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谡未料，她说的“陪我”，竟真的是陪她。
那日自宫中还，才进小院不久，传旨的内侍就到了。
太后有旨，召他为起居郎。
秦谡一听就气笑了，抖抖袖负手问：“太后可有何交代？”
内侍小心道：“太后吩咐，公子每日午后至长春宫待诏，并无别的交代。”
他挑挑眉：“好”，重重咬出两个字，“谢恩！”转身就大步流星回了屋。
内侍看着摇晃的竹帘冷笑，还是头回见到谢恩谢得这么狂妄的主儿。
秦谡回到屋内，横琴而奏，铁马金戈，杀气腾腾。
听得侍奉的童子都有几分心寒，躲到了屋子外面去。
史上秽乱宫闱的嫔妃也不是没有，更何况如今她大权独揽，没有堂而皇之地广纳面首，已经很给他这个先帝面子了！
秦谡忍着心头的狂怒，闭目。
可有什么办法呢，他已经死了。就算现在魂归人世，人非故人，梦非旧梦。
落日透帘之时，他才渐渐平静，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孩子。
次日他黑着脸踏入长春宫时，太后正在看奏折，她沉静坐于长案之后，目光专注，却在他踏入大殿的瞬间开口：“崔公子，坐。”
秦谡见案侧已为他设好了座，茶点俱全，他也没客气，径直走过去撩袍一坐，眼睛凛然射向高位上的她。
她低眉垂目，未置一顾。
她无动静，秦谡只好自己独坐。
茶喝了数盏，日光偏移，她还是没任何动静。
秦谡渐渐有些发闷，从昨夜开始郁结心头的一团怒气，憋着憋着，竟有些淡了，眼下竟是另一番恼火。
她就这么把“绮年玉貌”的他放在一边干干坐着？
秦谡有些怀疑自己是个摆设。
先帝不想，自己这一坐，就坐了一天。
终于日暮时，太后起了身，他才不咸不淡地问：“太后要我如何待诏？”
太后笑道：“哀家说，让公子陪我，公子不是陪了我一天了么？”
秦谡愕然。
先帝秦谡每日至长春宫待诏。
干坐数日后，他渐渐找到些乐趣。
他这个妻，倒是十分勤政。
他看她每日几乎毫无闲暇，也不知哪里有那么多要她做的事。看着她时而蹙眉，时而舒容，时而含怒不露，倒也十分有趣。
他有时腹诽，慢吞吞的，朕当年要也像你这么慢，恐怕连生儿子的时间也没有。
想到这里，蓦然想起从前她床榻上的艳容，腹*下一紧。
秦谡咬牙暗恼，实在不想以别人的身体邪对自己的妻。
他脑海里连忙转了念想，想起自己还没见过的骨肉亲儿，不知生得什么模样，是像自己，还是像她多一些？
这时太后却起了身，走到一旁的高架前翻翻拣拣。
他顿时想笑。
他早就发现那架子上按着年份，摆的都是他从前批过的折子。
她就这么学的他？
真是够傻。
他摇摇头，本人就坐在这里，她看也不看，问也不问。
爱问不问。
秦谡悠哉吹着茶气。
太后看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公子执杯吹茶的模样，优雅矜贵。
陌生的容貌，熟悉的姿态。
秦谡放下茶杯，看她失神望着自己，脸色苍白，眼下青晕，眼中还泛着红。
疲惫之态与他的悠闲之姿对比鲜明。
何必。
秦谡想。
太后问：“崔公子很闲？”
他点点头，毫不客气道：“与太后相比，的确很闲，好在茶还不错。”
太后笑道：“公子若是无聊，大可告诉哀家。”
他想了想道：“听闻太后有一琴，名曰辞盈。”
太后立时瞪圆了眼：“那是先帝给我的！”
秦谡悠然道：“如琴书一类，不弹不读，便是死物，又有何意义？”
太后默忖片刻，终究命人取来了琴。
秦谡看着眼前旧物，颇有几分感慨。昔日他每遇难解之事，常奏此琴以自娱，脑中杂芜随琴音消散，令人明心静神，豁然开朗。
他抚上琴弦。
月度山黯，万壑松风。
太后缓缓在他身旁坐下。
曲罢太后道：“先帝在时，最喜此曲。”
秦谡见她匆匆撇开了目光。
***
此后太后常令他抚琴。
时常看着他若有所思。
秦谡每每心绪复杂。
这日内侍禀报，太妃求见。
太后对他道：“还请公子移坐屏风后。”
他觉得好笑。
不错，还知道避嫌。
他刚刚坐到屏风后，太妃就走了进来。他有些感慨地看着自己昔日的淑妃，生死阔别，对他而言虽无感觉，对还活着的她们，却是实打实的流光十年。他的淑妃并无多少的改变，容颜妩媚如昔，想来这些年过得还不错。
倒是她——
他看一眼太后的满头白发。
太妃径直走到太后面前，将手中的食盒一放，有些不满道：“弥光，你就不能歇一歇？”
太后笑道：“今日怎么来了？”
太妃往秦谡方才坐的椅子上坐下说：“皇帝中午在我那里用膳，我见他很是满意，却吃得犹犹豫豫，说什么为人君者，不该贪图口腹之欲。这么小小个年纪，把自己拘得这么紧，我心疼，叫他尽管放心吃了。他又说汤不错，母后近来食少，该替母后送来一些。他又不敢来，说是最近四书读得不好，怕母后见了问题，反倒惹你生气。这不，我就替你儿送来了。趁热喝吧！”
太后接了汤碗，浅尝一口说：“皇帝嘴刁，还得是你的手艺。”
太妃叹气说：“可不是吗？皇帝这挑剔的性子，跟咱们先帝一模一样。我还记得刚进东宫那会儿，为了摸先帝的口味，镇日没出过小厨房，一双手都粗糙了，也没见他给过什么好脸色。”
先帝在屏风后，尬得轻咳了一声。
太后说：“先帝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很多话都不爱说，但心里都是明白的。”
太妃叹气：“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人都不在了。”
她拿手绢拭了拭眼角，对着屏风努嘴：“私下都有风言风语了，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人这么留着？”
太后只是慢慢喝汤：“无妨的，哀家自有分寸。”
果然几日后，就有人登门兴师问罪来了。
听到求见的是靖国公时，秦谡脑门习惯性地抽了抽，这老东西还活着？从父皇时就爱唠叨，唠叨完父皇，唠叨他，如今还要来唠叨他妻儿。
他正伸指压了压额心，见太后也正在揉着太阳穴，小声嘀咕着：“老东西又来骂我。”
秦谡忍住笑，看向殿门迈进的老国公。
顾老国公是太宗顾皇后内侄。顾后贤德，其母族无论文武，皆是忠良。外有护国之良将，内有安邦之能臣，却从不涉足党争，祸乱朝纲。
老公爷拄着杖一步步走进大殿。他有些心酸，老成这样了。
忠臣年迈，君心落寞。
太后起了身，扶住将要下拜的老公爷：“国公何事面见？大可修书哀家，不必如此辛劳。”
老公爷冷冷将立在一旁的他瞥一眼，拿拐杖指着问：“太后留这么个俊俏郎君在身边是何用意？”
太后沉着道：“国公先坐。”
待他坐下，太后才道：“想来是近日朝中流言惊扰国公。这位崔公子，乃是崔氏十七郎君，他往日在府中清修，您大约没怎么见过，说来，他与先帝一样，也算得您的侄孙呢。”
老公爷这才勉强又多看他一眼问：“你是永乐的孙子？”
秦谡只好答：“正是。”
公爷又问：“我听说你修了十多年的仙，怎么如今不修仙了？”
秦谡答道：“晚辈并非修仙，只是希望借由修道有所参悟。可闭门十多年才发现，不入世，如何出世？是以晚辈才决定走出虚室，多看看这人间。”
老国公不置可否。
太后道：“崔公子身在化外，心在尘间，他给哀家进献了《观政十三卷》，条条切中我大凉弊病，哀家不忍如此人才流落朝堂之外，是以征诏。”
老国公轻哼一声。
太后看了看秦谡，有些犹豫，却还是开了口：“国公，其实哀家确有一私心。皇帝渐长，他身边虽有许多博学通儒，但哀家最希望他学习的，是先帝。崔珩许多的想法和言行，皆类先帝…是以哀家，想留他在身边考察，若的确是个人才，哀家希望他能陪伴皇帝成长…这就是哀家的目的。”
她语气虽淡，目光中却泛起了忧伤。
秦谡有些震惊。
她，想让他陪伴他们的儿子…
老国公沉吟片刻道：“崔氏忠良，虽然可靠，然此子年少，还需多加留意…”
太后道：“哀家知道，国公放心。您是明白的，哀家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一点点都不会的…”
秦谡心弦狂拨。
她想让他陪着儿子？
像他的父亲一样去感染与引导他？
他悸动得手心发烫。
那日自宫中还，才进小院不久，传旨的内侍就到了。
太后有旨，召他为起居郎。
秦谡一听就气笑了，抖抖袖负手问：“太后可有何交代？”
内侍小心道：“太后吩咐，公子每日午后至长春宫待诏，并无别的交代。”
他挑挑眉：“好”，重重咬出两个字，“谢恩！”转身就大步流星回了屋。
内侍看着摇晃的竹帘冷笑，还是头回见到谢恩谢得这么狂妄的主儿。
秦谡回到屋内，横琴而奏，铁马金戈，杀气腾腾。
听得侍奉的童子都有几分心寒，躲到了屋子外面去。
史上秽乱宫闱的嫔妃也不是没有，更何况如今她大权独揽，没有堂而皇之地广纳面首，已经很给他这个先帝面子了！
秦谡忍着心头的狂怒，闭目。
可有什么办法呢，他已经死了。就算现在魂归人世，人非故人，梦非旧梦。
落日透帘之时，他才渐渐平静，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孩子。
次日他黑着脸踏入长春宫时，太后正在看奏折，她沉静坐于长案之后，目光专注，却在他踏入大殿的瞬间开口：“崔公子，坐。”
秦谡见案侧已为他设好了座，茶点俱全，他也没客气，径直走过去撩袍一坐，眼睛凛然射向高位上的她。
她低眉垂目，未置一顾。
她无动静，秦谡只好自己独坐。
茶喝了数盏，日光偏移，她还是没任何动静。
秦谡渐渐有些发闷，从昨夜开始郁结心头的一团怒气，憋着憋着，竟有些淡了，眼下竟是另一番恼火。
她就这么把“绮年玉貌”的他放在一边干干坐着？
秦谡有些怀疑自己是个摆设。
先帝不想，自己这一坐，就坐了一天。
终于日暮时，太后起了身，他才不咸不淡地问：“太后要我如何待诏？”
太后笑道：“哀家说，让公子陪我，公子不是陪了我一天了么？”
秦谡愕然。
先帝秦谡每日至长春宫待诏。
干坐数日后，他渐渐找到些乐趣。
他这个妻，倒是十分勤政。
他看她每日几乎毫无闲暇，也不知哪里有那么多要她做的事。看着她时而蹙眉，时而舒容，时而含怒不露，倒也十分有趣。
他有时腹诽，慢吞吞的，朕当年要也像你这么慢，恐怕连生儿子的时间也没有。
想到这里，蓦然想起从前她床榻上的艳容，腹*下一紧。
秦谡咬牙暗恼，实在不想以别人的身体邪对自己的妻。
他脑海里连忙转了念想，想起自己还没见过的骨肉亲儿，不知生得什么模样，是像自己，还是像她多一些？
这时太后却起了身，走到一旁的高架前翻翻拣拣。
他顿时想笑。
他早就发现那架子上按着年份，摆的都是他从前批过的折子。
她就这么学的他？
真是够傻。
他摇摇头，本人就坐在这里，她看也不看，问也不问。
爱问不问。
秦谡悠哉吹着茶气。
太后看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公子执杯吹茶的模样，优雅矜贵。
陌生的容貌，熟悉的姿态。
秦谡放下茶杯，看她失神望着自己，脸色苍白，眼下青晕，眼中还泛着红。
疲惫之态与他的悠闲之姿对比鲜明。
何必。
秦谡想。
太后问：“崔公子很闲？”
他点点头，毫不客气道：“与太后相比，的确很闲，好在茶还不错。”
太后笑道：“公子若是无聊，大可告诉哀家。”
他想了想道：“听闻太后有一琴，名曰辞盈。”
太后立时瞪圆了眼：“那是先帝给我的！”
秦谡悠然道：“如琴书一类，不弹不读，便是死物，又有何意义？”
太后默忖片刻，终究命人取来了琴。
秦谡看着眼前旧物，颇有几分感慨。昔日他每遇难解之事，常奏此琴以自娱，脑中杂芜随琴音消散，令人明心静神，豁然开朗。
他抚上琴弦。
月度山黯，万壑松风。
太后缓缓在他身旁坐下。
曲罢太后道：“先帝在时，最喜此曲。”
秦谡见她匆匆撇开了目光。
***
此后太后常令他抚琴。
时常看着他若有所思。
秦谡每每心绪复杂。
这日内侍禀报，太妃求见。
太后对他道：“还请公子移坐屏风后。”
他觉得好笑。
不错，还知道避嫌。
他刚刚坐到屏风后，太妃就走了进来。他有些感慨地看着自己昔日的淑妃，生死阔别，对他而言虽无感觉，对还活着的她们，却是实打实的流光十年。他的淑妃并无多少的改变，容颜妩媚如昔，想来这些年过得还不错。
倒是她——
他看一眼太后的满头白发。
太妃径直走到太后面前，将手中的食盒一放，有些不满道：“弥光，你就不能歇一歇？”
太后笑道：“今日怎么来了？”
太妃往秦谡方才坐的椅子上坐下说：“皇帝中午在我那里用膳，我见他很是满意，却吃得犹犹豫豫，说什么为人君者，不该贪图口腹之欲。这么小小个年纪，把自己拘得这么紧，我心疼，叫他尽管放心吃了。他又说汤不错，母后近来食少，该替母后送来一些。他又不敢来，说是最近四书读得不好，怕母后见了问题，反倒惹你生气。这不，我就替你儿送来了。趁热喝吧！”
太后接了汤碗，浅尝一口说：“皇帝嘴刁，还得是你的手艺。”
太妃叹气说：“可不是吗？皇帝这挑剔的性子，跟咱们先帝一模一样。我还记得刚进东宫那会儿，为了摸先帝的口味，镇日没出过小厨房，一双手都粗糙了，也没见他给过什么好脸色。”
先帝在屏风后，尬得轻咳了一声。
太后说：“先帝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很多话都不爱说，但心里都是明白的。”
太妃叹气：“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人都不在了。”
她拿手绢拭了拭眼角，对着屏风努嘴：“私下都有风言风语了，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人这么留着？”
太后只是慢慢喝汤：“无妨的，哀家自有分寸。”
果然几日后，就有人登门兴师问罪来了。
听到求见的是靖国公时，秦谡脑门习惯性地抽了抽，这老东西还活着？从父皇时就爱唠叨，唠叨完父皇，唠叨他，如今还要来唠叨他妻儿。
他正伸指压了压额心，见太后也正在揉着太阳穴，小声嘀咕着：“老东西又来骂我。”
秦谡忍住笑，看向殿门迈进的老国公。
顾老国公是太宗顾皇后内侄。顾后贤德，其母族无论文武，皆是忠良。外有护国之良将，内有安邦之能臣，却从不涉足党争，祸乱朝纲。
老公爷拄着杖一步步走进大殿。他有些心酸，老成这样了。
忠臣年迈，君心落寞。
太后起了身，扶住将要下拜的老公爷：“国公何事面见？大可修书哀家，不必如此辛劳。”
老公爷冷冷将立在一旁的他瞥一眼，拿拐杖指着问：“太后留这么个俊俏郎君在身边是何用意？”
太后沉着道：“国公先坐。”
待他坐下，太后才道：“想来是近日朝中流言惊扰国公。这位崔公子，乃是崔氏十七郎君，他往日在府中清修，您大约没怎么见过，说来，他与先帝一样，也算得您的侄孙呢。”
老公爷这才勉强又多看他一眼问：“你是永乐的孙子？”
秦谡只好答：“正是。”
公爷又问：“我听说你修了十多年的仙，怎么如今不修仙了？”
秦谡答道：“晚辈并非修仙，只是希望借由修道有所参悟。可闭门十多年才发现，不入世，如何出世？是以晚辈才决定走出虚室，多看看这人间。”
老国公不置可否。
太后道：“崔公子身在化外，心在尘间，他给哀家进献了《观政十三卷》，条条切中我大凉弊病，哀家不忍如此人才流落朝堂之外，是以征诏。”
老国公轻哼一声。
太后看了看秦谡，有些犹豫，却还是开了口：“国公，其实哀家确有一私心。皇帝渐长，他身边虽有许多博学通儒，但哀家最希望他学习的，是先帝。崔珩许多的想法和言行，皆类先帝…是以哀家，想留他在身边考察，若的确是个人才，哀家希望他能陪伴皇帝成长…这就是哀家的目的。”
她语气虽淡，目光中却泛起了忧伤。
秦谡有些震惊。
她，想让他陪伴他们的儿子…
老国公沉吟片刻道：“崔氏忠良，虽然可靠，然此子年少，还需多加留意…”
太后道：“哀家知道，国公放心。您是明白的，哀家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一点点都不会的…”
秦谡心弦狂拨。
她想让他陪着儿子？
像他的父亲一样去感染与引导他？
他悸动得手心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