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上，群臣强谏立后，他挑眉说了句“麻烦”，提笔写下了诏书。
据说那时他斜倚着龙椅，淡淡一哂：霍氏，惟贤而已。
自此天下皆知，霍后无宠，惟贤而已。
院徒青竹与幽兰，若非知道来处，传旨的内侍会以为是在深山之间。
屋内琴声如月光徘徊于小院之中，内侍来时尚有几分倨傲，在廊下听了片刻琴音，渐觉心头一静，索性笼袖闲闲地等。
等了片刻，忽闻急弦乍翻，端的是峥嵘霸气。
那内侍心头一惊，竟生了几分畏惧之心。
这一静一惊之中，不禁对里间抚琴之人，又多出几分好奇。
说来这崔氏一族，衣冠门庭，煊赫了数百年，乃是显第中的显第，高门中的高门。
这位崔十七郎，更是身份高贵，乃太宗幼女永乐公主之孙。只可惜少年之时便一心向道，闭门清修了十余年，实在令人扼腕。
然而不知何故，这位崔公子月前突然自仙返俗，进献了《观政十三卷》，太后读了通宵，又在早朝时令群臣传阅，叫他们下去好好地看。
太后说，此子不入朝班，宰相之过也。
诸公惶惶称诺，连番征辟，这位崔公子却始终闭门不见。
本朝文有春论，武有秋狝，都是贵门子弟崭露头角的好时机。
数日前北郊秋狝，这位崔公子散漫来迟，最后却拔得头筹一鸣惊人。
那副白马乌衣长弓挽月之姿，令在场诸君都忍不住拊掌欢呼，惊艳出声。
帘中一直沉默的太后问：“那是何人？”
他答：“崔氏十七郎，崔珩。”
太后问：“就是《观政十三卷》的崔珩？”
他答：“正是。”
太后便又复归于沉默。
里间琴声寂，童子褰帘，崔珩自内萧散而出，玉冠青袍，秋水为神。
这神仙般的人物缓缓踱到他跟前，挑眉问：“太后召我？”
内侍竟有些紧张，道：“是，太后召见崔公子即刻入宫觐见。”
崔珩轻轻一笑。
嗯了一声。
高祖传位至今已有六世，先帝英年早逝，只有一个遗腹子，便是今上绍光帝。
幼主尚不足十岁，皇太后霍氏临朝主政。孤儿寡母，本是虎伺狼顾，十年之间，大凉江山未显丝毫颓势，反倒承先帝之志，蒸蒸日上，国泰民安。霍太后功不可没。
然而朝野上下，对太后的私评却有些犹豫。
传闻太后当年并无隆宠，先帝立她之时，也曾说，惟贤而已。
帝国需要一位贤后，霍后极贤。
昔日宫中俱称皇后待下宽厚，从无怒色，娴静少言，待诸妃皆善。
却正是这么一位柔弱温婉的年轻女子，在先帝猝然驾崩之后，怀抱少主，以雷霆之势镇压了宫变，肃清叛党，手腕之犀利残酷，令群臣敬服之余，又陡生畏惧之心。
先帝驾崩十年，这十年来，太后之理政，颇有先帝遗风。许多人甚至心中生疑，莫非先帝在天之灵，暗中指点太后朝局？何以太后之行事作风，乃至批阅奏折的语气，皆与先帝如出一辙？
臣心惧，朝纲定。
崔珩默默行走于宫池之中，忖度着关于霍太后的一切传闻。
他容色虽静，紧抿的嘴角和行走的风度，都令身旁的内侍紧张。
内侍偷偷拭汗，莫非凤子龙孙之故？何以这通身的气势，这般吓人。
至太后所居的长春宫后，内侍悄然退下，留崔珩一人在殿中等候。
殿中静寂无人，只有垂帘因风而动。
崔珩不动声色地转目打量，简朴素静，不似执政太后住处，倒像孀居已久的冷宫。
他身姿如松，静静笼袖而立。
他知道暗处有人在看着自己。
过了很久，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熟悉又陌生的女声问：“你是何人？”
他嘴角噙起一抹笑意。
心中冷冷道，吾是何人？吾名秦谡，乃大凉之主。他们口中的先帝，你早已亡故之夫。
***
秦谡未曾想过自己会重生。
记忆中他还在无限的担忧和不甘中久久不肯阖目，再睁眼已经变成了崔珩。
他对这位有着稀薄血缘的崔十七并无过多了解，只是当年崔珩之父曾来找过自己，为自己的小儿忧心，才十来岁的年纪，就心慕道法，远离凡俗，希望陛下召他入仕。
他当时只是道：“人生一世，庸碌而终者不知凡几，他既明心见性，已好过太多迷糊之人，且随他去吧。”
崔珩自此清居不出。
不想竟成了他的来生。
来生，龙已非龙，凤还是凤。他没想到自己那个温吞寡言的妻，会变成如今冷眼铁腕的执政太后。
他真是刮目相看。
秦谡挺直脊梁，背对而立，孤高道：“吾名崔珩。”
他听她笑了一声。
幽香渐近，黑色的裙摆在光滑的地面逶迤而过。
她的声音轻缓淡漠。
“崔氏门庭高贵，竟如此不待见哀家。”
秦谡缓缓抬眸，看向面前伫立的自己的妻。
眼神从冷漠，转而惊诧。
她眉目如昔，只是多了些清霜在眼底。
她瘦弱如斯，却为权势熏染得遥不可及。
她是她又不似她。
她高贵而冷漠。
即便此刻微笑着，也带着不容直视的威严。
秦谡眸子颤动，目光停留在她的头上。
她年不到四十，应当正值风华，何以会满头白发？
太后问：“哀家听闻崔公子少年向道，闭门清修十余年，是如何写出这《观政十三卷》的呢？”
秦谡平复心头复杂滋味，沉声道：“昔日诸葛孔明隐居南阳十载，不也与昭烈帝隆中筹对，细说三分吗？”
太后挑眉：“不想公子身居幽室，心在天下，甚好。”
太后让他坐。
先帝爷秦谡委实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的妻赐座，吞纳一番怒气，撩袍坐到她下手的椅子上。
太后只静静注视他一举一动。
也不知坐了多久，秦谡终于有些不耐，冷淡问：“太后召我来何事？”
谁知她说：“陪我。”
秦谡愕然一怔，随即指骨发白，咬紧牙关，垂眸。
很好，他的妻看上他了，只是不知看上的是他经天纬地之才，还是他绮年玉貌之身。
她突然忍俊不禁，道：“你颇似我一位故人。”。
他看向她。
见她笑意盈盈如少女，欢乐地说：“想法像，字也像，射箭之姿像，说话的语气像，就连现在生气的神情，都很像。”
她的笑意渐渐有些落寞：“我不会让你做什么，我只是很想他而已。”
他心中有些震动。
突然想起一则传闻。
传闻右相曾荐一郎为司卫少卿，太后虽未应允，却顾之良久。
不久，此郎再度献词自荐，太后命杀之，右相也因此罢免。
据说，那位年轻郎君，形貌酷似先帝。
太后说，敢有以嬖臣进献，有辱先帝者，皆杀。
秦谡不禁再次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妻。
当初，她只是他东宫诸美之一。
那年父皇母后正要替他选妃，京中突生瘟疫，选妃一事就此搁置。
他微服巡察疫情，遇到她在城中施药。他着人打听，听到是霍氏之女。
巧得很，也在他案前备选的名册里。
这就很有意思。
他去看了她好几日，疫情过猛，患者太多，便是集合太医与整个京城的郎中，人手尤嫌不够。
她每日除了施药，也带着丫鬟在病区照料。他见她布衣素髻，没一点官家小姐的架子。
他听人对她说，那些高门贵女怎比得姑娘仁善，如姑娘这般菩萨心肠，才配得上咱们太子殿下。她脸上虽蒙着布巾，一双眼睛却明亮地透着羞涩和欣喜。
他当时挑了挑眉，觉得有趣。五品微末之女，拼着性命汲汲为名，削尖了脑袋想进自己的东宫来，真是好大的志气。
疫情平复后，他选妃之事又重提，朝臣力荐霍氏，说她是不世出的贤德之女。以未嫁之身抚育幼弟，以碧玉年岁独撑门庭，灾则施粥疫则给药，既贤且能，民望深厚。
他听了只笑。
父皇私下对他言说，纳妃虽你私事，但天家无私事，你自己好好斟酌。
他自然有好生斟酌，诸女哪个背后不牵涉朝局，个个都摩拳擦掌卯足了力。寻常人家婚事是喜，他心头却有几分难抑的厌烦，谁想被人惦记，谁想被人谋算。
之后他在选妃的大殿上见她跪在众女之中，迎着他负手迈进大殿的身姿投来一眼，其中的热望与期待过于明显，他只是淡淡撇了目光，坐到了椅子上。
母后问他的心意，他慢条斯理地搁下茶杯，缓缓扫过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最后说：“张氏乃通儒之女，家学深厚，既美且贤，儿臣中意。”
她眼中星空寂灭的模样甚是有趣，他好生欣赏了片刻，微微一笑道：“霍氏为群臣所荐，也留。”
据说那时他斜倚着龙椅，淡淡一哂：霍氏，惟贤而已。
自此天下皆知，霍后无宠，惟贤而已。
院徒青竹与幽兰，若非知道来处，传旨的内侍会以为是在深山之间。
屋内琴声如月光徘徊于小院之中，内侍来时尚有几分倨傲，在廊下听了片刻琴音，渐觉心头一静，索性笼袖闲闲地等。
等了片刻，忽闻急弦乍翻，端的是峥嵘霸气。
那内侍心头一惊，竟生了几分畏惧之心。
这一静一惊之中，不禁对里间抚琴之人，又多出几分好奇。
说来这崔氏一族，衣冠门庭，煊赫了数百年，乃是显第中的显第，高门中的高门。
这位崔十七郎，更是身份高贵，乃太宗幼女永乐公主之孙。只可惜少年之时便一心向道，闭门清修了十余年，实在令人扼腕。
然而不知何故，这位崔公子月前突然自仙返俗，进献了《观政十三卷》，太后读了通宵，又在早朝时令群臣传阅，叫他们下去好好地看。
太后说，此子不入朝班，宰相之过也。
诸公惶惶称诺，连番征辟，这位崔公子却始终闭门不见。
本朝文有春论，武有秋狝，都是贵门子弟崭露头角的好时机。
数日前北郊秋狝，这位崔公子散漫来迟，最后却拔得头筹一鸣惊人。
那副白马乌衣长弓挽月之姿，令在场诸君都忍不住拊掌欢呼，惊艳出声。
帘中一直沉默的太后问：“那是何人？”
他答：“崔氏十七郎，崔珩。”
太后问：“就是《观政十三卷》的崔珩？”
他答：“正是。”
太后便又复归于沉默。
里间琴声寂，童子褰帘，崔珩自内萧散而出，玉冠青袍，秋水为神。
这神仙般的人物缓缓踱到他跟前，挑眉问：“太后召我？”
内侍竟有些紧张，道：“是，太后召见崔公子即刻入宫觐见。”
崔珩轻轻一笑。
嗯了一声。
高祖传位至今已有六世，先帝英年早逝，只有一个遗腹子，便是今上绍光帝。
幼主尚不足十岁，皇太后霍氏临朝主政。孤儿寡母，本是虎伺狼顾，十年之间，大凉江山未显丝毫颓势，反倒承先帝之志，蒸蒸日上，国泰民安。霍太后功不可没。
然而朝野上下，对太后的私评却有些犹豫。
传闻太后当年并无隆宠，先帝立她之时，也曾说，惟贤而已。
帝国需要一位贤后，霍后极贤。
昔日宫中俱称皇后待下宽厚，从无怒色，娴静少言，待诸妃皆善。
却正是这么一位柔弱温婉的年轻女子，在先帝猝然驾崩之后，怀抱少主，以雷霆之势镇压了宫变，肃清叛党，手腕之犀利残酷，令群臣敬服之余，又陡生畏惧之心。
先帝驾崩十年，这十年来，太后之理政，颇有先帝遗风。许多人甚至心中生疑，莫非先帝在天之灵，暗中指点太后朝局？何以太后之行事作风，乃至批阅奏折的语气，皆与先帝如出一辙？
臣心惧，朝纲定。
崔珩默默行走于宫池之中，忖度着关于霍太后的一切传闻。
他容色虽静，紧抿的嘴角和行走的风度，都令身旁的内侍紧张。
内侍偷偷拭汗，莫非凤子龙孙之故？何以这通身的气势，这般吓人。
至太后所居的长春宫后，内侍悄然退下，留崔珩一人在殿中等候。
殿中静寂无人，只有垂帘因风而动。
崔珩不动声色地转目打量，简朴素静，不似执政太后住处，倒像孀居已久的冷宫。
他身姿如松，静静笼袖而立。
他知道暗处有人在看着自己。
过了很久，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熟悉又陌生的女声问：“你是何人？”
他嘴角噙起一抹笑意。
心中冷冷道，吾是何人？吾名秦谡，乃大凉之主。他们口中的先帝，你早已亡故之夫。
***
秦谡未曾想过自己会重生。
记忆中他还在无限的担忧和不甘中久久不肯阖目，再睁眼已经变成了崔珩。
他对这位有着稀薄血缘的崔十七并无过多了解，只是当年崔珩之父曾来找过自己，为自己的小儿忧心，才十来岁的年纪，就心慕道法，远离凡俗，希望陛下召他入仕。
他当时只是道：“人生一世，庸碌而终者不知凡几，他既明心见性，已好过太多迷糊之人，且随他去吧。”
崔珩自此清居不出。
不想竟成了他的来生。
来生，龙已非龙，凤还是凤。他没想到自己那个温吞寡言的妻，会变成如今冷眼铁腕的执政太后。
他真是刮目相看。
秦谡挺直脊梁，背对而立，孤高道：“吾名崔珩。”
他听她笑了一声。
幽香渐近，黑色的裙摆在光滑的地面逶迤而过。
她的声音轻缓淡漠。
“崔氏门庭高贵，竟如此不待见哀家。”
秦谡缓缓抬眸，看向面前伫立的自己的妻。
眼神从冷漠，转而惊诧。
她眉目如昔，只是多了些清霜在眼底。
她瘦弱如斯，却为权势熏染得遥不可及。
她是她又不似她。
她高贵而冷漠。
即便此刻微笑着，也带着不容直视的威严。
秦谡眸子颤动，目光停留在她的头上。
她年不到四十，应当正值风华，何以会满头白发？
太后问：“哀家听闻崔公子少年向道，闭门清修十余年，是如何写出这《观政十三卷》的呢？”
秦谡平复心头复杂滋味，沉声道：“昔日诸葛孔明隐居南阳十载，不也与昭烈帝隆中筹对，细说三分吗？”
太后挑眉：“不想公子身居幽室，心在天下，甚好。”
太后让他坐。
先帝爷秦谡委实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的妻赐座，吞纳一番怒气，撩袍坐到她下手的椅子上。
太后只静静注视他一举一动。
也不知坐了多久，秦谡终于有些不耐，冷淡问：“太后召我来何事？”
谁知她说：“陪我。”
秦谡愕然一怔，随即指骨发白，咬紧牙关，垂眸。
很好，他的妻看上他了，只是不知看上的是他经天纬地之才，还是他绮年玉貌之身。
她突然忍俊不禁，道：“你颇似我一位故人。”。
他看向她。
见她笑意盈盈如少女，欢乐地说：“想法像，字也像，射箭之姿像，说话的语气像，就连现在生气的神情，都很像。”
她的笑意渐渐有些落寞：“我不会让你做什么，我只是很想他而已。”
他心中有些震动。
突然想起一则传闻。
传闻右相曾荐一郎为司卫少卿，太后虽未应允，却顾之良久。
不久，此郎再度献词自荐，太后命杀之，右相也因此罢免。
据说，那位年轻郎君，形貌酷似先帝。
太后说，敢有以嬖臣进献，有辱先帝者，皆杀。
秦谡不禁再次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妻。
当初，她只是他东宫诸美之一。
那年父皇母后正要替他选妃，京中突生瘟疫，选妃一事就此搁置。
他微服巡察疫情，遇到她在城中施药。他着人打听，听到是霍氏之女。
巧得很，也在他案前备选的名册里。
这就很有意思。
他去看了她好几日，疫情过猛，患者太多，便是集合太医与整个京城的郎中，人手尤嫌不够。
她每日除了施药，也带着丫鬟在病区照料。他见她布衣素髻，没一点官家小姐的架子。
他听人对她说，那些高门贵女怎比得姑娘仁善，如姑娘这般菩萨心肠，才配得上咱们太子殿下。她脸上虽蒙着布巾，一双眼睛却明亮地透着羞涩和欣喜。
他当时挑了挑眉，觉得有趣。五品微末之女，拼着性命汲汲为名，削尖了脑袋想进自己的东宫来，真是好大的志气。
疫情平复后，他选妃之事又重提，朝臣力荐霍氏，说她是不世出的贤德之女。以未嫁之身抚育幼弟，以碧玉年岁独撑门庭，灾则施粥疫则给药，既贤且能，民望深厚。
他听了只笑。
父皇私下对他言说，纳妃虽你私事，但天家无私事，你自己好好斟酌。
他自然有好生斟酌，诸女哪个背后不牵涉朝局，个个都摩拳擦掌卯足了力。寻常人家婚事是喜，他心头却有几分难抑的厌烦，谁想被人惦记，谁想被人谋算。
之后他在选妃的大殿上见她跪在众女之中，迎着他负手迈进大殿的身姿投来一眼，其中的热望与期待过于明显，他只是淡淡撇了目光，坐到了椅子上。
母后问他的心意，他慢条斯理地搁下茶杯，缓缓扫过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最后说：“张氏乃通儒之女，家学深厚，既美且贤，儿臣中意。”
她眼中星空寂灭的模样甚是有趣，他好生欣赏了片刻，微微一笑道：“霍氏为群臣所荐，也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