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一年桂月,长安城内人流涌动,道路两旁的桂树馥郁芬芳,香气沿着坊市界限流动到永兴坊一户宅院当中,府内仆僮服侍井然有序,一位身着浅绿窄袖衫,下着白色棉质襦裙的女子肃然从长廊穿过,沿着屋侧葳蕤丛生的绿树走到另一座院子,伸手轻敲了窄窄的角门。

    不多一会儿,一位扎着丫髻的女子“吱呀”打开了门,探头望去,看起来大约十三四岁,面色纯然,眼睛也带着孩子般的傻气。

    两人互相见礼,绿衣女子道:“今日府内有贵客至,郎主遣奴请九娘酉时三刻移步中堂。”

    “绿云姊姊,可知今日来的是哪里的贵客?”玉露半倚着门框,语气仍是欢欣不已,眨眼间眉上的黛粉簌簌地往下掉。

    绿云皱起眉头,眉宇间丛生一种冷酷的威严,玉露吓得立刻站直身子,胆怯地垂下头。她和香雪都是从人牙子手中卖入国公府,幸得娘子身边的姆妈看重,由绿云细心教导,礼仪学足十成十才派遣到九娘身边作婢子。对于二人而言,看见绿云便有天生的畏惧。

    果不其然,绿云冷然道:“主家的事情倒轮不上你来操心,我只负责传郎主的话,你也只负责将话传给九娘。”

    玉露点点头,又怕绿云误会,回去向郎主告状,飞快地解释道:“姊姊,今日是郑七娘来找九娘玩耍,七娘拿了一盒玉黛石,说是要与九娘画长安最时兴的远山眉,便在我和香雪姊姊的脸上先试一番。”

    绿云听完并没有什么反应,又行了礼,道:“替我向九娘问安,内院事务繁多,我便不进去了。”

    玉露盯着绿云离去的背影,心下惴惴不安,关上门后飞快地跑到李令仪的闺房里。房内摆设鎏金攒丝鸾鸟纹三足香炉,烧着波斯进贡的瑞雪香,暧暧香气温润而泽,让玉露的心稍静下来,她拨开水晶玉制珠帘,又绕过屏风一角,便看到李令仪和郑明姮相对而坐,两人皆吃笑着擦掉脸上的浮粉,李令仪见她回来后愁眉不展,讶异道:“怎就你一个人回来了,院外敲门人没同你一起进来?”

    郑明姮看到玉露眉毛本就被画得歪七扭八,加上她皱着脸,更显得滑稽,便忍不住扶在妆奁台上大笑起来。

    玉露看上去几乎要哭出来了,她强忍着泪水,闷闷说道:“院外的是绿云姊姊,道有贵客至,请九娘酉时三刻到外院中堂,”说完正事,立刻又道:“姊姊见到奴这般模样,肃起脸便训斥一番,奴怕她告到郎主那去,再无法侍奉九娘。”

    李令仪靠坐在小榻上,浑不在意,她对着铜镜细细擦拭唇角残留的口脂,露出玉雪白皙的脸庞,声如碎玉:“阿耶最疼我,知道我喜爱同你俩玩耍,不会对你怎样的。”

    玉露这才放下心来,在香雪的示意下退下去整理仪容,香雪上前拿走李令仪用过的绢布,递给一旁的下人,问询道:“九娘要穿哪件衣服去见贵客,我好仔细拿下去熨烫。”

    李令仪道:“不知是怎样的贵客,也不好穿着太随意,你去将上月姨母赏赐的绯色宝相花纹八幅裙拿出来,再去拿条适色的披帛。”

    香雪依言退下,旁边的郑明姮堪堪止住笑,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

    “你李九娘的面子向来是金贵的,那条裥色裙是皇家贡品,江南织造耗时三月才织出来这般品相,整个长安找不出来第二条,不过是见一个不知底细的贵客,你就打算把它穿上,是否有些太隆重了。”

    李令仪轻睨了她一眼,眉宇间带着宠爱的骄纵,明艳万千,光华流转。

    “不过是件裙子,我什么穿不得,你若是想要,便让香雪带你去库房挑,百十来件都是独一无二的,够你穿个几月。”

    “你莫害我啊,那些都是圣人和贵妃娘子赏赐给你的,我要是真去拿了,还不知道要被阿姊数落到什么时候,她和你之间本就不怎么说得上话,现在更要因我害得仅剩的姑嫂情消弭殆尽了。”

    郑明姮口中的阿姊,正是李令仪大兄的新妇,出自荥阳郑氏,年初刚嫁入谯国公府,性子太绵软了些,侍奉舅姑倒是很尽责,每次李令仪去向阿母请安的时候都能撞见,但郑明婉也只是打声招呼便羞怯地坐在一旁,并不太同她讲话。李令仪开始以为阿嫂不大喜欢自己,但郑明姮同她熟络之后表示她阿姊就是这般娴静的人,强逼不来,渐渐地也就放弃了。

    郑明姮与郑明婉不同,是个极爱笑爱闹的性子,最喜欢凑热闹,因此她坐得离李令仪近了些,好奇开口道:“到底是何方贵客,李公竟让你也上中屋面见,莫不是为你谈的姻亲?”

    世家之间通婚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像她大兄便娶了荥阳郑氏的长房长女,二姊亦嫁给河东裴氏的郎君,她才到金钗之年,几家似乎已有意动,不过她是阿耶老来得子,自然爱重非常,想留在身边多陪几年,便都回绝了。

    “若是这般,那我二兄便惨了,”郑明姮轻轻倚在李令仪肩头,衣服熏出的淡淡桂香袭面而来,她把头侧过去,似女儿家的亲密耳语,如果忽略她话间的幸灾乐祸:“他那样喜爱你,听闻李公为你择婿,不得气急攻心立刻昏倒过去。”

    年初郑明婉嫁进来时便是由她们的二兄郑知佑送嫁,昏礼后还要在男方家中住上三日,称为“试婚”,若是女方在三日内有任何悔婚的想法,都可以当场带着嫁妆回家,男方不得阻拦,更不能借此生事。怎知郑二郎竟看上了李令仪,私下同李公隐晦谈及此事,被李绪不着痕迹回绝了,回家大病一场。

    李令仪生得明艳,眉若弯月,眼眸间藏着沥沥的春雪,言语未到笑便三分,总是一派好颜色,世家郎君里喜爱她的人不在少数。女郎懵懂不知情意,言语间又骄纵稚嫩,未曾给过谁几分青睐,她这般年纪,只是享受郎君的追捧。

    李令仪尚未开口,便有屋外婢子搭话:“九娘妆安,娘子派我来请七娘,道是今日课业尚未完成,还请回屋完成后再来同九娘玩。”

    郑明姮“啊啊”叫着从小塌下来,慌里慌张地穿上鞋袜,还来不及与李令仪话别,便冲出屋子一路小跑走了,被煽动的纱织门帘在空中转圜几圈才缓缓落下。

    郑明姮一走,小塌空了很多,李令仪索性完全躺在上面,如云鬓发倾泻下来,近九月,窗户斜照的光暮昏昏的,勾起她几番睡意,她伸手从榻边小几上胡乱抽出本书盖在脸上,兀自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屋内已是有些昏暗,李令仪拿开遮在脸上的书,便见香雪有些着急地站在一边,见她醒来,香雪松了口气,忙伺候她穿衣梳发,刚插上最后一根珠簪,郎主屋内的婢子便来催了。

    紧赶慢赶来到中屋,绿云引她来到屏风后坐定,奉上一盏茶,“郎主吩咐奴在此处看顾九娘,余下还等郎主面见贵客后再与娘子细谈。”

    外间有喧哗声,李令仪循声从屏风后透过一角看去,阿耶坐在上位,下方右手边坐着位魁梧壮硕的蓄髯郎君,看起来似乎有胡人血统,耳垂一侧三个金色小环锒铛作响;再下首位坐着一名年轻郎君,剑眉星目,身姿笔挺,头发在其后梳成高马尾状,神色恭敬间又带着自得的倨傲。

    李绪笑道:“谢使君今日来访,某亦是欣喜,你我二人当有十年未见,本该设宴款待,然家中娘子俱往山间祈福,某只能将使君引至客屋,还望谢使莫要嫌弃才是。”

    听闻国公府女眷不在,谢晋元神色一僵,似乎有些懊恼,但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掩盖下去。

    “明公说笑,若非明公提携,某岂有今日,承蒙圣诏,圣人命某回京述职,数年未见,公风姿依旧,”谢晋元指着下首的年轻郎君介绍道:“这是某的长子,家中行三,仰赖明公风光,特携之前来拜谒。”

    年轻郎君拱手行礼,“陈郡谢氏清昼拜见李公,愿公延如松柏,庆寿无疆。”

    屏风后的李令仪听到谢清昼的声音,明朗如玉,带着很泠冽的少年气,忍不住探头向外望去,好巧不巧地撞到谢清昼探过来的眼神,目光如炬,李令仪吓得几乎忘了呼吸,浑身都紧绷起来。战场训练过的郎君目光间带着凌然的杀意,不过一瞬,看到屏风后是位目光呆滞的女娘,谢清昼松懈下来,将目光投向别处。

    李令仪有些失神的跌回交椅,浑身冷汗还黏腻地搭在身上,她端起茶盏小口抿着,仿佛这样能缓解内心无名的惧意,中屋外的谈话声还在继续,但她再难提起精神去旁听。

    李绪见到谢清昼这般反应,不由得多看他几眼,心下不喜。

    话过三巡,谢晋元起身请辞,李绪将人送至府门外,只有两匹朔方骏马在栓马处懒洋洋地吃草,身旁竟没有一个服侍的仆人,李绪适时显示出关怀神色,开口道:“谢使身边怎能没有服侍的仆僮,不若某送三个去使君府中。”

    谢晋元摆摆手,乐呵呵地摸着美髯解释道:“某清减惯了,早已不喜身边有人伺候,明公的好意某心领了。”

    李绪亦笑,几步靠近谢晋元,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试探道:“谢使此番入京,当真只是为了述职?”

    谢晋元神态自若:“自然,圣诏难违。”

    李绪望着谢家父子打马离去的背影,脸色沉下,掸了掸衣角,轻“哼”一声回府。

    李令仪听到阿耶的脚步声,示意绿云去换一盏清茶,她从屏风后面转过来,看到阿耶坐在一旁沉思,便开口叫他:“阿耶,今日来的到底是哪里的贵客?”

    李绪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珠玉堆砌的窈窕女郎,眉宇间染上一丝忧愁,他一想到最疼惜的小女儿未来要议亲婚嫁,心便冽冽地痛,只希望这一天来得越远越好。

    “般般,你觉得谢三郎如何,你可欢喜他?”

    李令仪冷哼道:“我这般姿容艳绝的女郎,谢三郎只看一眼就挪开目光,想来是他品味不佳,同他也无话可说。”她扯了谎,但的确是不喜谢清昼,因他的目光阴鸷像狼一样,她被吓得发抖。

    李绪很满意她的说法,他本就不喜与谢晋元打交道,灵武郡那样远,般般嫁过去只会在那里枯萎。

    “谢三郎虽说出身于陈郡谢氏,但不过是旁支,算不得真正的世家,吾家般般,当嫁长安城最好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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