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着玄衣,骑装劲瘦,银冠高束马尾,冷眼相视孟昭音。

    鼻尖嗅到血腥气息,孟昭音目光移至那人腰腹,心中暗道玄色果然遮掩。

    那人松手,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人。

    尼姑。

    到了尼姑庵啊,他心想。

    孟昭音握紧手中木枝,心思百转。

    此人身上带血,外来者恐不止他一人。

    思及此,她试探问道:“你是何人?竟敢乱闯至此。”

    那人倚靠身后苍树,抱臂不语,一双幽深眼眸冷厉如刃。

    孟昭音心尖轻颤,一时之间不由想起许多月夜见血、一剑封喉的故事。

    “小尼姑。”那人心神微松,只一瞬后眸光放软,叫孟昭音恍惚忘弃方才狼刃般的眼。

    这一声听起来很虚弱,像是失血过多大限将至。

    孟昭音紧绷的心弦微松,但她对这声称谓不满,小声呢喃道:“谁是尼姑……”

    他扫过孟昭音身上银灰僧服,又轻声笑道:“小尼姑苦诵经文,经文里说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孟昭音自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抬眼打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借清晖月色,她的眼紧紧扫过那人的眉眼鼻唇,从银冠乌发到流淌鲜血的苍白指尖。

    “谢白。”那人的目光从云间皎月霜白落到孟昭音身边敞开斋盒上的半片白饼。

    他又重复一句,神色落寞几乎可怜:“我叫谢白。”

    谢白有一副惹人哀矜的好相貌,孟昭音想,也或许是志怪话本里的画皮艳鬼披上月色清莹作谪仙模样来蛊惑人心。

    他眉眼疏朗,挺鼻琼瑶,薄唇殷红,垂首时颌线清明利落,此刻虽苍白虚弱,但却更似月下姑射。

    孟昭音似被蛊惑了,她忽露出一副痴笑,连声儿都刻意放柔道:“谢公子,你想让我做什么?”

    谢白垂眼,他鸣珂锵玉,嗅腻了桂殿兰宫的龙凤宝篆、沉檀瑞脑,自也见惯香闺绣阁的霞裙月披、玉软花柔。

    眼前人的绵绵痴嗔于谢白眼中实在乏善可陈,但他还是承下这份虚情假意,陪她将戏作完。

    腹部的伤口正不断洇染鲜血,谢白面色白上一分,仍不忘侧首惹人堪怜:“小尼姑大人,我饿。”

    入夜微凉,风吹树簌,月色泠泠。

    身上僧服单薄,孟昭音有些冷,看了一眼谢白,忽拉着月枝转身离去。

    临走前她还不忘带上斋盒,方才的痴情模样荡然无存。

    谢白眼睁睁看人离去,一时间连腹上痛楚也感受不到。

    他疑心自己是否装得太遭,叫人一眼看穿。

    他嫌站着累,靠树而坐后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谢白在心中胡想道,只是碰上个连半片饼都不愿施舍的坏尼姑罢了。

    下一刻,他双眸微定,见月下银灰。

    孟昭音独自折返而来,在离谢白不远处停住,递上一片完整的白饼。

    夜半人稀,她又让月枝在外把风,此时应当不会来人。

    谢白接过,在心中念声出家人慈悲为怀。

    他道:“多谢小尼姑大人。”

    孟昭音收下这声胡来的道谢,又抛给地上那人随身携带的药粉。

    谢白再谢小尼大人,他嘴里叼饼,手上正要扯开衣物上药,却见孟昭音直勾勾地看着,并没有要移开目光的样子。

    他停下手,生来第一次怀有善意道:“我要上药了。”

    孟昭音眉目间流露不解:“嗯?”

    她大大方方,倒显得我扭捏了。

    谢白别开眼,心里想道。

    但他最终还是背过身掀开玄衣一角倒下药粉。

    出家人讲究色即是空,小尼姑也算恩人,他可不能恩将仇报。

    “我救你一命,你可想过如何报答我?”孟昭音蹲下,双肘搭在膝上,手支皙白下颌,突然问道。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她忽而凑近,谢白便对上一双清透的瞳眸。

    他倏地在心中生出了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山间的狐狸修成人形,最贪食路过书生胸腔中一颗温热生动的心。

    “很简单,”孟昭音如同密谋般放低声音,“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别害怕。”

    ......

    东曦既驾,絮云浮淡。

    孟昭音今日又迟到了。

    宝殿之上,妙仁庵主双眼扫视众人,面色已然不虞:“孟昭音人呢?”

    无人应道,殿内一片寂静。

    “都给我去找这下贱胚子。”妙仁庵主阴着一张脸,话里行间漫上刺骨阴凉。

    她嗓音尖细,面皮松垮,看着像是山林间披着人皮的野鬼。

    一姑子跌跌撞撞地跨过宝殿高槛,高呼叫道:“庵主!孟昭音、孟昭音她在斋院——”

    “她在斋院?”

    妙仁庵主闻言怒目圆睁,连话还未听完便带着满腔被顶撞的怒意大步去向斋院。

    妙仁庵主身后跟着一群看好戏的尼姑。

    尼姑脸上都挂着幸灾乐祸的嘲弄笑意。

    有人悄声道:“孟昭音真是疯了,她这回定要被庵主罚得不成人样!”

    ……

    彼时孟昭音和月枝两人握着藏在锅中深处的烧鸡腿,喝着山间野果酿就的清酒。

    正好生恣意,相谈甚欢时,忽见一群人冲冲赶来,架势不小。

    妙仁庵主到斋院后,先是瞥见青石砖上横七竖八躺着的烧饭姑子,又看向堂上一副酒肉模样的孟昭音。

    不耐烦踹醒晕倒在地的人后,妙仁庵主倒竖双眉,大怒喝道:“孟昭音!”

    被叫到的孟昭音不疾不徐地喝完杯盏中的果酿,抬手在她们跟前晃晃杯盏,算作问好:“庵主,您晨安呀。”

    目光又看向一桌珍馐,笑说:“妙仁庵还真是——”

    她顿了几秒,像是斟酌字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啊。”

    “这么多年,只有我和月枝是真尼姑?”孟昭音真心问道。

    妙仁庵主看她时目光骇人,丑像毕露。

    她阴恻恻道:“我可告诉你,你的命捏在我手中,是死是活全凭我一句话。”

    “我且劝你不要太过忘形!”

    孟昭音恍若未闻,又倒了一杯果酿,徐徐看向月枝道:“你说,要是叫人知道这妙仁庵里,藏着尽是些佛口蛇心的牛鬼蛇神,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妙仁庵主眼眸幽深,恨声问道,“胡言乱语的小畜生!”

    “您念经数载,当真不怕恶有恶报吗?”

    孟昭音看向她,一双杏眼里装着是明晃晃的讥讽:“恐怕无所谓吧。”

    她话音刚落,妙仁庵主眼中戾气逼人,扬声高斥,似乎这样就能掩盖孟昭音方才说的话:“你在胡说什么?我听不懂!”

    “去,把她给我关进后院,饿她个五六日!”妙仁庵主咬牙拽住身旁最近的尼姑,恶狠狠瞪向孟昭音。

    那尼姑被她突然凑近的脸吓一跳,快抖成筛糠,才颤声答好。

    妙仁庵主盯着孟昭音,突然闷声笑道:“孟姑娘要想学京中贵人的吃食啊,贫尼来教你。”

    “你呀,好好养着这身皮肉,总有一日会过上富贵日子的。”

    孟昭音冷眼不语。

    应是仍不解恨,妙仁庵主面容阴毒,却还是扮作好人道:“你五日前的伤痕还未消退吧?哎呀,真是叫人好生心疼,女娘留疤可不好看。”

    “先前看过一土方,说是只要添了新伤,旧的就会好得快些,”妙仁庵主漾着虚浮的笑,“也不知是真是假。”

    唯善尼姑出声道:“庵主,今日试试不就知道方子虚实吗?”

    孟昭音嫌恶地看着眼前这位人人交口赞颂的妙仁庵主。

    平日里念诵的那些经文竟不曾在她心间停留一刻。

    “还不快去?”妙仁庵主扭头对身后那群尼姑喝声,顺道将心中不快泄出,“也不知养你们这群废物蹄子有什么用!”

    身后的尼姑们得令上前,看向孟昭音的目光也带着无端被呵斥的愤懑。

    但还未踏出几步,便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脚步,尼姑们回头看向来人。

    “不、不好了!”来人像是跑了许久,此时一手扶着圆月门后的菩提树,弯腰曲腿,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妙仁庵主身后围作一团的尼姑们听那动静,纷纷作鸟兽散,让出一条路。

    “混账玩意儿,连话都不会说了?”妙仁庵主猛然回头,目光如沁了鸩毒的银针直直扎向那人。

    另一边,冲在最前方的尼姑耳上留意,但仍将心神放在只有三步外的孟昭音身上。

    她几步作一步,扑身上前拉扯。

    动静太大,引得桌上的果酿洒出杯盏。

    孟昭音皱眉,看向月枝。

    月枝颔首,跨出一步挥手斩向尼姑右肩,她瞪大双眼,始料未及,昏然倒地。

    跟在那人身后的还有两人,见状面容僵硬、放声尖喊,连看向月枝的眼神都透着惶恐不安。

    孟昭音认得这两张熟脸。

    说来,她身上那道道伤痕还得拜赐二人呢。

    “月枝,去把她们,通通——”孟昭音满意地看到眼前两人的脸色由白转绿。

    她笑容良善,语气温柔地转了个弯儿:“要不留活口哦。”

    话音刚落,不用月枝动手,那两人便如青天白日见鬼一般晕倒在地了。

    妙仁庵主目光扫向孟昭音那儿的光景,脸色登时难看至极,久披人皮的野鬼终于在此刻向世人露出可怖的青面獠牙。

    她两三步走到报信尼姑跟前,还未等人回神,抬手便落下几记清脆耳光,报信尼姑的脸上下一刻就浮肿起五指红痕了。

    “还不快说是什么事!”妙仁庵主手里还握着念珠,僧服套在青面野鬼身上,两相反差,叫人无由地心生惧意。

    报信尼姑脸上拧作一团,但还是不敢慢待庵主,强忍痛楚,飞快张嘴道:“后院走、后院走水了!”

    后院走水了!

    住着香客的后院好端端地怎会走水!

    妙仁庵主闻言骇然,她立时回头直视孟昭音。

    孟昭音微微一笑,挥手示好,温善纯良的模样。

    “庵主,香客们,”一尼姑慌乱着大喊道,“香客们都往这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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