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北御军行进至望乡,距荆州仅八十里。突逢暴雨,连日不断,不少将士染疾,粮草和水源又不足,折损近四分之一。

    军营外,望乡的百姓都跪在那里。

    “求求将军,救救我们吧!”

    乡里只余老弱妇孺。所有的强壮男丁都被李权执征调至荆州,增强守备。

    说是征调都太给他面子,实际上就是明抢暗绑。

    秦常念坐在指挥营内半天不动,如一尊佛,半晌,她叫来手下。

    “开仓放粮。”秦常念道。

    属下大惊:“不可啊!少将军,我们的粮草也不够用了。”

    “日前我已传信给太子,军粮补很快就会到达。眼下望乡百姓的性命都寄托在我们身上,我们怎可袖手旁观。”

    “可是将军……”

    “没什么可是,开仓放粮,这是军令。”秦常念道。

    “是。”属下只得领命下去办。

    帝京里,李权执和李欲在朝堂上对峙。

    北御军挥师南下的消息被李欲压了又压,朝中官员也大多站好队,有的静待天下大乱而牟取利益,有的是为百姓设身处地着想而想推一位明君上位。总之,李骤式微,早晚出局已成大家共识。

    北御军一路上攻城略地竟无人上报。

    报到李骤耳朵里的只是北方动乱,北御军起义。李权执借机在荆州加强人手,以佑大齐。

    “父皇,北御军在望乡藏身,望乡又遇上百年一遇的暴雨,就算不动用人力,天灾也够他们受的。但太子殿下居然派了一批人手前往望乡,还带着许多军粮,您说他是不是在暗中勾结那么逆党?”李权执道。对于他来说,最好还能寻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把李欲的太子之位先除掉,才好顺顺利利地谋权篡位。

    净是一些不入流的小把戏。李欲讥讽地看着他:“瑞王殿下,您怎么向来以这种方式想别人呢。望乡有灾,民不聊生,我运送赈灾粮,何错之有?难道瑞王要弃望乡百姓于不顾?”

    “北御军就在那里蹲守,就算派人送过去,也会变成他们的,太子殿下何必在这里假惺惺呢?”

    “瑞王殿下摆明了是看不惯我啊,既如此,便交由父皇定夺吧。”说着,李欲看向李骤。

    他日日都会亲自给李骤送去一碗汤药,说是那毒的解药。

    “父皇,这毒可没有一劳永逸的解法,不过您放心,我日日都会来给您送解药的,一天都不会忘记。”李欲把一碗汤药递给李骤。

    他知道,李骤就算心有怀疑,也不可能会拿自己的命去赌。

    帝王是懂得明哲保身的人。

    如果可以,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以天下所有人的性命为引,炼制一枚长生不老丹。

    这就是最高统治者。他的命高于一切。

    李骤和李欲对视,顿了顿道:“切不可让望乡百姓寒心啊,太子,此事朕就交给你去办。”

    “谢父皇。”

    下了朝,李骤快步回了东宫。运粮一事,明明是秘密去办的,李权执竟还是知晓。这样一来,他肯定会派人在望乡附近劫粮。望乡距荆州不远,以荆州的兵力增援,运粮的军队几乎是必败。

    “来人,取纸给我。”李欲给秦常念寄去消息,说会让粮草队在雀山南部的山腰上等。雀山小路层层叠叠,山洞颇多,十分隐蔽,而且,雀山南部离荆州是肉眼可见的近,以李权执的狂妄自大,就算布防,也会隔一段距离,布在南边山脉上。秦常念只需带人从山上小路绕一下,就可以避开李权执的人手,和粮草队汇合。有了主力军的援助,粮草顺利运到望乡不是什么难事。

    李欲把消息系在鸽子的腿上放出去,长叹一口气。但愿消息能顺利送到秦常念的手上。

    开仓放粮暂时缓解了望乡百姓的问题,可秦常念等了又等,李欲的补给都没有送到。说好的三天,已经过了三天又三天。

    “少将军,煦王殿下,我们的粮草已经不足了,最多撑完明日。”手下人来报。

    看样子,是等不起了。秦常念推测,李欲派出来的援兵大概在路上出了什么问题。

    隗絮指着地图道:“望乡暴雨,多条河流又是经望乡留向荆州,荆州也一定遇到了洪水的问题,就算他们准备充分,不像我们这样急需粮草,也一定会为防洪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

    “你的意思是现在是出兵的好时机?”秦常念道。

    隗絮点了点头:“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我们在不利于出兵的条件下出兵,攻他们个措手不及。等到他们戒备起来,我们再退回望乡。这样也可消耗他们的精力。若是运气好,能缴获些他们的粮草回来,也可解我们的燃眉之急。”

    兵行险招,隗絮这一步属实是有些冒险。秦常念有些犹豫。

    “荆州是李权执布防最严密的地方,就算我们攻其不备,胜算也很小。”

    “所以我们并不需要直接攻打荆州。”隗絮说道,在秦常念疑惑的眼神下,他指了指荆州西北方大约十里距离的一片树林。

    “望乡的百姓时代生活在这里,对这附近很熟悉。他们中更是有人曾冒险偷偷去看自己被征兵的亲人。据他们说,李权执把这一片树林打造成了给荆州供应军粮的仓库,不仅在这里储存粮草,更是饲养了牛羊,随时给军队补充。”

    李权执果然在这里下了血本啊,行军打仗,居然还能随时供应新鲜的肉类,这投入可不小。他带兵的时间不长,军队里超过一半的人都是临时集结起来的,为了稳固军心、保持大家的忠诚,居然能想到这一步。秦常念感叹道。

    “看来只需要熬到我们回来,军粮的问题就能解决。”秦常念说道。

    但算上来回,起码要五日。剩下的粮草是万万撑不过五日的。

    剩下唯一的办法是……

    这是秦常念最不想选的一条路,她求助地望向隗絮,隗絮走上来紧紧搂住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没办法,带兵打仗总要有牺牲的。”

    “可这让我觉得我背叛了他们。”秦常念趴在隗絮的肩头,红了眼眶。

    “你没有背叛谁,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时候选择了救更多人。两害取其轻。”

    “可这轻重该由我衡量吗?我怎么有资格去决定别人的生死,而且万一我牺牲了一方,也没有救活另一方,该怎么办?”

    “阿念,没有人在做决定的时候就知道结果的。我们都只是认准一条路,然后付出一切代价地走下去。不要怪自己,因为事情永远不可能比你什么都不做更糟。”隗絮有节奏地拍着秦常念的后背。

    我们不能因为惧怕承担后果而放弃做一些事情。

    有时候做决定的那个人要替所有人承担负罪感,会在事情平息后的无数深夜里辗转难眠。

    可明知要付出那样的代价,却还是敢站出来做决定的人,被称之为英雄。

    “杀!”秦常念站在中心,一声令下。

    周围的将士们都犹豫了。

    “动手!”

    将士们拔出刀,闭上眼睛对着战马刺过去。战马发出生命最后的哀嚎,浑厚而绝望。有的战士因为于心不忍,下手的时候并未一刀刺穿战马的心脏,马受惊地扬起蹄子,因为疼痛而大叫一声,却控制住自己,蹄子落下的时候没有落在战士身上。

    战马因为失血过多而倒下,看着与他们并肩作战的人类伙伴,眼睛迟迟不能闭上。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们可以争个鱼死网破,冲撞、踩死几个人类,可他们却没有。

    只有悲鸣,只有眼泪表达着他们的不理解。

    他们只是不理解,曾经在他们背上被他们驮着死里逃生的兄弟,曾经就算面前是沾满鲜血的刀枪,他们都会因背上的人发号施令,而克服恐惧冲向前面,曾经一起跳下悬崖、一起趟过冰冷的河流的兄弟,此刻为什么要杀他。

    秦常念在风中颤抖着,眼泪哗哗地留下来。战马每倒下一匹,她的心就抽痛一下。

    “别看了吧。”隗絮走过来,想替她蒙上眼睛。

    她推开隗絮的手,执意要目送每一匹战马离开。

    等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等到一切都结束的那一天,起码我要记得,我要记得你们每一个,你们奋战的样子,你们牺牲的样子。

    我不能忘记。

    战马倒下,军营里血流成河。空气安静到快要凝固,所有人都像被冻住一样站在原地。

    秦常念走下去,亲手给每一匹死不瞑目的战马合上眼睛。

    信任关系并不总是相互的,秦常念想,你们可以为了我们豁出性命,我们却一声令下就要讲你们杀掉。归根结底,是我残忍,是我冷血,来日若你们要我偿命,我也绝无怨言。

    杀掉战马,以御灾荒。

    广运十一年,罪臣秦常念于望乡,下令杀死战马五十一匹。秦常念在纸上慎重地写下。

    隗絮走过来,夺过秦常念手中的纸,放在蜡烛上烧掉。

    “你干嘛?”秦常念伸手要去抢。

    隗絮拦住她:“这不怪你。”

    “怪我。”秦常念固执道。

    “不怪你。”隗絮道,“我们不能恨错人。是李权执把我们逼到这一步的。不要去惩罚自己。若今日你不出此计划,那写在纸上的可能就是数以百计、千计的百姓。”

    “那我也不能心安理得地牺牲掉战马啊!他们也是我们中的一员!”

    “乱世不平,这样身不由己的事情就会层出不穷。阿念,我们既然决定要与之一战,这便是你我都不能改变的命运。”隗絮抱住秦常念,“阿念,待我们铲除李权执的势力,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不会的!”秦常念在隗絮怀里大哭,“不会好起来的!就算我们杀了一百个李权执,死去的战士、死去的战马、死去的百姓也不会活过来!死了就是死了,就是什么都没了,无法补救,不可挽回。”

    隗絮知道,道理秦常念都明白,只是情绪需要一个发泄口。他抱着秦常念,陪她哭,哭到她睡着,将她放回床上。

    隗絮轻吻了一下秦常念的额头,替她盖上被子。初见时的大小姐,如今也历经风霜,是个像样的少将军了。

    只是成长都有代价。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你一辈子在将军府做个恣意妄为的大小姐,而我奉秦将军之命,手把手地教你。

    可那并非你所愿。

    你有鸿鹄之志,我不能因为心疼就困住你。

    你要做的事,我不能替你做,可是起码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月亮挂上树梢,百姓因为吃肉吃得饱饱的,终于睡了一个满足的觉。士兵因为解决了粮草之急,放下了悬着的心。

    秦常念却翻来翻去睡不安稳。

    没办法,总有人来承担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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