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舟,字鹤归,京兆人,生十二年,父母卒。

    ——《大宁正史·宋之舟传》

    四更鼓至,静夜沉,冷月溶。

    三进院中蘅柳院西厢房位于宋府最深的角落,就连悄然春意也得穿过层层幽深连廊,方能浸入寂静而逼仄的院落,透进这碧纱窗间隙一二分。

    门窗尽掩,却无人注意到,一个小小身影一闪而过。

    小少年一身绛红缘边青缎袄,黑发随意扎起,一双眼又黑又亮,眸色却极深,流转间带着和年龄并不相符的锋利,如一柄利刃。

    小小年纪的不速之客,动作轻而灵活,几个眨眼就闪至侧厅的黄花梨木桌前——那里正摆着一碗煮好的汤药——从怀中掏出小瓷瓶,小心地将什么粉末撒入碗内。

    忽然,他停下动作,屏息敛声,似乎是听到了寝间床榻边上有什么动静。

    然而,透过层层叠叠的鹅黄纱帐能隐约瞧见,榻上那人睡得很沉。

    不过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房内正有两双眼睛在盯着他。

    “等一下。”乔鹤也倚在窗边,揉了揉眉心,望向那边正往自己汤药里加料的小崽子,“你说给我投毒的这玩意真的是那个宋之舟?”

    系统007唯唯诺诺:“‘这玩意’是你的继子。”

    乔鹤也越发头疼:“再跟你确认一遍,这就是害了我推的幕后凶手,遗臭万年的大宁奸臣宋之舟?”

    007:“是的。”

    乔鹤也“腾”地向外走,面无表情:“我不干了。”

    007连忙化身金黄的小鹦鹉,扑棱着翅膀挡在她面前:“等等等等等!”

    “主人!主人你三思啊!完不成任务我们要被一起处罚的,你们那边怎么说来着……对对对,命运共同体,我们两个现在就是命运共同体!任务还没开始不能放弃啊主人!”小鹦鹉叽里呱啦卖惨求同情。

    “说了不要再喊我主人,大清亡了多久了!”乔鹤也大怒,“强买强卖算什么命运共同体?连劳务合同都没有,这是绑架,我要告你!”

    “……宿主你息怒啊!”007欲哭无泪,现场生动形象表演了一个高难度鹦鹉滑铲,“这不是检测到你对宋之舟生平颇为了解,特意给你分配到他了吗!其他的节外生枝……不能怪我呀!”

    “颇为了解?我对我推岂不是更了解,你怎么不把我安排到我推身边去?”乔鹤也咬牙切齿,一手指着那正在干坏事的小孩。

    “历史结点就发生在他身上,除了他也没人了……”007欲哭无泪。

    “你管这叫节外生枝?先是推我入水,又夜夜来投毒,你难道不知道原主和他关系不好?再加上他又如此生性恶毒……”

    “每天半夜都来烦不烦!?我把他敲晕了安生几天行不行?”

    007大惊失色:“万万不可啊!冷静!冷静!”

    而那边,小宋之舟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干完了投毒大业,又像一只黑猫般趁着夜幕溜走,没了踪影。

    大概是他提前算好了时间,不过半刻,一个侍女提着小篮走进来,倒出一小碗汤药,行至床边。

    乔鹤也侧头怒视还在空中扑棱翅膀的鹦鹉。007忙不迭飞去,围着那侍女飞了一圈。

    乔鹤也缓步跟着走近,只见侍女手中碗里发着荧光的雪花状颗粒缓缓飘至空中,又化作齑粉消失于无形。

    侍女将榻上那人扶起,用汤匙把药一口一口喂给床上女子。女子面无血色,眉心紧蹙,两颊带着不自然地的薄红,活脱脱一病美人。

    乔鹤也抱胸看着床边那松松挽着发,拢着一件紫灰色窄袖袍,双眼紧闭,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拉去拍古装剧身患绝症女一号的自己,凉凉瞥了一眼007:“我到底什么时候能清醒?”

    *

    “夫人,二太太送来的补汤,多少喝些,暖身子的。前日夫人还在昏迷时,大夫来过……说夫人经那事故,脾胃极寒,待惊蛰之后天气转暖,多出大门转转,有助于养好精神。”

    数日后魂魄重入自己身体,多少有些不适应。

    乔鹤也懒懒倚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热气腾腾的羹汤,隐忍着太阳穴的胀痛感。

    原主乔氏的陪嫁侍女采荷见她转醒,高兴坏了,先是告知了老夫人和二太太——后者贴心送上了补药;之后便一直在屋内打转,念叨不停,还说等天气再暖些,要多往窗前摆几盆花草养养人气。

    “采荷,大郎君去上书院了?”她望向窗外,揣度着现在天光像是过了巳时。

    显然,原主的侍女和她一样不待见这便宜继子,冷哼一声:“夫人昏迷不记得日子了,今儿十五,书院休沐,大郎君在府上,也不来问晨安。”

    骂得好,乔鹤也暗暗赞许。不愧是她的侍女,和她一般慧眼如炬。

    “哎夫人,您下床是要去哪……慢些,带上手炉呀!”

    不论采荷在一旁劝阻,乔鹤也随手拾了一件珍珠镶花边的斗篷披上,便大步流星穿过连廊直抵西院。

    魂魄飘荡的这些天,她早已摸熟了宋府的地理格局和亲戚关系,对宋之舟所居的观澜堂更是了如指掌。

    宋之舟的书室在院西边,三扇窗朝阳,大而透亮,光线极好。

    书室布置十分简约,绕过门槛后的楠木屏风,便是一张柏木书案,规整摆着笔墨纸砚,墙上挂着三两字画。室内燃着静神香炉,气味恬淡。

    此外,再无其余装饰。

    宋之舟身着右衽黛蓝圆领长袍,腰系玉佩,正伏案提笔写着什么,闻声抬头,显然十分诧异,搁下笔上前行礼,十分温顺:“娘亲,您醒了。”

    虽然这些日子已然做好充足心理准备,虽然面前这位是她深恶痛绝的历史罪人,然而被一个大自己一千多岁的继子这么唤了一声,她还是差点打了个哆嗦。

    罪过罪过……

    老实说,这小子长得是真不错——初初长成十五岁,身量修长,已经能看出眉眼深邃,鸦睫纤长,垂眸时似含情般勾人。

    气质干净俊秀又不失气度,好一个谦谦少年郎,再过几年定出落得陌上公子玉。

    野史真不欺我,不愧是大宋朝的芝兰玉树……虽然是白切黑欲毒杀继母plus版本的。乔鹤也心里补充。

    其实这小子的表演算得上滴水不漏。只不过,凭史料记载及后人种种考究总结,并经过这些天暗中观察(指她的魂魄到处视奸),她知晓这幅温润皮囊下,是如何的冷漠。

    未来为官一方的宋大人……心狠手辣程度怕只会比如今少时更甚。

    她还在杵在原地想,宋之舟已上前搀扶,隔着衣料触上来的热度,让乔鹤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娘亲刚醒体弱,要唤之舟直接让下人传便是,如何亲自到观澜堂来一趟。”

    “大郎君还真是刻苦读书,听闻今儿卯时便起床练剑,”采茶话里淬冰,“连一早要给夫人问安也忘记了。”

    “昨日给娘亲请晨安,遇上了伯母,”宋之舟温声解释,未看出一点不悦,“周伯母教导说,娘亲受不得风寒,寝屋人进人出,容易带入凉气,需得少进人为好。”

    “本想每隔两日再去请安,没想到娘亲今日就醒了,岂不是喜事一桩。”

    对对,需得少进人,所以日日半夜溜进来投毒!

    乔鹤也心里暗骂道,克制自己甩开他的冲动,由着他扶自己到桌案前,检查功课:“昨日书院先生布置了三面帖,才练罢,还请娘亲过目。”

    她端详着宣纸上的大字。笔法虽稚嫩,却暗含锋芒,已能一窥往后的笔力之遒劲洒脱。

    虽说在政史上,宋之舟是遗臭万年的奸臣小人……于文学史与书法史中,他却确实是专家尤其推崇的天才。

    二十五岁的宋之舟一帖《告清竹书》传世,被后人称颂苍厚茂郁,有魏晋之遗风。

    而如今,得以窥见他那丢失在漫长时光中,零散的一二少时习作,虽然无比讨厌……乔和鹤也心里还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这个不容置疑的事实——面前的这个身高只与她平齐的十五岁少年,有朝一日终会化为那抹屹立于历史之林,被众人口诛笔伐,却又才华惊艳的传奇身影。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宋之舟,确实是传奇本身。

    “不错,之舟笔法又进步了。”她硬硬道,终是无法违心贬低,抛了过来之前已打好腹稿、暗刀锋剑影的奚落话术,勉强温和地夸赞。

    宋之舟似是愣了愣,又颔首,看不清神色,语气恭顺:“之舟不敢。”

    *

    半路母子各自心怀鬼胎而别,乔鹤也携采荷去到了主院。

    昏迷了半月有余,总算是清醒了,免不得要去给老夫人请安。

    宋老夫人秦氏,年逾七十,已是满头银丝,经历了失去长子与儿媳之痛,眉头更添皱纹,精神却不显沧桑,气质雍容威严,抬手间尽是上位者姿态。

    一进屋,扑面而来一股檀香。老妇人好礼佛,屋内常年点香供着佛龛。

    请过安,老夫人身边的周嬷嬷扶她起来入座。

    “病了半月,才好不容易醒了,还得多养身体才是。”老夫人声音平稳,面容肃静。历经大半辈子大风大雨的上位者,脸上总是不见喜怒。

    “是,老夫人。”乔鹤也垂首应着,只感到一股窒息的威压。

    这简直比被校长叫去办公室问话还要恐怖啊!

    陪着闲聊了一二刻,老夫人便让她回去:“差人把我那串赤金如意玉镯给蘅柳院送去。也该用玉养养生气了,瞧这面上没一点血色。”

    乔鹤也起身告辞,老人又唤住她:“平日需得多关照舟儿。既是养在你膝下了,也得担起做娘亲的责任。”

    “妾身懂得。”乔鹤也恭顺应下,心里暗道奇怪。

    老夫人语气和缓,她却隐约听出了一丝警醒与敲打。是嫌她这个继母刻薄小性?

    可若是明知乔氏待子不善,又为何非要过继于她名下?

    说来也怪,照理说乔氏与宋大郎君不合,府中上下皆知。也不知为何三年前大少爷和大夫人亡故,老夫人非得把这宋府主君的独苗托给一个出身寒微的遗孀。

    *

    出了主院,路过楹园,乔鹤也借口散心,支开了采荷,独自步入小径。

    她倚着湖边水榭的斜栏,眼前是大片荷花池,只不过这个时节只剩些衰叶残根,凄凄惨惨戚戚。

    临走前,采荷往她袖口里飞速塞了什么。乔鹤也抽出,那是一片削短的竹片,背后刻着几个小字。

    亥时,携郎君至花市,杀。

    雨水时节,春意如新笋冒了头。石暖草木知,岸边新生出朦胧的绿,园内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可在这儿的人此时毫无赏景心思。

    乔鹤也手心冰凉,心中是惊涛骇浪。

    这……正史里没有记载啊!

    乔氏被人指使要杀了宋之舟?

    是府外仇家?还是府中内患?

    宋之舟知情吗?

    她自然是不能杀了宋之舟的,所以这是历史已经开始偏离了吗?

    她苏醒前007告诉过她,待她魂魄回归身体,它就不会再一直出现了。

    倘若系统有指令,或是紧急情况,它才会再次出现。

    可是从读完那竹片上的短讯到现在,007没有丝毫动静,说明暂时并不需要她做什么。

    可是她应该做些什么?赴约,亦或毁约?

    原本已理得清清楚楚的关系再次乱成一团毛线。

    乔鹤也意识到,自己这看似简单任务竟是如此深不可测。

    先不要论她对宋之舟的生平还算了解,这倘若一步走错……怕都是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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