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槐月,染柳烟浓,料峭春寒。

    正逢浴佛节前夕,烟清山上香客如流。

    大青树下,孟昭音手握笤帚,双瞳剪水般淌过女客,终末凝滞望向一抹相熟的身影。

    “那是太守府上的邹妈妈么?”她压着嗓儿悄问身旁的月枝。

    月枝自小随侍孟昭音,妙仁庵里伶仃相伴五年,又微长半岁,行事不免稳当些:“今早在大殿是见着些熟脸。”

    昭音还欲开口,忽遭人出声打断。

    “孟昭音。”

    仰面吹起一阵凉风,孟昭音抬眼看向成群走来的尼姑。

    为首是方才喊她的唯善尼姑,她嘴角挑笑,对孟昭音道:“孟姑娘好出身,打娘胎里生来睁眼便是织金坠珠、玉枕团绣的。”

    唯善尼姑朝左右招笑声,又道:“倘或未将表亲推落水中,孟姑娘如今又怎会和我们这群剃了发的僧尼一同吃斋念佛?”

    孟昭音见她眼中轻蔑分明,弯弯眼眸也露出温笑,婉言规劝道:“唯善姑姑,您若贪享富贵,大可蓄发还俗呀。”

    唯善尼姑听了一哼,却又问:“孟昭音,我且问你——”

    她止了话音,尼姑们忽嬉笑推搡,面颊似含春羞。

    俄顷,唯善尼姑才清声道:“上京城的王侯公子,生得如何模样?”

    孟昭音垂眼,像作思忖:“有眼有眉,有鼻有嘴。”

    她所云云者,敷衍了事。

    而后又草草一答:“上京不比青州养人,公子的模样一个比一个差。”

    “可我听闻晋阳王府上世子郎艳独绝,这难不成是假的?”

    孟昭音幼学时便被远安侯扔弃到青州,自是不识她口中所谓世无其二的晋阳王世子,故随意搪塞道:“假的。”

    唯善尼姑闻言,缓才敛笑,偏首向一旁的胖尼姑递了眼神。

    胖尼姑颔首,从尼姑群中扭身钻出,几步走到孟昭音跟前,拔高嗓子道:“唯善姑姑手疼,做不了洒扫的粗活。”

    “你向来心善,定会帮她的,对吧?”

    孟昭音的视线悠悠浮于她肩上,倏瞧见不远处的庵主香客,计上心头,面上盈盈一笑应声是:“我自是不忍姑姑劳倦的。”

    她伸手拉着胖尼姑的手,仍乐呵呵的:“唯善姑姑不必还俗,庵内门一掩,也当是位叫人捧着的贵人了。”

    旁人眼里二人凑一块儿是交好,但只有胖尼姑才知孟昭音这妮子暗地里劲儿使了多大,她吃痛大叫:“孟昭音!”

    孟昭音正掐着她的手腕,眼瞧香客因这儿的动静愈走愈近,手上力道才微松,一霎时被胖尼姑用力推倒在地。

    胖尼姑急着骂喊:“我要剁了你这双手!”

    孟昭音垂首不语,再抬头时眼圈已然微红。

    “下作的孽障!”胖尼姑抬手正要打。

    昭音连遮住面容,瑟缩着身子,叫人惹怜。

    “住手!”

    此一声便将要动手的尼姑吼住,她慌乱看向来人,面色由红转白,转眼惊颤嗫嚅,两幅面孔急转自如。

    “你庵里的尼姑竟这般盛势凌人,学作宵小!”香客瞪了眼胖尼姑,扶起泪涟涟的孟昭音,出声诘问庵主。

    胖尼姑忙向庵主哭声辩驳道:“不是的,是、是她先掐我的!”

    她拉起僧袖,想以证清白。

    可惜臂上横肉太多,并未留下什么印子。

    胖尼姑慌神不已,张口却惶惶无言。

    昭音被月枝搀起后,柔柔向香客道:“是我不好,未曾应下姑姑姐姐们的活。”

    “明是一起的,怎偏生全让你去了?”香客不由软了声儿问向昭音。

    昭音啜泣不语,似觉不妥当,最后还是露出好生可怜的笑。

    她抬手拭泪,宽大僧袖落下,皙白腕上道道伤痕醒目。

    香客登时心中有数,她拂袖冷笑,离时还不忘斥声:“好一个妙仁庵!”

    有好事者纷纷围拢看戏,胖尼姑哭丧着一张脸:“庵主,您可得为我做主——”

    妙仁庵主阴沉不语,瞪了眼胖尼姑,低声骂句蠢人。

    胖尼姑噤若寒蝉,不敢高声。

    只一息,妙仁庵主调换脸色,面上堆笑,引开好事香客:“不过是些小事罢了……”

    待人走后,唯善尼姑居高临下剜了孟昭音一眼:“我原倒是小瞧你了。”

    昭音不欲多言,只轻笑道:“昭音哪担得起姑姑慧眼。”

    ……

    天端暮霭,夕照斜山。

    昭音归还笤帚后,拖着乏累的影子绕了庵内大半,吊一口气行至斋院。

    院内无人,月枝先行几步踏进这片冷寂。

    略沉默会儿,她才拿起食桉上仅剩的一张白面蒸饼:“姑娘,你吃。”

    暮鼓声声回响空山,孟昭音的视线从那张弥足珍贵的蒸饼调转至半空,忽道:“晚殿的时辰要到了。”

    月枝眉间拢上思愁的忧:“姑娘,我们快些赶去吧,晚了又得挨罚。”

    孟昭音却寻了条凳坐下歇道:“一刻钟是迟,半个时辰也是迟。”

    她将蒸饼掰成两半,递给月枝后,才温吞用完晚斋。

    待主仆二人乘槐月凉风移步到佛堂,妙仁庵主已领颂完,正闭眼打坐。

    有心浮的尼姑做贼似地半眯着眼,倏地张望到孟昭音。

    她想同人说小话,又不免惹出些动静。

    妙仁庵主闻声,慢慢抬起耷拉的眼皮,和孟昭音对视。

    她拨动念珠,老妪的嗓儿有些破锣:“晚殿来迟,此举已是不恭不敬。”

    “你且跪下。”

    孟昭音不动。

    “为何还不跪下!”妙仁庵主厉声。

    唯善尼姑见缝插针,斜扫孟昭阳一眼,调儿尖又长,怪叫道:“怕不是姑娘膝贵,跪不得咱们这群奴几呀!”

    诵经呢喃声渐息,众人目光齐齐看向殿门外的孟昭音。

    烛火明灭间,妙仁庵主容色青灰,沉声道:“来人,将她给我压住。”

    胖尼姑似是等到这句话,庵主那厢一声令下,她便鞍前马后,敬献上份包藏私心的谄媚。

    素斋将她喂养得极好,膀大腰圆的人疾然起身,蛮力撞开月枝,猛地扑向孟昭音。

    孟昭音后退半步,并不自讨苦吃与人相较力劲。

    她眼疾手快抓按胖尼姑的手,反手落下一道清脆耳光。

    胖尼姑颊上生烫,满目惛惛。

    鼻间温热,她若牵丝小偶般茫茫抬手,待拭下几迹殷红,适才怀有知觉地晕迷而去。

    腕间如显针麻,孟昭音颦蹙眉梢。

    宝殿之上,唯烛火喧闹。

    妙仁庵主拨动念珠的手顿住,容色大变,横眉怒斥:“孟昭音!”

    “庵主,她总偷食。”孟昭音回视,竟惹怜叫屈。

    “因她,我晚膳只得半张薄饼。”

    “您叫我日日诵经,我自是不敢不从。经文里说业有三报,想来这是她贪食的现报。”

    “佛祖在上,”孟昭音温善道,“待她醒来,庵主小惩即可。”

    “你佛经倒是念得好,”妙仁庵主意味不明地冷笑声,话锋一转,“女娘不比儿郎,少食些又何妨!”

    “来迟便是来迟,她贪食当罚,你也躲不过!”妙仁庵主下了定论,枯朽的面容因高声颤颤而更显刻薄。

    孟昭音的目光仍隔满殿银灰凝向庵主,她忽极轻地笑:“路上赶巧遇上邹妈妈,和她说些话,一时忘了晚殿的时辰。”

    “庵主所言极是,来迟便是来迟,昭音领罚。”

    邹妈妈。妙仁庵主心念道。

    她眉目阴沉地盯着孟昭音,半晌后才说道:“既逢故人,小述也好,总归是要让府上贵人安心惦念的。”

    “且谅你一次,今日免罚罢。”

    “多谢庵主,”昭音低眉顺眼,末了又添一句,“庵主乐善好施,舅母自是心安昭音。”

    ……

    晚殿散后,尼姑们叠起层层银灰,三两成群,徒留一殿梵尘。

    高槛处横陈一人,着实有些碍眼。

    孟昭音却忽生趣儿驻足而观。

    那胖尼姑悠悠转醒,甫一睁眼,得见祸首。

    她撞鬼似地摇臂大叫:“鬼啊!鬼啊!走开!你快走开!”

    “佛祖保佑——”

    孟昭音双手下扒面颊,眼睑外露,学作冤魂鬼魅。

    她嗓音幽幽:“你为何要偷吃我的斋饭?”

    “是你,杀、了、我。”

    胖尼姑直想昏去,她紧闭双眸,哭嚎道:“是庵主让的,不怪我……不怪我啊!”

    旋即朝人下跪,涕泪横下,连声求饶。

    佛祖镇压邪祟,能怕成这般,还真是亏心事做多。

    孟昭音心道。

    “您,您等等!”

    胖尼姑踉跄起身,跌撞着跑出去,不多时带回斋盒奔向昭音:“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她急迫地打开斋盒,神色如虔奉上明珍玉宝般。

    孟昭音垂首。

    ——是几片蒸得暄软的白面饼子。

    ……

    银蟾欲上,山涧泠泠。

    “庵主当真是只敢欺软的,一听到邹妈妈呀,便什么都不说。”月枝眼底儿漾着笑。

    孟昭音啃着白饼,也不忘颔首。

    “这儿是香客院落?”

    月枝称是。

    孟昭音心中仍有些许逢遇邹氏的期愿,复道:“进去瞧瞧。”

    院落弯曲,孟昭音步步依顺小径,奈何月上中天,庭院无人。

    眼见天端更如砚墨,这才消了寻人的念头。

    正当欲原路折返时,她却忽见青树下人影闪动。

    庵主和……

    孟昭音微眯眼眸,定睛一瞧——那是个男人!

    她压住月枝的手,用气声儿惊呼。

    “您替我向员外问声好,”妙仁庵主的声音响起,“他要的娇娇人儿啊,贫尼可有好生照料!”

    “员外喜柳腰,那位贵人可真真是弱柳扶风。”

    那男人开口:“凤凰毕竟是凤凰,说不准京中大人会哪日想起她。”

    妙仁庵主忙道:“今儿听了太守府的意思,她若想离开,恐是痴梦一场!”

    “若真来要人了,到时还不是随我胡诌?”她嘴角扯着笑,“再说了,要真念着这女娘,哪会把人扔在这经年不问呢?”

    男人似宽心了:“三日后,后山见。此事若成,保你富贵!”

    两人相继离去,最后溶于夜色。

    孟昭音面色不改:“月枝,夜深了,回去歇下吧。”

    月枝蹙眉,有些泫然欲泣:“姑娘,我们去找邹妈妈说——”

    身侧杂草倏生窸窣,孟昭音嘘道,月枝忙收声。

    主仆两人屏息凝神,丛间声响忽变大,而后又归于宁静。

    孟昭音靠近,从地上碎乱中拣出一根稍粗的木枝。

    她缓步上前,两手握紧木枝,用力下挥——

    木枝停在半空中。

    有人——

    她抬眼,目光凝滞在木枝上方多出来的一只手。

    那只手在月下苍白带血。

    随后,孟昭音对上一双眼。

    她突然想到月夜荒原上的孤狼。

    青州是有狼的,孟昭音见过。

    但妙仁庵的后山不会有狼,孟昭音后退一步,借木枝引出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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