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通过了五峰选拔——确确实实的,五峰。

    解除幻术之后,其他参选者察觉不到之前的异样,各自纠结于自己的试炼。有的人绝望崩溃却毫无办法,直到最后都只能咬牙恨恨地看着别人;有人紧张万分地尝试,终于完成要求,强行忍耐却依旧按捺不住疯狂上扬的嘴角。

    白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人间百态。

    随着大选殿一角的柱子轰然垮塌,所有的人都得到了自己的结果。

    最后通过了的参选者,除了白,大概每峰都有十个上下——幸好接引修士不会重复念各峰通过了哪些人,因此直到最后,也没人意识到白的名字出现了五次。

    白心里清楚,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随时都有被揭穿的可能。

    “只能在被发现之前搞到那些东西……”少女袖中拢着到手的五张传令牌,喃喃自语。

    接引修士已经离开了。

    失败者们铩羽而归,有的人甚至是抹着眼泪离开的。而通过选拔的各峰新晋弟子,则兴奋不已,乘上传令牌幻化成的法器,分别前往各峰去报到。

    这些传令牌本身是炼器的造物,可以变幻成飞剑(金峰)、飞舟(土峰)、飞符(木峰),而水、火二峰或许是想不到什么实物的道术载体,一个将传令牌幻化成云气(白忍不住偷偷戳了一下别人的云,发现十分软弹),另一个则将其做成了一片赤红的、甚至还在燃烧的锦帛。

    火峰的一名中选之人,看着着燃烧的锦帛一脸苦大仇深,但还是坚强地跨了上去,然后露出惊讶的神色。

    “不烫诶。”那人道。

    有人哼了一声。

    “当然不会烫。这些传令牌都是在土峰定制的,每年做这个都是土峰一笔大收入。”

    白惊讶地回头。

    是那个问了她两次去哪峰的青年。

    “你怎么还没走?”她记得这个青年通过了木峰的选拔,成功地将一朵枯萎的桃花枝恢复了原状。

    青年沉默了一瞬,道:“你不也没走?”

    他有些扭捏:“……我看你什么都不懂,正好你也通过了,我就行个善心,带你一起去。”

    白也沉默了。

    过了一会,她谨慎地开口:“去……木峰?”

    “不然呢?你不是通过了吗?”青年一脸莫名其妙,突然愣了一下,露出疑惑的神色,“咦,刚刚怎么不记得听到叫你的名字……你叫什么来着……”

    “白!我叫白。”白当机立断打断他的疑惑,并迅速掏出了木峰的传令牌——十分朴素的统一形制的牌子,上面刻了一个木字,只要注入一点点灵力就可以变化。

    巨大的咒符在空中展开,白跳了上去,望着青年。

    青年已经回过神,表情有些复杂:“那个,你刚刚听到接引人报我的名字了吧。”

    白其实根本没注意,正在迟疑怎么应付过去的时候,还好青年自己开口了。

    “我叫桑卓。”

    白点头:“嗯嗯,桑卓。”

    青年瞥了她一眼,红着脸摸了摸鼻子。

    在桑卓的引路下,二人很快到达了木峰,并在掌管新晋弟子的修士的带领下,来到了弟子院。

    所谓的弟子院,并非是联排于一处的房屋,而是散落在群山间的独门院落。

    即使是白这般的新晋弟子,所领到的也是一处小而美的院落,傍山依翠,四顾则是一望无际的松涛云海。至于那些位阶更高的弟子、乃至有职务的修士、长老,则是在山脉间择灵地,开辟自己的洞府。

    白极目远眺,重楼高檐秀出碧落青山之间,确实是洞天福地。

    “真美啊。”白忍不住感叹。

    “木峰本来景色最秀。”桑卓在她身边冷不丁开口,“告诉你,选木峰是你选对了。”

    白扭头:“你怎么不去你自己领到的院子?”

    桑卓沉默了,然后似乎有些羞恼:“你这人,我好心与你讲讲木峰的规矩,你……”

    白愣了愣。

    “对哦。”她忽然道,“你对各峰似乎都很是了解。”

    桑卓顿了顿,轻咳一声。

    “你终于知道问了。”他矜持而难掩骄傲地开口,“我父母都曾经是金峰的修士,后来难以忍受,相携下山,到了木峰山脚的城镇生活。”

    白惊讶了:“难以忍受?”

    桑卓脸色微沉。

    他望了一下四周。此乃群山之间,四处皆丰茂草木,并无人影。

    “金峰派系斗争特别严重,不站队没有出路,站了队,就随时会遇到各种冲突。而且没有背景的普通修士,拿不到资源喂养,有再高的天赋,都只能渐渐废掉。”桑卓谨慎地开口。

    白睁大了眼睛:“可金峰峰主他不像是……”

    桑卓一哂:“云剑仙不管事的。金峰事务大多是他那两个护法管理,还有十长老。十长老里面还有两大世家,传承千余年,斗得死去活来。要不是云剑仙实在是难以想象的天纵奇才,恐怕峰主之位也不是他的。”

    看着少女妩媚又无辜的脸,桑卓小小哼了一声:“相比之下,木峰就好多了。木峰管理最为严格,每月都有考评,缺课太多、或是成绩不达标,都会被撤销弟子身份,赶回山下。”

    白表情凝重了起来:“这么严格?”

    桑卓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怕什么。要是不会,我可以教你。木峰虽然很累,但这里很公平——五峰皆知,琼夫人管理的地方,最是公平。”

    白微微一顿。

    她想起了那位雍容华贵的夫人,以及那双轻纱之下的……

    “琉璃眼,是什么?”

    桑卓挠了挠头。

    “这我倒不太清楚。只听说那是能洞彻始终的一双眼,非常厉害。”

    白若有所思。

    “不知道火,水,土三峰,又是什么样的?”她慢慢开口。

    桑卓怔了怔:“你还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啊。”

    白揉了揉鼻子,眼睛眨了眨。

    青年盯着她,忍不住喉结微滚。

    他声音有些发紧:“我也只是听说过一点……说是火峰管理很自由,峰主会不定期带一带所有弟子,提点一番,其他时候自己选课去上就行,主要看你自己修炼。他们峰主,霄汉真人,性格豪爽不拘小节,但也会每三年清退一次实在不上进的弟子。”

    白忍不住回想起那个带着笑意的壮汉,每次看到她时就笑容消失的模样。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头大。

    “水峰的我知道不多,总觉得他们管理很松垮的样子,我没兴趣。土峰……好像必须找到长老拜师,不然就废了,所以我也没考虑。”桑卓嘀咕。

    白点了点头:“谢谢你。但是……你真的该回你自己的住处了。”

    太阳已经将近西沉了。

    火峰的试炼虽是在太阳落山之前带回烧饼,但其实能将其带回来的人,也没有用这么久时间。因此选拔结束之时,还只是下午。

    他们其实已经耽搁了一些时间——白隐约有点着急,还有四个峰没去呢。

    桑卓看了眼天色,踌躇了一下,恋恋不舍地看了白衣少女一眼。

    “那……我走了。”

    白衣少女飞快点头。

    确定青年已经飞远,白从袖中,掏出了其他几个传令牌。

    “玄铁,真火,雷击木,天工范。”白衣少女轻声自语,声音被晚风吹散,“但是水峰……就用巨湖之水吗?”

    有了明确的目标,冒着随时可能被戳穿的风险,白没有一丁点迟疑。

    她尽可能避开人多的地方,用传令牌飞到各峰,与接引人士见面,领取了自己的住所。

    五峰说是峰,其实是五片蜿蜒横绝的山脉。而各峰的弟子房,俱是散落于群山之中、独门独户的精美院落,小而美,只是建筑形制与风格依各峰特色有所不同。大体说来,金峰磅礴,木峰古朴自然,水峰飘逸,火峰色泽明艳,土峰则是厚重之中见精巧。

    白领到的,除了房屋,还有发放给每个新晋弟子的云海玉。

    云海玉是五峰特有的、色泽纯美的玉石,也是五峰地界通用的货币。

    不是很多,但够维持基本的生活。按月领取,俗称月例。

    但白领了五份,所以现在她自觉腰包很鼓,整个人都昂首挺胸了起来。

    出于不想被云破夜撞见的心态——虽然他没认出来,但白不想冒险——她最后来才来金峰。此时太阳已经彻底落山,雾霭氤氲,将少女妩媚的容貌衬得更加动人。

    站在少女对面的两位护法,眼神都微微一动。

    容貌斯文俊秀的男护法忽然开口。

    “你背后有何人脉,有何资源?”

    白本来还在疑惑,这种给新晋弟子发房发钱的小事,怎么会由峰主之下的护法亲自来做。但是这个名为飞鸿的男人话一出口,白便隐约明白了。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摇头:“什么都没有。”

    护法飞鸿不置可否,神色淡淡:“那你估计很难有大发展了。没有长老看中你,你就只能跟着上大课,混混日子了。”

    女护法,踏雪,明媚的脸上闪过不赞同之色:“只要有天赋,又肯勤奋,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飞鸿冷笑一声:“别把所有人都当成你。有天赋又勤奋的人不知凡几,真正能把人堆出来的,还是资源——或者强运。”

    似是见她没什么背景,二人也不多言,御剑离开了。

    白沉默了一会,也掏出金峰的传令牌。

    虽然她不需要传令牌也能飞——但毕竟在别人的地界,还是低调点更好。

    少女站在飞剑上,从高空之中俯视群山。

    月色星光之下,原本巍峨的山脉,青黑一片,像是择人而噬的苍莽。

    她一寸寸凝视着,忽然在其中一座山头,感受感受到一点异样。

    白飞了下去。

    她刚刚落地,还没站稳,便猛然一侧身——一道剑气斩过她身侧,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

    若不是她极为敏捷,此刻已经被劈成了两半。

    白沉下了脸。

    一个冷漠骄横的声音响起:“何人擅闯我家祖山?”

    白抬眼望去,看到一个衣着华丽、神色倨傲的青年。

    对方眯着眼看了她一会:“你是谁门下?三更半夜,到这里来作甚?”

    白沉默不语,正在想着该如何解释,却见对方突然逼近。

    那张线条凌厉的脸上,浮现意味深长的神色:“长得倒是勾人。”

    他伸手便要捏上她的下颌。

    白瞬间躲开,皱眉厌恶地看着他。

    然而对方却有些惊讶,甚至愤怒。

    “你这是什么眼神?”他阴沉开口,忽然伸手一抓,死死扼住白的手腕,“是不是要我给你长长规矩?”

    他用了七成力道,一般的弟子恐怕早已腕骨碎裂。而面前这个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妩媚少女,却没有如他所料想一般呼痛。

    少女的眉头越皱越紧,似乎在纠结着什么。

    青年神色愈发险恶,继续加大了力道——直到,用上了十成。

    白衣少女唇角抿起,脸上渐渐失去了表情。

    忽然,一个灰扑扑的东西从高空急速坠落,眼见就要砸在青年的胳膊上。

    青年本能缩手躲避,一声脆响之后,那东西砸落在地,碎成千百片,爆发出浓烈的气味。

    是酒香。

    白看着地上的碎片,依稀辨认出,那是个壶。

    出手凶狠的青年铁青着脸,慢慢抬头。

    天上,一个身影御剑直冲而下,伴随着冲天的酒气。

    一位胡须蓬乱、浑身邋遢不堪的落拓汉,从剑上跳了下来。

    他歪歪斜斜地站着,没有看青年与少女,只是望着地上的碎片,漫不经心开口。

    “怎么摔一下就碎啊。质量真差。”

    青年死死盯着来人,神色满是嫌恶,却也隐含着一丝忌惮。

    “好好巡你的山,莫要多管闲事。”

    醉汉挠了挠头,并不答话,跳上悬停于一旁的飞剑,却在最后拽住了白衣少女的手臂。

    他没有拉动,慢慢回头。

    青年拽住了少女的另一只手,脸色阴沉地望着醉汉:“我说了别多管闲事,喂猪的。”

    醉汉目中陡然精光如电,一股极为可怖的气息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青年浑身一震,本能地放开白,后退了一步。

    等反应过来后,他像是要扳回一城一般,面露恼怒,喝道:“你别忘了,这是在谁家的祖山!也别忘了,我是谁的儿子!”

    醉汉眼中精光熄灭,渐渐变得面无表情。

    他扯了一把皱眉不说话的白,跳上了悬浮在空中的巨剑,眨眼之间,腾空而起。

    地上,青年冷酷的眸光一直追随着白,传音入空:“别以为你能一直有今天的运气,小美人。”

    白俯视着站在山头的青年,对方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撕碎,又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兴味。

    但是醉汉带她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青年渐渐成为地上虫蚁般的一点,再也看不分明。

    将把她扯到剑上以后,醉汉就再没看她一眼,而是背对着她御剑飞行。

    此刻他微微回头,淡淡开口,声音中并无多少醉意:“你是今年的新弟子?”

    “……是。”

    “住哪里。”

    白指了一下她院子所在的山头。

    醉汉很快飞抵了目的地,把她扔下,冷冰冰说了一句:

    “不想死,就别乱跑。”

    然后便要离开。

    白仰首望着他:“谢谢。你是谁?”

    巨剑之上的醉汉,浑身酒气,眼神却并没有太多醉意。

    他冷冷道:“我是巡山人。”

    白点头,又问:“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醉汉面无表情。

    白望着他。

    仿佛某种无声的较量,最后,男人移开视线,吐出两个字。

    “卫逐。”

    白沉默了一瞬。

    她想到刚刚那个青年,轻蔑喊出的“喂猪的”。

    她想了想,道:“守卫的卫,逐风的逐?”

    对方看了她一眼,给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点头,便御剑而去,跨入长风。

    白望着黑暗中的群山。苍茫云海中,隐约露出苍黑的山脊,线条蜿蜒,浩大、广袤、孤独。

    她目光缓缓下移,望向被云雾遮掩的山脚。

    在五峰迎来了新晋弟子的次日,金峰山脚的城镇,也迎来了一批意料之外的客人。

    一群,从五峰之外来的,凡间的——流民。

    这批流民男女老少都有,衣着破烂、脏乱邋遢,但却谈不上形容枯槁,眼神也并不黯淡无光。

    尤其是在抵达金峰山脚城镇以后,他们神色之激动兴奋,几乎难以用言语形容。

    看着城镇附近田畴平旷、麦陇金黄的景象,很多人更是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这群人,为首的是一个肤色黝黑、年纪极轻的青年——或者说少年。他风尘仆仆,皮肤晒得黝黑粗糙,却依旧有种风霜也摧折不了的勃勃英气,只是神色无比冷漠。

    这支队伍中还有一个身体畸形、却文质彬彬的男人,像是个读书人,意外地很受其他人尊敬。

    金峰城镇的镇长接见了他们,虽然谈不上欢迎,却也没有直接驱赶。

    年迈却仍旧精明的镇长神色有些古怪:“五峰上次有外人进来,还是几百年前。而且那时候也只是零星几个人,从来没有这么多人。”

    身体畸形的读书人脸上带着疲色,却依旧镇定地开口:“人间降下异雪,又燃战火,民不聊生。我等都是逃避战乱的普通百姓,听闻五峰的传说,不顾生死东行,求一线生机。”

    他拱手:“还望老人家仁慈。”

    镇长沉吟了一会。

    “兹事体大,老朽必须通报金峰的上人。如果金峰许可,那老朽自然也不阻拦。”

    畸人沉稳地道谢,然后再度开口。

    “如您所见,我们一行人大多是老弱病残,又饥寒交迫。虽然荏弱,但也大多有些一技之长,或是有一把子力气。还望老人家给我们安排一些活计,不论是耕种还是做工均可,只要让我们有片瓦遮头、能勉强果腹,便感激不尽。”

    他以畸形的身躯艰难地一揖到底。

    镇长捋着胡子,细细打量着他们,想了想同意了。

    “镇子西边有一块空地。那里本来是金峰上人要求我们种玉之地,后来荒废了。在上人们的命令下来之前,你们先在那里自己想想办法吧。”

    读书人再度行礼,淡淡开口。

    “沈宁,拜谢。”

    镇长看了一下那位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兀自望着山峰,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的黝黑青年——或者说少年。

    “这位又是?从刚刚开始就在看什么呢?”

    少年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看老者一眼。

    他铁灰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巍峨的山脉,以一种压抑着什么的语气,冷冷开口:

    “长青。在看山上,可恨之人。”

    镇长露出迷惑的神色。

    沈宁却慢慢转头,也看向那苍莽的群山。

    他一语不发,双眸沉静冷彻至极,其深处,却隐约燃烧着某种炽烈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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