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音到前院时,柳太守正在奉茶。

    岑老夫人端坐主位,面色微凝。

    常氏随在昭音身后,见堂上悄然无言,也有些不安的瑟瑟。

    她思绪胡乱飘了一路。

    从孟昭音不顾一切向百姓撕碎太守府的伪善颜面到远安候忽然知错回改,怒将柳云婵休弃。

    而夫君因此惨受牵连,不幸罢官,府上老小后生潦倒。

    孟昭音不知常氏又在想些什么,她顶着那人两道懦懦目光问安道。

    “老夫人安、舅父安。”

    柳太守忙伸手扶起她:“都是家亲,昭音还行这些虚礼做什么?”

    孟昭音垂眸轻笑,不作回应。

    “舅父,京中何事?”她站直身子问道。

    “侯爷和夫人自从知道了妙仁庵一事,便十分忧心,写了一封家书连夜送来青州。”

    柳太守别过眼,不再与昭音对视。

    她那汪剪水清瞳,若要倒映出世上凡俗,实在是太过轻易。

    那封自上京一日千里疾速而来的急信,其实不过十字:

    圣上赐婚,召孟昭音回。

    柳太守有些不忍心,嘴上扯谎:“他们都挂念着你呢。”

    孟昭音了然笑道:“舅父有话直说。”

    “就是——”

    “圣上赐婚,柳云婵要你回京成婚。”岑老夫人的声音自堂前响起。

    柳太守将未说出口的话咽回肚中,朝昭音讪讪笑说:“正是如此。”

    料是方才设想了百般可能的常氏一时也未回过神,口上直言道:“圣上赐婚,赐了昭音与谁?”

    “昭音在庵庙里修行多年,好端端地怎会被赐婚呢?”常氏不解便问,“难道圣上也听闻庵里出事了?”

    岑老夫人蹙眉,看了眼在旁服侍的邹妈妈。

    邹妈妈垂首应是,而后几步走到常氏身旁,悄声嘱说:“夫人慎言,您是万万不可妄议圣人的。”

    常氏闻言,慌抬起双手虚虚捂嘴。

    孟昭音见此情状,心中不免为常氏可惜。

    常氏思绪清简,没了那些弯弯绕绕,间或一语中的。

    若能学些逢源话术,也能少惹人嫌些。

    “圣上赐婚,指的定是远安候府,”孟昭音看向岑老夫人,如置身事外般轻声笑道,“只是母亲不舍昭窈罢了。”

    “昭音实在好奇,究竟是与何人联姻,会让母亲如此惶惧?”

    “惶惧到不惜将五年前赶出府的人召回上京。”

    一旁沉默良久的柳太守忽高声道:“昭音,你想岔了!这可是一桩提着灯笼也难寻的好婚事!”

    孟昭音看向如此笃定的柳太守,眼中生疑。

    柳太守清咳几声,好似那温书到夜半的倒楣学子在次日发觉温错经书,无奈将墨卷翻覆几遍后,终于赶在夫子敲钟前找到相熟考点般下笔有神了。

    “圣上指婚,意结两姓之好。”

    “那晋阳王,在京中可是位了不得的贵人。”

    柳太守说时还不忘看眼昭音,见她神色不变,又声情并茂地续道:“他戎马一生,乃圣上的左膀右臂。”

    “早年废太子起兵谋反,晋阳王为护圣上,以少敌多,直舍了半条性命,才镇住反兵。”

    “先皇时战乱纷飞,谢氏先祖皆以身殉国,此大义之举,至今叫人称颂。”

    常氏听了哑然不语,半晌后才幽幽问道:“夫君啊,照你所说,与晋阳王府的这桩婚事,当是一等一的好了?”

    柳太守连连点头,正想说知我者花羞也。

    而知己常氏花羞的下一句话,便将他这句赞叹生生堵住:“这般好的姻缘,侯夫人怎么会舍得给昭音呢……”

    见堂上寂静,她越说声儿越轻,后知后觉地缩到邹妈妈身边。

    邹妈妈微扯了扯嘴角,即使有些木然,好歹还相持着些许笑意。

    “侯夫人自有她的思量,夫人多虑了。”

    常氏目光向上,悄悄看了眼岑老夫人的神色,静等发落。

    但岑老夫人却什么也没说。

    孟昭音看了眼常氏,忽向岑老夫人笑道:“我也想知道,这般好的姻缘,怎会落到我头上?”

    岑老夫人静静看她,开口说道:“你们年岁轻,自是不知一些前尘往事的。”

    “谢氏与孟氏的先祖,曾因饥时一饭结了数年冤仇。”

    “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圣上指婚,正是想解了这些恩怨是非。”

    “我累了。”

    岑老夫人对柳太守道:“今日花朝,带花羞去游街赏花吧。”

    柳太守垂首应好:“儿先行退下了。”

    常氏随之行礼告退。

    待两人走后,邹妈妈也领了一行下人离去。

    堂上顿时只剩祖孙二人。

    孟昭音站久了,此时自往左侧椅上一坐,自在说道:“我也累了,还请老夫人善心,留昭音喝完茶再走。”

    岑老夫人不执一言。

    “你是如何想的?”待昭音放下茶盏,岑老夫人才缓声问道。

    孟昭音回道:“谢氏先祖豪英辈出,家风清明,晋阳王府难因这桩陈年旧怨刁难孟氏女。”

    “更何况圣上亲口赐婚,明面上两家无论如何都必须交好了。”

    岑老夫人颔首,示意昭音继续。

    孟昭音玉白指尖微微摩挲,沉吟片刻后才道:“与晋阳王府的婚约实在诱人,母亲不可能拒绝。”

    “除非——母亲觉得,未来的晋阳王府,给不了昭窈富贵安稳的日子。”

    “若猜测成真,舍了我这颗弃子便是舍了,于侯府而言无伤大雅。

    “若猜测不成真……女娘高嫁,并非一定是件好事。

    “侯府已保昭窈一生荣华,那在婚择儿婿上,最要紧的,便不是家世了。”

    孟昭音向岑老夫人弯了一双笑眼,声儿轻轻的。

    “这世上果然还是要有娘亲,才会活得更轻易些,对么?”

    岑老夫人微微哀叹一声。

    她未曾应答昭音,正如昨日昭音说的,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世人轻视商者,重视官道。”

    “柳氏子弟如今皆行仕途,逐渐也随世浊流,忘了祖上根本。”

    岑老夫人偏首,像是回忆了些过往,语气有些怅然:“你娘是行商的好手。”

    “当年她若非与远安侯成亲,如今怕也是位雄踞天下商道一方的女英豪杰了。”

    孟昭音听着这些陌生的字句,很努力地将儿时所有关乎母亲的记忆与之相连。

    那时太年幼,能记清的只有怀抱她的一双柔软臂膀,和零碎几声笑语。

    如今这些记忆又结交了新友。

    孟昭音眨眼,眼前忽出现了一道温柔坚韧的身影。

    虽看不清面容,但只要将回忆记牢,她今后也会过得轻易些,对么?

    岑老夫人看向孟昭音的目光放得更加轻柔,似乎透过她就能见到思念已久的人了。

    “阿音啊,外祖母昨日说了,此后种种,任凭你做主。”岑老夫人的语气忽有些苍哑。

    “你若是不想回,我便找柳云婵亲说。今后这儿,就是你的家。”

    “你若是想回……京中有几间铺子,找金管事拿地契,我会派人随你回京。”

    “都嫌银子俗,”岑老夫人忽又笑呵道,“但在这世道,没有银子是万万行不了路的。”

    “女娘本就不易,手里握些能傍身的银子,终归是好的。”

    ……

    金乌西坠,云山远黛。

    孟昭音接过送别的折柳,轻声道:“舅母,花朝愉乐。”

    常氏一颗心是直白的:“昭音,你到了上京,可要好好的。”

    她对昭音向来有些心虚。

    待人回京,自此不复相见或才最是好的。

    但常氏也厌别离。

    “你可别什么人的话都信,”她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又道,“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要提防些。”

    孟昭音看了看常氏,笑应好。

    马儿嘶声,车夫手执马鞭,扬起一片埃尘。

    柳太守夫妇二人站在原地,待不见车马喧喧后,才相携回府。

    车上,月枝有些不解:“姑娘,我们为何不留在青州?青州不好吗?”

    隙风微缕,孟昭音身依烟紫攒金的软枕,笑道:“青州好呀。”

    “但母亲如此念我,我怎可不回呢?”

    ……

    车马北行三日余。

    帘外春光新晴,月枝放下帷裳,笑看向昭音:“姑娘,今日天儿真好。”

    接连颠簸数日,孟昭音已有些倦惫。

    上京人声喧沸,她半身斜倚明窗,懒声道:“也真热闹。”

    车夫高吁一声,蹄声忽止。

    月枝探身道:“侯府还未到呢,怎么停下了?”

    车夫侧首答:“贵人,前方行道堵着了!”

    “如今一时半刻也走不了,”孟昭音闻言,对月枝道,“既已到上京,便下去看看吧。”

    月枝颔首,掀帘与随侍示意。

    随侍摆好车凳后,月枝先下马车,而后伸手支扶昭音。

    “为何堵着了?”孟昭音看着围了几圈的人,问道。

    随侍几步至前,微眯眼眸:“应是有马受惊,脱缰奔至行道,将沿路摊贩冲撞开了。”

    孟昭音向前走了几步,有些奇道:“京中竟可容人长街纵马?”

    一旁看戏的百姓好心应道:“你新来的吧?”

    孟昭音偏首看向那人,微微笑道:“婶婶,前方到底发生了何事?”

    布衣妇人对这声温软的婶婶很是受用,连语调都刻意放柔了些。

    她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听说,是李大人家的马先撞了钟离大人家的马。”

    “钟离大人家的马又乱了蹄子将那些摊儿弄倒。”

    “钟离大人家的和李大人家的正因这事儿在前面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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