王大人,您生在王侯世家,所见所闻皆是世间给予的善意与顺遂。我却身处市井之间,每日为了生计奔波忙碌,其中冷暖深有体会。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一心只想将‘绮梦履’好好经营下去,实在是无暇他顾。你的这番情意,我受之有愧,还请王大人切莫要白费心思了。”

    王怀瑾一脸要哭未哭的模样。

    擦了把脸,暂且放下不提,当务之急是得告知崔窈娘关于他父亲的计划。

    他收敛情绪,整个人身子突然压沉,凑近崔窈娘时,看着崔窈娘不着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只得苦笑着压低声音:“崔姐姐竟是这般嫌我,也罢,但我接下来所说的话,在这铁桶一般的王府,你只能凑近了听。”

    “实不相瞒,我父亲他......他对崔姐姐起了杀念。”

    崔窈娘惊得满脸的难以置信,看着王怀瑾反复确认:“尚书大人,这......这是为何?我自问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也从未跟尚书大人有过密切交集,令尊为何无端端有了这想法?”

    王怀瑾想到此处,羞愧难当:“皆因今日蹴鞠之事,父亲见我险些受伤,又误以为崔姐姐有意加害于我,决心要绝后患。他与礼部员外郎已然商议过,想要让崔姐姐悄无声息地消失,只是瞒着我行事。若非我路过撞破,恐怕你我二人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崔窈娘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别说现下被蒙在鼓里,如若王怀瑾不告知她,许是她死不瞑目那一刻都还蒙在鼓里。

    她从未想过堂堂礼部尚书大人未雨绸缪到这个程度,听起来完全像个末世笑话。而她今日还只身在王府,无疑是自己往刀山火海里闯,自投罗网。

    当即心乱如麻。

    “多谢王大人告知,只是,大人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我呢?毕竟尚书大人和你......你这般公然破坏他的计划,岂不是忤逆了他?”

    王怀瑾无奈道:“崔姐姐,我能把话告知你,你还不明了我的心意?”

    崔窈娘心中五味杂陈,属实没料到遭遇表白之后,是这样的跌宕再表白。

    事到如今,她深知单枪匹马绝非良策,毕竟吃一堑长一智有过教训。人人都有趋利避害之心,锦上添花是大多数人的习性,雪中送炭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王大人,我可以相信你么?”

    “自然。”

    崔窈娘手扩在嘴边,王怀瑾毫不迟疑的递上了耳朵。

    想当初,“绮梦履” 初次遭受打压,如同狂风暴雨里飘摇不定、无岸可靠的一叶扁舟。孤立无援,周围尽是些虎视眈眈之人,都想趁乱分一杯羹。

    崔窈娘忆起那段黑暗的光景,每日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稍有不慎,苦心经营的一切就会化为泡影。她必须想出一个周全的应对法子,绝不能再像上次那般被动。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礼部员外郎不多时便闻得风声,一番探查之下,竟寻到 “锦绣坊”“巧云坊” 一干人等头上。

    “锦绣坊”掌柜赵富财,本就是个贪图酒色之人。几杯浊酒下肚,形骸放浪人亦癫狂。大着舌头打着酒嗝,对陪酒花娘耍酒疯,洋洋自得说他家那母老虎早已捏住崔窈娘把柄,只待时机成熟,“绮梦履” 便会在长安城中化为齑粉,消弭于烟尘之内。

    这赵富财,本就对未能从崔窈娘身上占到便宜耿耿于怀,尤其是崔窈娘借机招揽走数位熟手工匠,心中早已是怒火暗燃,犹如毛刺在喉。眼瞅着 “绮梦履” 蒸蒸日上,自家 “锦绣坊” 被比照得愈发惨淡。闻得家中母老虎为了安慰他所说的计划,一时间得意忘形。

    席间有一伶俐花娘,虽身陷囹圄,却也懂得审时度势。若是握着这等消息,售予有心人,必能换得一笔不菲银钱。

    烟花之地,消息流转最为灵通敏捷,果不其然,此事辗转卖到了员外郎手中。

    这可是个一箭双雕的好机会。员外郎旋即命人将相关之人尽皆扣押,尤其是那赵富财口中的母老虎赵韦氏。

    昏暗刑讯室,员外郎眼神阴冷,端坐在靠椅上,目光所及之处,被缚于椅上的赵韦氏卸了满头珠钗好不狼狈。囚室深处缝隙中钻入别间囚犯的痛苦呻吟,仿若幽鬼夜泣,唯有那豆大烛火摇晃闪烁,舔着赵韦氏那颗惶恐不安的心。

    员外郎挥了挥手,示意行刑之人退下些许:“赵韦氏,你可知现下你的处境?莫要以为那些见不得人的小伎俩能瞒得过本官。”

    痛苦的呻吟声不断撞击着赵韦氏的耳鼓,她想要以手捂实耳朵,奈何双手被缚。听得有人唤她,眼神中闪过一丝躲藏不及的慌乱:“大人,小妇人实在不知大人所言何事。小妇人一向安分守己,大人莫要冤枉好人啊。”

    员外郎冷笑一声,自阴影之中缓缓起身:“安分?你若是果真安分守己之人,为何要在‘绮梦履’中安插内应?莫要以为本官是个蠢材,你那好夫君赵富财早已将你卖得一干二净,把你告知他的事情细无巨细和盘托出。”

    赵韦氏闻得赵富财做了蠢事,心中暗恨手中无刀,否则非得宰了他不可,万般无奈也依旧咬着牙强撑:“大人,那厮定是诬陷小妇人,大人万不可听信他的片面之词啊。”

    员外郎抬了抬手,行刑之人会意,猛地一脚踹在赵韦氏所坐椅子上,“嗙” 的一声,椅子倒地,赵韦氏也随之狼狈摔倒:“你还敢狡辩?真以为本官拿你无法可施?且想想那田有望,他可比你识时务得多。”

    这该死的没心肝,赵韦氏脸色唰地一下全白:“大人,小妇人着实冤枉啊,他必是想脱罪,故而胡乱攀咬小妇人。大人英明睿智,还请明察秋毫,莫要只听他一人之言。”

    员外郎复又坐回椅上:“赵韦氏,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还是执迷不悟,也当想想你那几个孩儿。”

    “大人,大人啊!万万不可啊大人!稚子年幼,稚子无辜啊!”

    员外郎见她崩乱了心神,知晓已然击中她要害所在,看着地上的赵韦氏挣扎痛哭,依旧声色不动:“你也不想自家孩儿小小年纪便没了阿娘吧。只要你将所做之事都说出来,本官保证,你很快便可与孩儿团聚。”

    赵韦氏心中天人交战,她深知一旦全盘托出,便再无回头之路,但望着员外郎比暗室还阴沉冷酷的眼神,又生怕他真就害了家中幼子。

    两者相较,良久,赵韦氏被椅子禁锢在湿冷地面的膝盖泛起刺骨痛意:“大人,小妇人可否起身坐着说?”

    员外郎放下手中茶盏,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便对了。那你且说说,都令你的内应做了何事?”

    赵韦氏只当是那崔窈娘手眼通天,竟把状告到了眼前之人耳中,最终长叹一声,认了栽:“我令她们在‘绮梦履’试鞋会上,马上蹴鞠之际,在数人的马靴中藏了细针。”

    员外郎听得此言,惊得差点自椅上跳起,未曾想过险些致使王怀瑾成瘸子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

    员外郎瞪着赵韦氏,喘息许久,方才能平抑情绪:“你可想过那些权贵之家的亲眷若是跌落下马,牵连之大?”

    不说“绮梦履”一干人等当如何,就算马场幕后持有人,与会人员,谁又能脱了干系?城中氏族攀连纵结,这是要拖累多少人!竟被这恶毒妇人不计后果的小小一计,全网了进去。

    赵韦氏混迹长安城,怎会不知事态深浅,听得员外郎一问,别过头去:“自是知道的。”

    “就只做了这些?”

    “大人,大人如今握着小妇人最为紧要人的性命,小妇人岂敢有所欺瞒啊?” 咬断了咽喉的猎物,还有什么余力敢与捕猎者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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