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夏未消,枕边尤有热意,李令仪身着最时兴的轻薄丝制亵衣,仍是在榻上辗转难眠。她心中总有一团火闷闷地烧,圣人许婚的旨意,于全家而言或许都是一团惊骇。令她更在意的则是谢清昼的态度,她曾经那般决然拒过他,结果却求来一道圣旨,他或认为从前一切只是她的欲拒还迎?岂不是以为她对他情根深重,非他不嫁?谢家三郎还不知要得意到什么时候。

    明日定要同他说清楚,若能解除婚约则是最好,若不能,起码也要表明她的态度。

    “九娘还未睡吗,”外间传来香雪的轻声问询,一阵悉悉簌簌,她起身撩起层层叠叠的帐幔,往博山炉里添了味安神香,丝缕烟雾野马般游荡出来,“还在担忧婚约之事?”

    李令仪趴在榻边,双臂交叠垫在头下,她将半张脸埋在被褥间,声音闷闷的。

    “你看到阿耶今日的神情了吗?就差将嫌弃二字写在脸上。”

    李绪下朝后紧赶慢赶打马归家,刚到府门口便见宣旨的黄门施然离开,他强撑着走进国公府,看到李令仪通红眼眶,边行礼边小声啜泣,何等难过。他再也撑不住,一头昏倒在院中,院内顿时乱作一团,等把李绪安顿好,又向圣人告假,早已是后半夜了。

    “宁娶五姓女,不入帝王家,娘子这样金尊玉贵的身份,谢家的门楣确实低了许多,郎主是担心九娘低嫁过去受委屈,如今只庆幸谢三郎长居长安,娘子不用嫁去灵武郡受苦。”

    “嫁不嫁还未定呢,我明日便入宫去找姨母,兴许圣人就此改变主意了,”李令仪声音渐低,她亦觉得此话过于不可信,圣人金口玉言,岂能轻易更改。

    “谢三郎的目光也太过凶恶,哪家女子敢去跟他搭话,更别提嫁给他了,怎么偏偏是我,如何能倒霉成这样。”李令仪长叹一口气,安神香起了作用,她现在有些困倦,说话也半搭不理的。

    “其实,其实谢三郎除了眼神,皮相是很出挑的,也算得上是俊俏,”香雪干巴巴地找补,脑海中想到谢清昼无意投向她的目光,又默默闭上了嘴,浑身打了个寒战。

    李令仪的呼吸声变得绵长,听起来是已经熟睡了,香雪小心翼翼起身,掀起床帘,将李令仪的被子细细盖好,又把榻边踢乱的鞋子摆正,这才退到外间去候着。

    虽然琐事繁多,但李令仪这觉睡的还算不错,等到卯时玉露轻声叫她,她还是犹在梦中,浑浑噩噩地任由仆人穿衣梳头。香雪用细杨柳枝蘸上小撮精盐,伸进李令仪口中四处刷搓,等刷得差不多时又有仆从端上茶盏供娘子漱口,她又从一旁的脸盆里拧干毛巾,用半干的软面轻轻擦拭李令仪娇嫩细腻的脸。李令仪被凉水一沁倒是清醒了,她微抬起头,示意香雪将脖子上的汗也擦一番,吩咐候在一旁的玉露道:“把上月姨母一并赏我的赤金攒丝红玉蝴蝶簪拿来,还有一旁抽屉里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也一块带上。”

    “九娘今日要熏何种香,奴叫人去内库寻一番。”香雪跪下将衣服的细带一一系好,在腰带上挂上玉佩,仍是那日弄掉的羊脂白玉。

    “快到秋日了,想来去年做的香丸已经沉好,今日便用月麟香,剩下几坛先别挖出来,再埋几日香味应当更浓。”

    李令仪的院子里除了桂树外,还有一棵参天的梨树,据说是太宗时期曾祖亲手植下的。每年到了冬日,李令仪总会将院中落下的梨花收集起来,制作成香丸并埋在树下,等到来年就可以使用,这样做的香气味隽永,经久不散,是长安城很流行的风雅事。

    李绪今日身体已大好了,不过既然杨玉璎已替他告了假,他也索性偷得浮生半日闲,钻进书屋里研究古籍文玩,不知是不是想逃避现实。

    李令仪向母亲告别,钻进马车里小憩。姨母深受圣人恩宠,杨氏子弟亦可入崇文馆读书,不过今年东宫有恙,崇文馆的生源缩减到二十人左右,除了圣人的皇子皇孙,就只有李令仪和刚成为李璲伴读的谢清昼,谢曦体弱,还需过上几日才能到达长安。

    残夏未消,天边还是黑漆漆的,如今快到秋日,昼夜也该颠倒时序。

    李令仪来到崇文馆外,讶异馆内灯火如昼,进去却只有谢清昼一人端坐在书案旁,垂眸正书写文章,身边也没有侍奉的随侍,影子被跳跃的灯火拉得很长。

    李令仪徘徊在门口,有些犹豫该不该进去,谢清昼却在此时抬起眼来,狭长的眼眸半眯着,目光放肆地落在她身上,直盯得她后背发凉,伸手用披帛遮住脸。李令仪只听得谢清昼嗤笑一声,随机移开视线,未同她说一句话。

    谢郎身姿如柏,俊秀得如同从画中走出一般,如果忽略他虎狼般的眼神。这是圣上为二人赐婚后的首次会面,尽管李令仪并不情愿见到他,但她还是要同他说清楚,如今四下无人,正是最好的时机。

    李令仪心下为自己打气,施施然走过去,在座位上端正做好,谢清昼的位置就安排在她的身侧,她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问道:“谢三郎,你不是十二殿下的伴读,怎就你一人在殿内?”

    谢清昼充耳不闻,甚至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起草书,李令仪侧目而视,字迹真是十分难评,刚生的婴孩拿笔写得都比他好看。

    “谢三郎,谢玄之、谢清昼!”李令仪几步挪坐到他旁边,怒目而视,她一把扯过谢三郎的宣纸,将其藏于身后,抬头叱道:“我在同你讲话,谢郎还要装听不见到几时?”

    她说完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这般近,几乎是面贴着面,气息相融,李令仪瞳孔蓦地颤动,想要离他远些。谢清昼却前倾些许,更加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目光梭巡过李令仪惶然无措的面庞,低声问询道:“李娘子竟不知吗?”

    “什么?”她几乎被谢三郎牵着走,反应过来后,羞恼地推开他的胸膛,力度大到让毫无防备的谢清昼差点跌坐在地上。

    李令仪冷哼一声,将手中宣纸重新扔回谢清昼怀里,她早憋着一大股气没处发泄,当下也无所顾忌起来。

    “我每次同三郎讲话,郎君总是装作戏弄我的样子,是否真的以为我很好欺负?还是你亦觉得我在欲擒故纵,我今日便同你讲清楚,圣旨并不是我向圣人求来的,我也无意同你作夫妻,还望郎君明白。”

    不愧是世家精心教养的贵女,即使已愤怒至此,李令仪仍然维持平日风姿,作那个矜贵的永平郡主。说是郡主,其实食邑已堪比公主,就连圣人最疼爱的小女新平公主成年后封邑也不过四百户。

    李令仪怒气冲冲地坐在位子上,感觉身旁的人久久没有动作,她疑心望了一眼。谢清昼就维持被她推倒的姿势跪坐在地上,神情看起来竟然有点落寞。

    装成这幅可怜样子给谁看,李令仪腹诽道,她努力不去看身旁的郎君,从箱子里拿出学习用具,一一摆放在桌前。

    “我以为九娘应当知道,”谢清昼缓声道,“因为我的出身,他们并不喜我。我不在乎这个,但这里太冷寂了。从前在灵武,我有许多兄弟,可以酣畅淋漓玩个痛快。可到了天子脚下,圣人宫内,时刻需谨言慎行。”

    “可是圣人还是很好说话的,他从未凶过我,”李令仪懵懂道。她这般出身的五姓女,家中又有得宠的后宫娘子,从小被人宠着爱着长大,哪里会懂得皇权的残酷。五姓互相通婚,早已凝成一个庞大的世家体系,甚至可以说是蔑视皇权。

    谢清昼一时语塞,他幡然懊悔自己为何要在李令仪面前展露情绪,她这样的娘子如何能懂。两人本不该有任何关系,若不是圣人赐婚,这颗世家明珠又岂会被他握在掌中。但他实是太寂寥了,在这皇亲国戚遍地走的京城,李令仪成他为数不多可以说话的女郎,他们毕竟是未婚夫妻。

    谢清昼一贯强势,暂时的示弱让李令仪心中有种没由来的感觉,她决定稍微善良一些,让谢郎明白自己是如此善解人意的女郎。

    “谢郎今日可是未等到十二殿下?”李令仪将宣纸妥善铺好,又用朱雀镇纸仔细压住,这才满意地跪坐下来。

    “正是,我今日未到卯时便从府邸出发,在皇宫门口等了半个时辰未见十二殿下,又害怕误了讲学,紧赶慢赶来到崇文馆,遇上了延光郡主,她很快便走了,到现在也未有人进来,九娘是第一位。”

    延光郡主李滢是当今太子李亨的女儿,广平郡王同父异母的妹妹。生母本是东宫的侍女,承蒙君恩,生下孩子便下红死掉了,李滢则被抱到太子妃那里养育。位比嫡女,又得圣人和太子宠爱,从小便有些骄纵任性,认为李令仪抢夺自己“长安第一贵女”的名号,便一直明里暗里地使绊子。随着杨妃愈加得宠,加之三庶之祸圣人震怒,连太子也不得不避其锋芒,这才减少了针锋相对的次数。

    “郎君刚来到长安城,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李令仪转个方向,身子朝向谢清昼,慢条斯理地同他解释道:“三年前圣人下旨修建十王府,所有皇子都搬迁到府中居住,十王府戒备森严,外有金吾卫日夜把守。郎君日后还是直接在崇文馆等十二殿下便好。”

    谢清昼亦把身体向李令仪挪过几分,看起来像是二人在窃窃私语:“多谢九娘告知,只是不知十二殿下是怎样的人?”

    听到十二殿下,李令仪整张脸都变得鲜活起来,唇畔更是带上极明显的笑意,艳若桃李,光华流转,谢清昼一时竟看痴了。

    “十二殿下是极好的人,虽有些寡言少语,但待我很好,又没有皇室的架子,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一定第一时间想到我。我待他如同亲阿兄一般。”

    谢清昼回过神来,很不自然地移过视线,耳畔薄红如绯。他听到廊下有脚步声,警惕望去,却见延光郡主去而复返。

    李滢见他二人这般亲密,差点抑制不住眼里的幸灾乐祸,讥笑道:“李令仪,我还未恭喜你,觅得如此的‘好’郎君。看来你与谢三郎当真是情深似海,定会长长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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