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有座青龙寺,久负盛名,寺内有玄宗亲植的参天银杏树,据说很善姻缘。沛国夫人杨氏便是在这里与李绪相看,继而三茶六礼嫁入国公府。

    杨娘子早年间与谢晋元的夫人是闺中密友,二人年纪相仿又在同年出嫁,一位嫁去做国夫人,另一位却是不顾爷娘反对执意下嫁给胡汉混血的伧北武夫,五姓世家厌她的出格无度,与之几乎断了联系。谢娘子生子后身子骨一直未好,平日里也就只能和杨氏互通书信聊表慰藉。这次谢晋元携子回京亦是杨氏先得到消息,便想着先安排小女与谢三郎一见,若是能相看成功当然是极好,若是不行也不勉强。李绪极力反对,但后宅事务一贯由杨氏安排,他又是京师出名的妻管严,只能不情不愿地应承下来,但他又实是不愿小女和谢三郎碰上面,遂让李令仪坐在屏风后旁听。

    听闻小女不喜谢清昼,李绪心中暗喜,自以为事情已翻篇,择婿之事再缓几年亦无不可。杨娘子回家听绿云说起李绪的所作所为后确是心头火起,由屋内婢子侍奉梳洗后便上了榻,看见李绪早已在榻上闭目入定,她冷脸上前轻推一把,毫不客气地数落道:“郎君今日倒是得意得很,让你带般般前去相看 ,你却让她在屏风后脸都未曾露,答应我的事情就这般轻率,实是君子无度,老而作怪。”

    李绪翻身坐起,被气得胡须都歪了。

    “我倒要问娘子想做何事,让般般去相看那样的人家,既非五姓出身又无十足权势,你真想让般般低嫁到朔方,数年也不得相见,她若是遇上事情举目无亲,这如何的了?”

    “般般,吾家麒麟儿,在京城世家里寻位合适郎君,嫁过去娘家亦可照拂一二,这才是她应享的生活。”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李绪这番话情深彻腑,杨娘子几度欲张口反驳,气焰渐低下来,但仍不喜李绪的自作主张。

    “清昼是个好孩子,况他此番入京本是来参加武举,若真殿试及第,留在京师做个武官,亦或是入金吾卫和千牛卫,般般嫁给他也可时时与我们相见。”

    李绪皱起眉头,显然对某件事情极为在意。“谁同你讲谢三郎入京是为参加武举,崔娘子还是谢使?”

    杨娘子疑惑不解:“是绯娘几日前书信告知,她在信中提到使君亦是想三郎留在京师。”

    李绪神色大变,匆匆翻身下榻,胡乱将外衣披在身上,连鞋也来不及穿,光脚便窜出门外,杨娘子只道他是又犯痴态,半点也不放在心上。她明日有更重要的事做。

    暨日卯时,晨光熹微,天边将露未露金灿的一线影子,李令仪早被香雪唤醒,细细妆饰一番便被塞进亘车里。听着前方车夫的喝道声,国公府的大批人马慢悠悠地往青龙寺的方向前进。

    李令仪早在马车上囫囵又睡过几番,下来差点站不住脚,幸得旁边香雪的暗暗扶持。杨娘子有些嗔怪地看她一眼,伸手将李令仪歪斜的珠簪重新插回原位。

    “阿娘,我们到底要做何事啊?这样早,怕是神佛各座也未起呢。”

    杨娘子见她言行无状,揽过胳膊不轻不重地拍了她的手,屏退下人,二人缓步向寺庙后院走去。

    “阿娘有位少时相交的好友,她此番入京不易,我便约她在银杏树下相见,况且我与你阿耶便是在这颗树下定情,亦是在此祈福后有了你,阿娘也想同般般故地重游。”

    话虽如此,但李令仪惊诧看到树下不仅立着位瘦弱女郎,还有讨人厌的谢清昼。

    目光相接,都看出彼此眼中的讶异,李令仪先移过眼神,端起从容姿态行礼,顺从地被阿娘介绍给陌生女郎:“这是吾儿令仪,般般,这位是朔方节度使夫人崔娘子。”

    崔绯看起来太瘦弱,整个人像株残荷般飘摇欲坠,她勉力扯出一抹笑,脸上为遮掩病容敷上厚厚脂粉,颊畔残红未消,更像是夕阳倾颓的景象。她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拉住李令仪,从腕间褪下一枚墨色玉镯,不由分说地戴到李令仪的手上。

    “璎娘信中同我多次提起般般,今日一见当真是光华万千,顾盼神飞。般般,我一见你便觉亲近,想是上天怜我此生未得亲女,你只把我当作亲娘对待就好,”崔绯向后瞪了一眼斜倚树上的年轻郎君,他漫不经心地缓步上前,冲杨玉璎和李令仪行了个不怎么正式的叉手礼,“这是我家长子清昼,字玄之,家中行三,下边还有六郎曦,今日未至。”

    “般般,清昼约长你两岁,你便与曦儿一样唤他三兄即可。”

    李令仪看着崔绯背后谢清昼的凶恶眼神,忍住内心惧意,嗫嚅着低声唤道:“三兄”。

    谢清昼笑漏白齿,俊逸无双,目光十分不愿,仍唤道九娘。

    崔绯与杨玉璎看起来十分满意,彼此间亦有多年的话想说,索性抛下子女,携手往寺院客房走去。

    李令仪和谢清昼面面相觑,长辈们一走,互相连表面的平静也很难维持。谢三郎神色倦怠,抱臂靠在银杏树下闭眼假寐,似乎完全无视他身边还有位世家贵女。李令仪转身就走,腰间佩挂的羊脂白玉佩盛怒下甩掉在地上。

    未走几步,她便听到谢清昼懒洋洋在叫她,她全然不理,步伐越走越快,恨不得飞箭般远离。

    谢清昼拾起枚石子弹射出去,正落在李令仪前行的小路上,李令仪脚下一崴,差点毫无仪态地扑倒,她惊怒回头,叱道:“谢三郎,我同你无冤无仇,也未想与郎君相看,郎君何必如此为难我。”

    谢清昼今日穿了玄色改制胡服,衣袍被革质腰带利索束缚在侧,显得肩宽腰窄,姿容如玉,眼神中含着煞气,一看就是位极不好惹的郎君。他双指拎起玉佩,冲李令仪眼前晃晃,言语间针锋相对。

    “李娘子何意,我好心捡到娘子遗失玉佩,想完璧归赵做件好事罢了,何来为难一说。且你我二人今日初见,李娘子这般轻慢态度,也算是‘京城贵女首位’的待客之道吗?”

    长安一群五陵少年荒唐无度,于东市堂而皇之张榜评“京师贵女”,李令仪高居首位,其次是博陵崔氏崔弦思——韩国夫人杨玉珠与崔峋的女儿,李令仪表姐。郑明姮因年岁尚小并未上榜,后被谯国公世子李临远发现,参到圣人眼前,这才阻止了闹剧的进一步发展。

    李令仪深吸口气,虽极不情愿但还是转身往回走,身边女婢全被杨娘子带走了,她这阿娘也不知是心大还是过于相信谢三郎,若是她真被眼前人欺负了,又该如何哭诉。且这玉佩上有她的闺名,绝不能流落到他人手中。

    稍走进些,李令仪肃着脸,伸手道:“此玉佩乃我私物,烦请三郎归还于我。”

    “这时倒是不唤我三兄了?”谢清昼直起身,树梢空隙的流光轻跃,于他脸上落下片森然的阴影,他把玩手中玉佩,认出上面的“般般”二字,“娘子方才是不是冲我翻了个白眼?”

    “定是谢三郎看错了,”李令仪端庄微笑,心里早已翻了无数白眼,“我怎会做出这样失礼的事。”

    “说起来我实是不解,李娘子今日与我是初见,为何对我避之不及,仿佛很怕我,”谢清昼轻握手中玉佩,压低眉骨,狼一样的目光从李令仪脸上梭巡而过,不知道是真疑惑还是在威胁。

    李令仪见他并不配合,也失去耐心,冷哼一声。

    “因为三郎的目光实是太凶狠,好像要把人吞吃嚼碎一般,有哪家女娘愿意郎君用这种眼神对她,我如今敢站在这里与郎君说话已是大胆万分。郎君为何不自省一番,反怪我惧怕你?”

    “我眼神凶狠?”谢清昼几步上前,窄腰劲劲,七尺身长几乎遮蔽了李令仪的视线,他垂下眼眸,望向李令仪发白的脸,“若是在战场上眼神不狠,如何令敌人惧服?”

    李令仪身子轻颤,几乎是克制不住想跑,可谢清昼拦在必经之路上,她无法绕过他。

    “可是这里是长安,不是战场。”

    谢清昼愣怔在原地,目光逐渐变得古怪,李令仪丛生胆量,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玉佩,飞速绕过他离开,结果一脚踩上层层叠叠的裙摆,重重跌倒在地上。

    “好痛,”李令仪落下泪来,只觉遇见谢清昼便无好事,偏偏肇事者还毫无怜悯心,竟蹲下来想掀起她的裙畔,李令仪大叫一声缩回脚,谢三郎的动作顿在原地。他似乎也意识到不妥,讪然摸了摸鼻子。

    “你且在这里等我,我去叫人来,”谢清昼站起身,左右张望一番,见此地还算是安全,便想把李令仪先安置在此,等他找到国公府的仆人再来接她。

    林中树影簌簌,似鬼影伏行,周围也无一人,天地为障壁,李令仪害怕极了,说什么也不肯让谢清昼留她一人在此。谢清昼几番说和无果,又看到李令仪泪眼朦胧,那样可怜,便深叹一口气。

    “那无法,只能我勉为其难背你回去,”谢清昼蹲下身,回头冲有些傻眼的李令仪命令道:“上来,或者你留在这里,当然我并不全然愿意背你,只是……”

    话语未落,背后便有温热身躯覆上,女郎小心翼翼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谢清昼鼻尖传来萦萦桂子香,他的话语瞬间被扼住,耳廓红得彻底。李令仪的鼻息一阵阵喷在脖颈处,谢三郎全身过电般不适,忍不住将身躯往前倾,想离李令仪远一点。李令仪却以为他是想将她颠下去,本能地紧贴他,胳膊死死缠在他脖子上。

    谢清昼背人走得十分平稳,见背上姑娘默不作声,清嗓道:“李娘子,你应当知道今日你我二人是来相看的?”

    李令仪轻轻“嗯”了一声,将头靠在谢清昼背上,有些昏昏欲睡。

    谢清昼硬着头皮继续道:“若我真吓到李娘子,我在此处向娘子道歉,只是……我无意与娘子有后续发展,若是国夫人问起,希望娘子亦能回绝。”

    李令仪气急,说得她好像会因此爱上他,非他不嫁一般。长安城里爱慕李令仪的郎君不知几何,若不是两家娘子交好,她才不会来到这里任他戏弄。

    “我李令仪此生绝不会爱慕你,郎君且放一万个心。”李令仪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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