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人。

    钟离大人。

    还有两匹马。

    孟昭音眨了下眼,仰首望向前方泱泱。

    她低语喃道:“上京人真多……”

    在尼姑庵修行五年,最不多见的便是人影。

    她忽而又有了些做尼姑的自觉。

    于是孟昭音小步退后,渐离喧喧人群。

    她边走边帮衬商贩扶好倒乱的摊子。

    “姑娘,那儿有人在卖姜丝梅子。”月枝随昭音身侧,眸光落到几步外。

    在庵里关了五年,又未曾来过上京,她如今见一切皆好奇。

    那卖梅子的耳尖,月枝话音稍落,他便跨出几步,利落地递上一份裹了霜糖的梅子。

    他笑得也憨:“贵人,来点尝尝么?”

    “我这儿的梅子,可是连谢世子都开口称好!”

    “您若不想吃梅子呀,这里还有时新果子、蜜糕……”卖梅子的回到摊上,伸手将板上写着的梅子换成了果糕。

    片刻后,孟昭音含着一颗梅子姜,坐在舆厢前,倚着檀轼,悠哉看戏。

    马车高大,一览无余。

    孟昭音微眯眼眸,不知那方鹅黄姓甚、柳青名谁。

    人群前空出的那片地方,两匹马正相望嘶鸣。

    耳边闹声嗡嗡,钟离澄的面色不算好看:“陈婉,你有意思吗?”

    那名作陈婉的女娘一袭柳青绣锦,腕镯足金宝珠,柳眉高挑,目露辜态:“澄娘,这马失前蹄,与我何干呐?”

    “哈。”钟离澄睁大双眼,无语失笑。

    她话说得直接:“你家的马,能从行道一直失到长街?能莫名与马相撞,再踢翻这些摊子?”

    “澄娘怨我么?”

    陈婉蹙眉,而后背身面向众人:“我人就在车上呀,怎会料到这马突然受惊?”

    “澄娘说我有意如此,”陈婉顿了顿,似是不解,“我是疯了才不惜命?”

    她又对随侍道:“快去看看哪些人的摊子被搅乱了,待会儿回府定要带上银钱来赔还人家。”

    围在那儿的商贩闻此言,松开了拧巴的面皮,连声赞道:“不愧是陈尚书的掌上明珠!人真是心善。”

    “是啊,我说就散了吧,谁会拿命来做戏!”

    “陈姑娘无辜受惊,却还替我们这帮人着想……”

    钟离澄没听仔细,却也知是对陈婉的追捧。

    陈婉笑意盈盈,目光流转,又看向钟离澄:“澄娘,都是我不好……你要如何才能宽宥我?”

    钟离澄紧盯陈婉,正要开口,却被人打断。

    “钟离大人前段日子才升了侍郎吧?钟离姑娘便如此不饶人了。”

    钟离澄循声望向人群,妄图找出那人。

    但人散于人,恰如水溶于水。

    钟离澄忽有些头昏。

    教习妈妈说过,女娘在外不可失态。

    她抿唇不语,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正要收回目光时,忽见不远处金玉马车上自在一人。

    人人都在看自己的笑话,钟离澄迷瞪地想。

    如果,如果有更大的笑话呢?

    “你在看什么?”

    她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后又松散开,语气微颤,却对那人扬声。

    众人目光随之而望,齐聚在马车上的孟昭音。

    ——她正在吃豆团。

    豆粉裹在白糯小团上,赤豆团馅香甜,这也是梅子小商倾情所致:“谢世子也爱吃豆团呢!贵人要来点清茶么?只要三文!”

    谢世子怎么什么都爱吃,孟昭音心中腹诽。

    但梅子涩齿,前方闹事又不知何时相结,昭音还是接过豆团。

    没成想刚落入口中,事情便生了转机——虽说不是什么好转机。

    曦照絮云,光影交叠。

    孟昭音顶着不知几人的目光,轻缓咽下豆团。

    她微偏首,疑道:“你在说我吗?”

    话出口时钟离澄便已悔悟,然实却骑虎难下。

    她勉力忽视身侧陈婉幸灾乐祸的窃笑,横声道:“既看了这么久,你便说说我与她孰是孰非?”

    陈婉目光也幽然瞥向孟昭音。

    青天白日莫名接下判官令牌,孟昭音肩身倾探,掌心搭着漆檀横木。

    她任曦光落下,面颊如晴雪皙白。

    “孰是孰非——”

    昭音笑若泠泠清玉,眉眼春光敛漾:“我只等二位让路呢。”

    陈婉容色微收,她抚了抚腕镯宝珠,眸光飘似地打量着那人。

    女娘眼波潋滟,恰应一方春晴好。

    随侍玲珑马车金玉,又不识我与钟离澄。

    陈婉心中嗤道,不知哪儿的草包敢来上京撒泼,空有一身容色皮相。

    思及此,她开口不由带上些显见的轻佻:“你是谁家的女娘?父母教养过你说话道理么?”

    好莫名。

    钟离澄暗翻白眼。

    那人说了什么?她要扯到长辈教养上。

    因有无故将人引入此事的缘由,钟离澄怜她无辜,仗言写作歉意。

    “陈婉,你别没话找话。”

    陈婉闻言冷哼,心道要你假好人。

    她目光仍安放在昭音身上,有些不罢休的架势。

    “说呀,难不成你父兄无名无姓?”

    陈婉语调娇纵,叫人听来不过小女儿脾性,并不惹人生厌。

    唯有钟离澄与之相熟,清明地知晓这张美人皮下是何等狠辣。

    她将要说时,忽被人打断。

    她听那人温声道:“父兄姓孟,上京人氏。”

    钟离澄蹙眉,再看向昭音时,容色已然不明。

    “上京孟氏,哪个孟——”陈婉忽如被人生拔爪牙般噤声不语。

    上京还能有哪个孟氏呢?

    长平街的远安侯姓孟,宫中盛宠多年的那位娘娘也姓孟。

    陈婉心中一瞬掠过许多,而末定在一个陌生的名字上。

    “我当是谁,”陈婉讽笑一声,眼儿上挑,“原是被远安侯遗弃至青州的孟昭音呀。”

    当年旧事如今重提,孟昭音在壁阴逝水下,待众人再忆,已濯尽嗔痴,唯余妒恨。

    “今日回来,你终悔过啦?”陈婉又看着她问。

    围观众人除梅子小商、布衣妇人外皆发出一阵无礼的笑声。

    等笑闹渐息,孟昭音才平缓目视陈婉:“难为你记念我这么多年呀。”

    她似蒙羞也不恼,只轻笑问句:“但我不识你,你是谁呢?”

    陈婉扬首傲道:“家父身居兵部要职。”

    站在一旁的钟离澄似若不经意:“她是兵部尚书陈大人的独女,单名婉。”

    “婉,”孟昭音支着下颌的掌心纤嫩,“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陈婉嗯一声,有些不明所以。

    “有一句话,大意是缺什么补什么。”

    和风容煦,曜灵轻落春衫。

    孟昭音弯弯眼眸,柔声又道:“想来陈大人也有听过。”

    众人静了又静,钟离澄视线移至昭音面容,从眉眼细细描摹到檀口。

    她与昭窈并不相像。

    孟昭窈是深闺锦簇里用翠羽明珠娇砌而成的贵女。

    一想到她,便是罗裳华琚、香花玉润。

    至于孟昭音——

    此时恰有风拂弱柳。

    奇怪。

    钟离澄无端觉得她像这阵风。

    未等钟离澄思索清其中缘由,孟昭音又开口了。

    “陈姑娘适才也承应了会赔还银两,她大抵是真心悔改了。”

    她话音悠悠:“此事也算了了。”

    “诸位,请让些路吧?”

    陈婉站在人群中央,她才反应过来那句缺什么补什么的言下之意。

    “你!”

    这又是做什么?

    她何时要悔改了!

    “孟昭音!”

    被叫到的女娘早已回到舆厢。

    骏马踏蹄行进几步,人群纷纷散开让路。

    钟离澄早也吩咐了下人离散。

    待路过陈婉时,马车停下,帘后露出一张琼花玉容。

    “陈姑娘,”那女娘浅笑道,“回见。”

    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离去后,围视众人也随之纷散。

    陈婉面色不虞,狠狠剜了一眼马车后轮。

    “真是倒楣!”她喃语道。

    正要上车,陈婉见几步外的钟离澄,又狠狠剜她一眼。

    钟离澄却丝毫不恼,甚至能笑盈盈地与人挥手。

    毕竟被风吹乱发髻的又不是她。

    ……

    不多时,马车到了长平街。

    待拐进右巷,见前路坦坦,远安侯府的府匾便直落孟昭音眼中。

    府匾之下,有一美妇身着檀粉裙裳,正妙目端望。

    孟昭音松手,纱帘落下。

    月枝轻轻握住昭音的手:“姑娘——”

    孟昭音止住话音,又反握月枝,笑道:“月枝,我们晚膳吃煿金煮玉吧。”

    月枝见她如此,不由安下心神。

    但她同时又有些好奇:“姑娘,这是什么?”

    马车停下,孟昭音却不急着动:“将春笋煿油炸了,再煮以清粥——不过我喜欢笋粥分食。”

    随侍摆好轿凳,片刻后,月枝先踏下马车。

    远安侯府上那犯错的嫡女如今回京了,有人奔走相告,好事者皆围拢在侯府前的一方空地。

    众人先见月枝,而后目光直直看向帘后舆厢。

    如雾云鬓,白玉柔夷,黛眉清眸,腮若朝桃。

    那女娘楚腰纤袅,步步走来,分花拂柳。

    春朝当真颜色好。

    柳云婵面上漾着笑意。

    孟昭音在她跟前停住,柔声笑唤:“母亲。”

    “阿音,”柳云婵牵抚起昭音垂下的手,怜道,“你怎会如此清减?”

    “你舅父已在信上说了那姑子做的糊涂事,只可惜我与你父亲远在上京。”

    “终归还是委屈你了。”柳云婵红了眼圈,喟叹道。

    孟昭音垂眼,对柳云婵这话持左耳进、右耳出之态。

    但这并不妨碍她陪演一场情意。

    “昭音也挂念母亲多时。”

    “从前种种,不过因那时年岁尚轻,”孟昭音顿了顿,似是难掩泣声,“阿娘又去得早……”

    她忽拉住柳云婵的手,凑近些问:“姨母也会想阿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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