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竟如暗夜,高天忽现月明。

    水峰巨湖之畔,山映湖中,月映湖中,仿佛千秋自古如是空明。

    无数修真者御风而行,来到巨湖之滨,衣带当风,恍若凡人梦中描摹的仙人。

    但这些仙人们神色各异。

    “浓雾散,巨湖开。”水峰之主,海晏真人,悬于虚空之中,苍然开口,“五峰大比,便也正式开始了。”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这垂垂老矣的水峰第一人身上,听着他嘶哑缓慢的话语。

    “水峰巨湖,历来传说埋着某种可怕强大之物。月出盛兮,幽冥现兮。寂兮渊兮,于以埋兮。”

    他念诵着典籍里的词句,平淡的话语却有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吾不知其名,故名之为,极阴之水。”

    老者的声音嘶哑而轻,又隔得很远,但这片场地从他开口时就陷入了极端的安静,因此,每个人都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那是水峰真正的至宝,是巨湖力量的核心——也是,这次大比给获胜者的奖励。”

    这句话落下以后,整个巨湖周围,所有的人表情都变了。

    有人冷不丁开口。

    “把这种传说之物,当作大比的彩头——且不说如果别人拿去,水峰肯不肯让出。这种传说之物,当真存在么?”

    那是金峰的某位长老,神色傲慢中带着某种难言的轻蔑。

    浮空站在水峰峰主身边的美艳女子,闻言发出一声清晰的嗤笑。

    所有人都看向她,金峰长老沉下脸:“尔乃何人?”

    女人神色冷淡:“我名为天问。”

    她也不多解释,伸手遥指,掐诀低诵,念动法言。

    巨湖之上,若干道幽蓝光柱忽然亮起,直冲天际。

    随着光柱一道一道亮起,一些平常无法见到的东西被染上颜色,直白地显露于人前。

    “这是……”一些没有压抑住的低声惊呼,脱口而出。

    巨湖中心,有一团极为庞大的、被染上幽蓝之色的气团,盘旋运转,其势几乎搅动天地间一切,呈现出不可言喻的浩瀚深邃。

    在场众人,无论境界高低,无不悚然。

    那是力量最不需言语的证明。

    水峰之主海晏真人,慢慢打量着在场所有人的神色。

    包括各峰峰主、护法脸上或忌惮或复杂的沉吟,包括各峰参加大比的精英弟子脸上跃跃欲试、欲与天比高的野心,也包括普通修士掺杂着好奇的敬畏。

    将这些神色一一收入眼中,海晏真人平静开口。

    “本次大比,没有规则。寻得极阴之水者胜,胜者也可以带走这极阴之水。”

    他的话如同投入湖面的巨大石块,瞬间炸起了浪花。

    巨湖畔,金峰修士所在的区域中,云破夜抬了抬眼。

    一旁的护法飞鸿轻声道:“峰主,抱歉打扰您闭关,但兹事体大,不得不——”

    云破夜抬手,制止了他的话。

    “踏雪。”眉目长发皆如霜雪的剑客低声开口,“你刚刚说,发现了新的玄铁矿?”

    “是的。”护法踏雪谨慎地汇报起昆吾祖山崩塌、嫡子死亡的事情,顺便抬头瞥了眼一旁脸色无比难看的昆吾长老。

    他整个人都坐立难安,看起来极端焦虑而愤怒,却强行压抑下来。

    火峰区域中,峰主霄汉的神色同样万分焦躁。

    这神色在他一向坦然清正的脸上极其罕见,让他身旁的火峰长老忍不住看了好几眼:“峰主,虽然这场大比对我峰弟子不利,但毕竟早有心理准备,也不必这般忧心。”

    霄汉一怔,随即苦笑。

    “我不是……”他欲言又止,“是因为别的事情。”

    在长老慢慢皱起眉的目光中,霄汉神色复杂,望向高天。

    九层高的搜魂台上,少女已经消失了踪影。

    霄汉想到当时从巨湖开启的突变中回神,却已不见她时,心中陡然升起的恐慌。

    满身秘密的少女,同时牵扯到五峰的不可知变数。

    “不知她去了何处……心如何能安。”霄汉喃喃开口。

    各峰参加大比的弟子,均为二十名,皆是长老以下最被期待的精英。

    五峰参加者一共百人,这百人在水峰峰主简明的开始命令下,各显神通,纷纷跃入湖中。

    以往会将人吐出来的巨湖,此次悄无声息。

    众人皆屏息盯着湖面,却发现,湖面上有些异样。

    那是一个极为繁复的图案,庞大到几乎占据了整个巨湖湖面,在涌动的水波间,一闪而逝。

    但即使只有一瞬,也被所有人映入眼中。

    人群中瞬间响起了一些嘀咕的声音,若有若无的视线开始凝向水峰。

    “那是什么……阵法?”

    “不是不能插手大比么?”

    其他几峰的长老、峰主,也朝水峰诸人投来了视线。

    天问猛然色变,看向身边垂垂老矣的水峰之主。

    巨湖水面之下。

    各峰弟子也察觉到了异常,互相交换眼神。相熟者已经抱团,开始朝水峰弟子聚集处涌来。

    水峰弟子之首,澜介,被金峰弟子们包围起来。

    金峰为首的青年,浑身剑气纵横,眉目凌厉,伸剑指向澜介。

    他打量了一下少年身上的万阵法衣,阴冷道:“你小子搞了什么鬼?借水峰布置场地的机会,动了手脚?”

    金峰修士通体被剑气包绕,隔绝了湖水,因此行动、言语都相当自如。

    被剑指着的澜介,细长的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细长的眼睛也微微眯起。

    繁复的法衣在水中舒展,法衣上万千阵法闪烁着流光,仿佛有无数灵气,从水中,不断地输送到衣上法阵之中。

    身着宝衣的少年所勾起的笑容,比轻蔑更甚,是一种全然不将对手放在眼中的漠然。

    “果然,练剑伤脑啊。”

    少年声音粗噶,却慢条斯理。

    这话一出,不仅是拿剑指着他的剑修气笑了,所有金峰弟子都冷了脸色。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但很快,年轻的修士们凶狠地缠斗了起来。

    剑光与阵法的流光,照亮了深湖。这群年少气盛的青年弟子越打越怒,纷纷爆发全力,一时间湖底波涛汹涌。

    然而,剑在水中,本身便要承受巨大阻力。剑修们渐渐不支,而其中打得最为卖力的几个,突然瘫软了下来。

    在失去力气的同时,这几人法衣瞬间被水浸透,甚至有人呛咳了一下。

    “……避水术,失效了?”一名金峰弟子还没有呛水,却看着自己忽然湿透的法衣,颤抖地开口。

    “怎么会……这,这岂不是,会……”他身边的剑修声音抖得比他还要厉害。

    在巨湖里,溺水。

    这种极可怕的可能性让几乎所有金峰弟子都变了脸色,有人扑上去试图帮助同门,有人已经掏出了传音法器:“我们中了水峰暗算,现在有危险!”

    而远远围观的其他各峰弟子,也脸色大变,纷纷用器或术,向各自的师门报告。

    水峰弟子神色各异。有几人正犹疑不定地看着依旧飘然立在水中的澜介,有人同样拿出了传音法器,却不知是否要报告,又要报告些什么。

    身着万阵法衣的少年,慢慢回头,望向自己的同门。

    他挑起细长眉,眯起细长眼,细长的嘴边露出一抹微笑。

    “不是要助我夺魁么?”他淡淡道,“跟我去湖底。”

    而常年以澜介为首的几个青年修士,互相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岸上。

    几峰长老纷纷接到了弟子传信,有人按捺不住,直接厉声质问:“敢问水峰意欲何为?竟敢在大比中做手脚!”

    海晏真人蹙眉:“绝无此事。”

    但他的否认似乎没有得到信服,越来越多的长老收到传音,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澜介。

    海晏真人黑着脸,眉头锁得死紧,天问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低声问道:“师兄,你真的没有帮澜介作弊吗?”

    海晏真人看向她,苍老面容间依稀有受伤之色:“师妹,你也不信我?”

    天问沉默片刻,低声道:“你默许了他用雷击木。”

    海晏真人一时语塞。

    “我只是没有管他在研究什么,但也没有为他做什么手脚。”他低声道,“另外,说实话……我觉得,刚刚那个阵……”

    他慢慢蹙起眉。

    “我不觉得,那个阵是他能做到的。”

    天问眯起了眼。

    金峰区域中,护法踏雪靠近云破夜座前,低声禀报:“峰主。”

    云破夜抬眼。

    踏雪明艳脸上难掩忧虑:“我峰有数名弟子身体瘫软,无法维持法术,现在命在旦夕。”

    霜雪一般的剑仙面无表情,慢慢站起身来。

    在众人心思各异的眼神中,被称为剑仙的男人,拔出了斩苍龙。

    仅仅一剑。

    金峰圣物之威,分开浩瀚湖面——但也只是一瞬。

    剑仙便在这一眨眼的时间内,投身巨湖,又在刹那间,被水波吞没。

    场上一愣之后,瞬间哗然。

    “这是什么规矩!峰主岂能亲自下场!”

    “金峰成绩不能作数!”

    “水峰也不能!在大比中动手脚,何其无耻!”

    群情激奋,仙境般的月下巨湖瞬间嘈杂不堪。

    火峰峰主霄汉,正皱着眉头,手上拿着传音法器,正在侧耳倾听。

    听了几句,他站起身来,刚走一步,便被身边长老制止。

    长老已然年迈,眼中却依旧清醒:“峰主三思。”

    霄汉看着他:“弟子有危险时,峰主有责任相救。”

    长老容貌衰老,神情却冷峻:“他们如计划一般避开了水峰弟子,暂且还没有性命之忧。水本克火,何况巨湖中有极阴之水。珍重自身,是峰主对火峰更大的责任。”

    霄汉沉默很久,坐了下去。

    “此次不求结果,你们感觉不对就立刻出来。”他对着传音法器开口。

    土峰暂时没有弟子传音,土峰峰主慕九黎脸色沉沉,显然有些坐立不安,华臻夫人不断轻声安慰。

    打扮依旧古板的韩无言,双手拢在袖中,面无表情地望着湖面。

    湖面下,云破夜已经赶到了金峰弟子身边。

    峰主亲临显然让金峰弟子们松了口气,云破夜简单地为瘫软的弟子们注入一些法力,让呛水者呼吸恢复正常,便一挥袖,将这些人送出了水面。

    之后,剑仙便冲向了巨湖深处。

    他剑光如电,照耀漆黑的湖底。

    几位水峰弟子正在一个巨大的湖底溶洞前徘徊。溶洞的洞口被无数藤蔓缠住,此刻这些藤蔓已被扯断,在湖水中幽幽地漂浮。

    一个青年修士看了一眼穿着万阵法衣的澜介,小心地开口:“澜介师兄,这里是什么地方?”

    澜介盯着洞口闪烁的流光,淡淡道:“当然是埋着东西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个洞……”修士小声开口,“难道,这就是那极阴之水的所在?”

    澜介没有回答,而是走上前去,触摸了一下洞口隐约的流光。

    “嘶”地一声,他手瞬间弹回。

    少年皱着眉头,喃喃自语:“这个封印,手法果然古老。可惜典籍里没写几句……”

    他原本在蹙眉沉思,却忽然神色一凛,手势翻飞,骤然结印!

    万阵法衣光芒大亮,少年瞬间退后十丈!

    耀眼的电光劈下,原本与澜介站得最近的青年修士还没反应过来,被电光扫到,当场吐血!

    鲜血瞬间染红了一小块水域。

    青年修士重伤,其他弟子上前查看,澜介却站在退至之地,一动不动。

    他眯起眼,望着紧随电光而来、在水中依然飘逸如仙的剑客。

    “没想到,金峰峰主竟公然破坏大比规矩,插手小辈比拼。”澜介嘶声开口,“剑仙所为,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啊。”

    云破夜手持斩苍龙,神色冷漠。

    澜介已经堪称目中无人,但剑客目光之中,仿佛没有活物。

    “无耻小儿,心术不正。”传说中离登天最近的剑客,冰冷的声音几乎冻结湖水,“合该受死。”

    澜介却忽然笑了起来。

    少年细长的眼,笑得几乎成了一条缝隙。

    “剑仙,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阵法。”他带着看热闹般的表情,神秘地开口,“典籍上,从来不会提起它,但人们总也忘不了它。”

    比霜雪更冷漠的剑客,猛然色变。

    澜介大笑。

    “我倒要看看,今日,是你斩苍龙,还是我缚苍龙!”

    与清越剑鸣同时响起的,是整个巨湖的轰然咆哮!

    岸上,天问近乎目瞪口呆地看着身边的老者:“师兄,你再说一遍。那个图案,是什么?”

    “你从小学习,便不肯费心背书。”海晏真人低声道,“别人认不出,你认不出么。水峰千古禁术第一,缚——”

    “怎么可能!”天问想也不想地反驳,“缚龙阵被开宗之主亲手毁掉,流传下来的只有一点残阵!”

    “那点残阵,不是与刚刚那个图案的一角,一模一样么。”

    “你想说澜介研究复原了缚龙阵?”天问还是不愿相信,“他怎么会有这个能力!水峰千百年,从来没人能复原,凭他一个半大小子——”

    “天才便是如此,一出生便在别人毕生都无法到达的终点。”海晏真人轻声开口,“我水峰,有救了。”

    “有救个屁!”天问实在忍不住,口出粗言,引来海晏真人投来责备的目光,“师兄你是不是想天才想入魔了!那是他爷爷的缚龙阵!是吸干万物灵力的缚龙阵!”

    “那又如何?”老者轻声道。

    “什么那又如何!刚刚下去的可是金峰剑仙!”天问急得几乎要跳起来,“金峰那群剑疯子哪里是好相与的!这是要与金峰决裂吗!”

    老人只是淡淡看着她。

    那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目光。

    “师妹。”他轻声道,“即使不决裂,等我死后,水峰也只会被其他几峰不断蚕食,直至消亡。为了避免那样的命运——就让我们祈求,澜介是真正的天才吧。”

    天问骤然失语。

    湖畔另一侧,土峰峰主慕九黎始终沉着脸。

    “我峰弟子,到现在杳无音信。”他低声开口,要从座椅上起身。

    一旁依旧盛装的华臻夫人,却按住了他的手。

    慕九黎一怔。

    “不如,让韩长老去吧。”

    盛装丽人淡淡扫了一眼韩无言。

    “韩长老在峰内声望如此之高,想必弟子们见到她,心里也能踏实不少。”

    丽人像是在笑,又像是没有笑。

    慕九黎没有反驳。

    韩无言闻言,垂了垂眼。

    在土峰长老、弟子们或意味深长、或八卦好奇、或紧张不安的目光下,绝美的女修腾空而起,默不作声飞入湖中。

    岸上其他人,神色都为之一变。

    不满的声音再度爆发,只不过这次矛头指向了土峰。

    金峰众人神色更是严峻,护法飞鸿斯文的面上已经失去表情,长剑出鞘。

    踏雪立刻拉住了他:“你做什么?!”

    飞鸿皱着眉头:“韩无言看似老实,其实心眼最多。不能坐视她捣乱。”

    踏雪沉默片刻,道:“峰主已经去了。”

    “那法阵显然有问题,我去支援峰主。”飞鸿道。

    踏雪却皱起眉:“是真为了峰主,还是为了韩无言?”

    外表斯文的剑修露出了一个阴郁的哂笑。他没有回答,挣脱同僚的拉扯,御剑沉入湖中。

    这下,岸上当真炸开了锅。

    不少人大声斥责,甚至有人也跃跃欲试,想要飞入湖中——

    海晏真人大声咳嗽了几次,但声音却被盖过了。

    此时,一个慈和平静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明明轻柔,却仿佛有某种可怖的穿透力,让嘈杂的湖岸上,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如今,这到底是弟子的大比,还是峰主、长老、护法们的大比?”

    被轻纱遮住双目的碧裳女子,在湖畔凌风而立。

    她身姿高华曼妙,雍容沉静。但她被遮覆的双目扫过的地方,都鸦雀无声。

    岸上逐渐安静下来。

    众人的视线,无一例外地注视着昔日烟波浩渺、如今却风云涌动的巨湖,试图从它平静中暗含汹涌的湖面,看清其下的腥风血雨。

    湖底溶洞之旁。

    青年修士脸上还带着震惊的神色,却已经身首异处,头和身体分别在湖水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这样的残躯、断肢,不止一具,还有一些破碎的法衣布料在水中漂浮。

    血不但染红了湖水,也将溶洞口的藤蔓染上了一丝血色。

    洞口依旧闪烁着封印的流光。

    一只纤白的手,伸向了这片流光。

    在触碰到这片流光的刹那,某种透明的屏障突然碎裂。

    流光消失了。

    这只手的主人,慢慢收回自己的手,神色怔忪。

    那是一个乌发白衣的少女。

    只不过此刻,她乌发蓬乱,白衣也破破烂烂、满是焦痕,隐约露出洁白的肌肤。

    原地发了一会呆之后,她迈步,走入洞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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