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暖融,柔嫩的桃花花瓣落进茶杯,边缘被阳光染成金色。

    如今修道界最强悍的五种法术,被称作五道果。

    自末法时代开始以后,修道界灵气凋敝,早已没有了以前时代的大能辈出,发展到如今,修道界的人士早就融入了现代生活。在这种境况下,拥有五道果的吸引力,自是不必多言。

    叶家有天狐别行,欧阳止雨有九炼生尸,齐云山掌门有五行错王,湘西段家有青女传言。

    每一果,都能让一个普通人建门立派,从此在修道界拥有一方势力。

    有这样理应被众人争相抢夺的强大法术,如今的江湖却堪称平静,则是因为,五道果中最特殊的一果,至道玄寂,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失传。

    五道果听着玄乎,说到底只是一门厉害的功法,谁都想学,却不是谁都能学会。像叶家的天狐别行,就因为门内天赋子弟凋敝,十几年前差点也失传了。

    而所谓至道玄寂,真际不动,道常无为也。

    传说中,至道玄寂这门功法的拥有者,可以将五道果转化为真正的“果实”,既然是果实,那就可以任意从谁的身上取出来,再喂给另一个人。

    就凭这一点,只要这门功法还在世,就算别人不关心,那其余几名五道果的拥有者,也会拼了命地找到它、想方设法控制它。

    至道玄寂的失传,让修道界众人惋惜不已,却也没什么办法。

    这不是什么秘密,修道届人尽皆知,甚至星月社的每月特刊都会出关于五道果的特别报道。

    问题是,陆长松问她的换骨之术,并不是五道果中任何一果。

    而如今修道界里,也没几个人知道,想要拥有五道果,确实需要至道玄寂的“转化”,但哪怕转化成功,还需要的一样东西,就是换骨。

    精确地说,是需要拥有换骨之体的人,以其骨血,融于被转化出来的道果,方能安全服下,顺利掌握这门功法。

    在当今修道界的眼中,换骨只是用术使硬质药物在形质俱变中化为他物,大部分修道者,只把这个办法当做求得生存之道的手段。

    他们不知道的是,如果换骨的对象是人……如若成功,则可移神易气,换骨成仙。

    换句话说,就是此人骨血,可使死者复生、生者长命。

    如果用在五道果上,则是可以直接忽略至道玄寂的弊处,毫无负面效果地掌握强悍的功法。

    但陆长松就这样简单轻松地说了出来。

    他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个?

    他救了她,还让她留在武当山疗伤,难道就是因为他知道,她身上……有换骨之术。

    段青感到后腰处逸出一点汗来。

    她仍然坐在原位,面色不显。只是桌面之下,她的右手已经牢牢握住左手手腕,轻缓地捏出一道诀。

    “你想说什么?”她往后坐了坐,身背挺直。

    陆长松第一时间没有说话。

    茶杯里的花瓣悠悠地打着旋儿,远处的山脊线被日光模糊成墨绿的剪影。

    段青隐在桌下的手,微微颤抖。

    “段姑娘。”陆长松摊开双手,对她敞露出胸膛与脖颈,是毫无防备的姿势。

    他叹了口气,说:“别紧张,我没有恶意。”

    他口齿清晰地接着说:“我知道,十三年前,叶家一夜之间死了十几个人这件事,不是你做的。”

    “这些当年死掉的人,曾被有关部门查出九炼生尸的气息,在高层之间,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段青一愣。

    随即,她一巴掌拍在木桌上,眼睛瞪得像铜铃:“原来有关部门早就知道?”

    既然知道,还任由星月社每每在刊物里把她抹黑得就像什么阴邪毒妇!

    段青黑着脸:“所以呢,他们不公开,是为了流量?”

    陆长松正端着茶杯喝茶,闻言差点喷出来,他咳嗽几声,宽大袍袖掩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有些哭笑不得,“段姑娘,你这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

    “明面上,你当年被叶家收养,好吃好喝地供到你十岁,而你却在十岁那年,忽然一夜杀了叶家十余人,随后出逃浮屠门……”

    段青拳头都捏紧了:“所以暗地里,是他们跟叶家勾结,为了保护所谓修道届顶级世家的颜面啰?”

    陆长松抿唇,看下茶杯里打着旋儿的桃花瓣:“这么说,也没错。不过倒不至于勾结,而是□□。”

    “修道界的这些世家大族能延续数百年之久,谁家没点儿阴私?对有关部门来说,牺牲你一个人的名声,以保全修道界正派世家的颜面,自然是划算的买卖。”

    “是为大局。”陆长松笑了笑,笑意带着明显的嘲讽。

    段青出生在湘西一户山野人家。

    那人家重男轻女,在见到生出的第三个孩子依然是女儿之后,便打算就地将她淹死在子孙桶里。追根溯源,段青能活到现在,最初还是因为当年叶家家主,从子孙桶里救了她。

    叶家作为修道届百年世家,在业内颇有名望,家主叶飞也是公认的温润君子。

    只可惜,叶飞救她,是为了利用她。

    “他们不仅知道叶家那一夜的惨案是浮屠门所为,还知道,叶家养着你,是为了……”陆长松说到一半停下,拿起茶壶又给自己斟了杯茶。

    段青抿唇,接着他的话继续道:“是为了我这一身骨血。”

    她迟疑地看了一眼陆长松,“你,是有关部门的人?”

    陆长松喝茶的动作顿住,“你看我像那些伪君子?”

    他头顶发髻松散,额前碎发在暖风中飘荡,不知是不是昨夜没睡好,眼下有浅浅一圈青黑,眼皮散漫地半耷拉着,遮住深褐色的瞳孔。

    段青摇头:“不像。”

    陆长松摊手:“钟游龙那老头子跟有关部门的领导梅月很熟。”

    钟游龙,东桓山现任掌门人,不管在修道界还是普通人的世界里,名气都很大。至于梅月,她作为有关部门三大长老之一,段青还是听说过的。

    原来如此,陆长松是东桓的道士,他们掌门跟梅月很熟悉,那他知道这些所谓的内部消息,自然也不奇怪。

    她抿抿唇,决定拿出些诚意,干脆道:“既然如此,想必很多事情也瞒不过你。”

    “我确实曾被叶家施过换骨之术。”她拿起茶杯一口干了,缓缓道:“你应该知道,如今自然灵气逐渐凋敝,许多大家族都少出人才了。”

    陆长松没什么特别反应,懒散地给她斟上新茶。

    “叶家也是如此,甚至因为他们的法术特殊性,情况更为严重。自五十年前叶飞修得天狐别行之后,叶家家传的这门秘术,一直到十五年前才有新人掌握。”

    “叶若灵。”陆长松接口。

    段青看了他一眼。

    “对,是为了她。”段青继续说:“天狐别行眼看就要失传的时候,叶家终于出了个少年奇才,也就是叶飞的独生女,叶若灵。”

    “可惜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叶若灵天生体质虚弱,哪怕习得天狐别行,也对她的身体状况没有一点帮助,甚至可以说加重了她的病情。”

    “叶若灵两岁那一年,曾有老道云游至叶家,断言叶家主脉唯一的女儿将活不过三十岁。”

    “也不知道那老道什么来头,叶家就信了,于是叶飞开始满世界寻找替叶若灵续命的方法,然后就找到了我。”

    段青摊手:“我猜多半是那个云游老道又给他们留了什么恶毒的办法,他们按照那个办法找到我,说什么我经脉尽断也可以修法术,乃换骨圣体……”

    陆长松忽然说:“不是他说的。”

    段青疑惑:“不是谁说的?”

    陆长松手掌半蜷,松松抵住唇畔,浅浅咳了一下,声音有点模糊:“那个老道……”

    他眼神游离:“他是我师父。”

    段青:?

    段青:“您不是东桓山的道士吗?”

    陆长松:“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东桓山的道士?”

    段青一时没有控制住情绪,伸手指向他:“那你在前山景点舞剑?”

    陆长松:“闲着没事……”

    “我师父前些年仙逝之际,带我回来这里,这处小院就是他的老巢。”陆长松咳了一声,“我跟武当山没有关系,只是一介散道罢了。”

    “我们签的劳务合同。”他弯了弯眼睛。

    段青:……还能这样。

    难怪在江湖上从未听过他的名号。

    “当年,我师父只是看叶若灵那小姑娘可怜,替她卜了一卦,得到活不过三十的结果。至于叶家在哪里寻得的办法,就不关他的事了。”

    陆长松一摊手:“换骨可以用在经脉特殊的人身上以得换骨之体,这办法损阴德,也是个秘密。他老人家是不会主动把这种法子告诉世人的。”

    段青:“他不说,叶家还是找到了换骨这个办法,也找到了我。”

    陆长松抿唇,没有说话。

    段青叹了口气,挥挥手:“算了,说回正题。”

    “没错,他们找到的办法,就叫换骨。”

    “叶家花了二百块钱,从那家人手里把我买走,此后,每夜称我净骨重,再以刀圭入骨,持续十年,如若成功,就可以让我跟叶若灵骨血交换,让她延年益寿。”

    刀圭入骨……

    陆长松曾听师父说,换骨之术若用在人的身上,会尤为残忍,但听到段青以这样平淡的口吻说出来,他还是皱起了眉。

    她从小就被修道界誉为正道的叶家,以这样阴毒的方式对待,此时说起来,却连眉头也没动一下,仿佛只是一件平常事。

    对面的姑娘,坐在春日的阳光之下,肌肤净透,被照得近乎透明的耳垂上,有一道极不起眼的小疤。

    “你说如若成功,”陆长松移开视线,喝了口茶,“也就是说,换骨这办法,在你身上没有成功?”

    段青耸肩:“当然,要是成功了,我带着这一身唐僧肉似的身体,还能活到现在?”

    “我十岁那年——也就是换骨术既成的那段日子,叶家想借用浮屠门尸罗的博山炉以求稳,于是与虎谋皮,秘密请尸罗和他的亲传弟子欧阳止雨到叶家小住。”

    也不知想到什么,段青眯起眼睛,周身气质沉郁。

    “欧阳止雨那会儿也才十三四岁,尸罗很信任他,任由他每天晚上带着博山炉,在叶家施法结束之后来看我。他看我可怜,问我想不想逃。”

    “我当然想逃了,就算他骗我,最后也不过是个死,总好过等换骨术结束的那天直接死。”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那么无法无天,在换骨术结束的当天夜里,直接杀了在场所有人。”

    段青记得,她每晚被施术之后会很虚弱,而欧阳止雨又是尸罗的爱徒,于是叶家的人放心的很,叶飞跟尸罗去接叶若灵做前置术法,现场只剩下些内门弟子。

    其实也不过十几分钟。

    但欧阳止雨就在那十几分钟里,放出九尸中的三尸,屠杀了在场的所有人。

    杀了十几个人,他身上却没有沾一滴血。

    彼时,他用手牵着她,手指冰块一样寒凉,笑得天真无邪。

    “换骨失败,反噬了在场所有人。”他看着满地尸体说:“这是你逃离叶家的契机,你愿意跟我走吗?

    他问她愿不愿意,其实他们都知道,她根本没有选择。表面上,她换骨失败,理应被叶家灭口,以掩盖这个血腥的秘密。

    她不跟他走,难道要选择死吗?

    欧阳止雨于是满意地笑起来,他很温柔地说:“阿青,以后你就是我的玩具了。”

    ……

    段青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

    手掌暴露在日光下,却仿佛能感受到欧阳止雨阴冷的体温。她下意识握了握手腕。

    忽然,她手里被塞了杯热茶。

    暖呼呼的温度贴在指尖,唤回了她的神智。抬头,陆长松正在对面打哈欠:“然后呢,因为换骨术失败,你原本没有利用价值,该为叶家守住秘密去死,结果被浮屠门带走了?”

    “对……”段青缓了缓,握紧茶杯:“于是我就被欧阳止雨带回去了,尸罗很宠爱他,他想带我走,就真的能带我走。叶家也因为不敢暴露这件事,没有再追究。”

    “这些细节倒是没人知道……”陆长松沉吟片刻,忽然问:“那么尸罗的死呢?”

    段青顿了一下,抬头嫣然一笑:“如果我说,不是我杀的,你信吗?”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跳放缓。

    是在紧张。

    近山深处,传来遥遥钟鸣,浑厚悠长。

    对面的道长,惫懒地支起手肘,扶起秀美的下颌。

    “信啊,为什么不信。”

    他双目狭长,瞳孔里映出她小小的影子,眼神澄明。

    段青渐缓的心跳倏尔加速,她赶紧低头喝茶,掩饰情绪。

    “行了,”陆长松啧声,“既然知道了段姑娘你经脉寸断却还能吃能喝的原因,那小道我就放心了。”

    他起身,抻长手臂伸了个懒腰,高大的影子顿时盖住了段青身上的阳光。

    “回去补觉啰——”吊着悠长的尾音,懒散的道士消失在门外。

    日光清透,段青却极其轻缓地呼出一口气。

    她右手按住左手手腕处,用力到指尖发白。

    耀目的天色之下,细白的手腕处,赫然现出一枚小小的符,金色光晕流转,却是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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