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无伦之美
红衣男修与白衣少女翻山越岭，直至天色黑沉，明月现于空中，才终于快要到达目的地。
尚在山头的时候，白便伸手，给寻芳指了指山下平原中的某处。
寻芳极目而眺。
少女手指所指的地方，在夜色中，竟然是白茫茫一片。
他原本以为那里是像北海一样被冰雪覆盖，又或是湖水反射了月光。
但走近以后才发现，都不是。
那是一片白如雪的梅花林。
梅林中央，有一片小小的湖泊，静美而深沉。
寻芳心中忽然微微一动。那是一种忽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但他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相似的林中之湖。
白衣少女没有理会他的迟疑，兀自朝梅林深处走去。
寻芳跟了上去。
成片成片馥郁洁白的梅花中，居然坐落着三个相邻的小小院落。垒石成院，叠木架屋，古朴雅致，在月色下透着一种天真未琢的古意。
白衣被魔兽之血染红的少女，突然停下脚步，对自己施了一个法术，将自己整理一新。
寻芳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居然还知道收拾一下自己。”
白没有说话，只是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三个院子里的其中一个，走出了一个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青年。
白迈出去的脚步忽然僵在空中。
对面的青年也停下了脚步。
他看上去与少女差不多年纪，或者要年长几岁，穿着与白衣少女身上同样简洁、只是颜色相反的黑衣。
漆黑的服色衬得他皮肤极苍白，像是终年不见阳光。但这并不妨碍他容貌的俊美，甚至更衬托出其阴郁的气质，让他五官中天生的疏离之气，有了某种淡漠出尘的意味。
他瞥了一眼白，就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此人没有将半分视线挪到白身后的寻芳身上，仿佛这容貌惊人的红衣男子，是地上毫不起眼的石块。
寻芳微微眯眼。
白一动不动，像是彻底被石化在原地。
直到一滴眼泪，从她的下颌处滴落，轻轻砸入泥土。
黑衣青年望着别处的视线，微微一动。
他慢慢转回眼，看着少女，微微蹙眉，同样站定在原地的身躯也挺直了起来，似乎有些僵硬。
但黑衣青年还是没有说话。
又过了好一段时间，白才哽咽开口，唤道：
“玄。”
青年沉默了一会，还是开口应了一声：“嗯。”
声音颇为低沉。
这简单的一声呼唤和应答，其实花费了很长时间。
但站在一旁的寻芳一声不吭。
不仅仅是这二人之间有种极难被人插足的气氛，也因为，这个青年身上的气息，太过危险。
对方撇过头的时候，寻芳已经看到，七道金色条纹从他耳后蔓延，在夜色中闪烁着炫目的流光。
七道比不上十道，按理说，他没有白衣少女强大——但是，这个青年却远远比白衣少女更让人感到恐惧。
作为顶尖的强者，寻芳心里其实很清楚一件事。
白衣少女一直让人感觉无害，是因为她近乎本能地时刻收敛着自己的力量，圆融了自己的气势，和光同尘，与常人无异。
但这个黑衣青年。
他丝毫没有掩盖自己身上极为强大的灵气。
那种排山倒海、翻覆乾坤一般的磅礴气势，是寻芳从来不敢想象的力量等级。
或许大争之世，是真的。
红衣男修神色严峻起来。
白擦了擦眼睛，终于想起了旁边还有人。
她身躯微侧，指了指寻芳，对着青年轻声开口：“你……看得到他吗？”
青年眼神终于冷淡地扫过寻芳，丝毫没有开口客套的意思，只冷冷道：“我还没瞎。”
他声音低沉醇厚，是优美的音色，只是听起来冷淡至极。
白怔了怔：“也是哦。毕竟他也能被魔兽攻击……”
青年微微眯起眼：“……也能？你什么意思？”
周围的空气，忽然起了某种波动。白有些惊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寻芳却骤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少女疑惑地看向他，寻芳缓缓摇头，以眼神警告：
不可说。
白怔了怔，到底不再说话。
名为玄的青年，却骤然盯着寻芳的手，眼神如刀。
他的目光在白衣少女与红衣男修之间逡巡，忽然，冷不丁地开口。
“如此说来，他有问题。”
白愕然看向他，黑衣青年凝视着她，淡淡道：“你觉得我应该看不到他，他不应该被魔兽攻击——他并非人？又或者，并非此世之人？”
寻芳神色骤变，但为时已晚——
空间骤然扭曲，刹那间，四周一切，灰飞烟灭。
尘沙落定之后。
白与寻芳，又站到了这趟旅程的起点——他们在这个回忆幻境中的初始位置，那苍莽而充满勃勃生机的平原。
白满脸茫然。
寻芳神色不善：“那是何人？”
白衣少女默了默，方道：“……是我师弟，玄。”
“真不知该说他太敏锐，还是你太迟钝。”寻芳冷冷道，“这是回忆的幻境，如果幻境中人意识到异样，回忆就无法继续，幻境会崩塌，再度回到原点。”
“……”白慢慢抿起唇，“你怎么不早说。”
寻芳蹙眉：“我也没想到，你竟然心大若此。”
白无言以对。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那我这次，小心点。”
这一次，白直接拎起了寻芳，不顾他带着怒意的挣扎反击，直接运起法术，飞跃山川，比上次更快地来到了这片雪似的梅花林。
但奇怪的是，天依然黑了。
面对白衣少女的不解，寻芳理了理自己被抓皱的衣服，冷着脸道：“或许这段回忆里，天黑是你印象深刻的要素，所以固定在了幻境的这个环节。”
白慢慢眨了眨眼。
他们再度见到了那个黑衣青年。
这一次，黑衣青年依旧没有看寻芳一眼。
而白自从黑衣青年出现，眼神就凝在了他身上，也没有看寻芳一眼。
寻芳一直盯着白，等着看她这次如何介绍自己，却见她只是怔怔地与黑衣青年两两相望。
红衣男修俊美面容渐渐沉了下来。
他忽然伸手，攥住了白的手腕。
“不介绍一下我么。”他淡淡道。
白愣了愣，而被称作玄的黑衣青年，也终于将目光移到寻芳身上。
红衣男修如天人一般的美貌没有引起他丝毫的情绪波动——不，或许是有一点的。
是厌恶。
他眯着眼盯着寻芳按住少女的手，仿佛看着一只长出了多余手脚的小虫。
玄天深海一般的气势，渐渐铺天盖地地压迫过来。
寻芳自然感受到了这种压力，却非但不放手，还嘴角泛起一个冷笑。
他正要开口说些戳人肺管的话，白却挣开了他。
寻芳骤然抿唇，心中升起莫名不快。
白没有看他，思索了一下，朝黑衣青年说道：“他是我在路上偶遇的，想拜访师尊。”
寻芳一顿。
师尊。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心中隐约反应过来。
那个能让她对他的容貌毫无动容的美人……是她的师尊？
难怪。
对于美，也只有经常见到，才能习惯。
心中思绪万千，寻芳同时注意到，黑衣青年神色恢复了漠然，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白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站在原地不动。
玄的脚步却逐渐放慢，直到停止。
他回身，啧了一声：“还发什么呆。”
少女恍若从梦中惊醒，跟了上去。
寻芳冷着脸，保持着一段距离，也跟在了后面。
他们来到了其中一个院子里。
庭中月色如水，白衣少女满是怀念与怅惘地抚摸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看到角落里一个切面已经平滑的树桩，还走了过去，坐在了上面。
寻芳站在院门附近，望着她。
少女注意到他的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却更多是带着骄傲地一笑：“这是我的家。”
她拍了拍屁股下的树墩：“这棵树是我小时候练武，不小心弄断的。”
寻芳又看了一眼黑衣青年。
名为玄的青年抱着双臂，站在她身旁，蹙眉盯着她。
他容貌阴郁，神色高冷，说话的语气也冷冰冰：“你从刚刚都在干什么？摸这摸那。在外除魔，除坏脑子了么。”
白笑了笑，没有回答。
但她的眼眶，却逐渐红了起来。
玄眉头皱得更紧，啧了一声，走到她身前。
高冷青年面无表情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拿起她的手腕，按上她的腕脉。
沉吟片刻后，他仍未展眉，怀疑地看向白衣少女。
“没生病。你是不是吃了什么奇怪的蘑菇？”
白用另一只手擦眼睛，笑道：“才没有，我不是小孩子了。”
青年放下她的手，微微眯眼，看了她片刻。
“那就早点睡觉。明天师尊回来，你别指望赖床。”
他冷淡甩下这句，就转身走了。
白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那黑鸦般的身影消失在隔壁的院落中。
许久之后，少女站起身来。
她望向门口处一直沉默不语的寻芳：“你也在这先睡一觉吧。要见师尊，只能是明天了。”
红衣男修没有说话，白便当他是默许。
等寻芳双手交握于腹部，躺在白衣少女院子里的所谓客房时，心里想的是，怎么可能睡得着。
为了保持姿容与风度，睡眠与休憩确实是无比重要的——但那不意味着，在这样一张上古之时的草席上，他还能睡得着。
他一生所用，都是精美物事，还从未用过这样简陋的东西。
他能屈尊暂留的，也从来都是雕梁画栋的宫观，而不是这样狭小简陋、堪称茅屋一样的住所。
但没有办法。为了那个少女所谓的师尊，为了天下至美之人……
有些忍耐是必要的。
只是不可能睡着罢了。
入道以后，神气充盈，对睡眠的需求本就大大减少。何况在这样陌生而危险的时代，到处皆是未知，是怎样心大的人才能安然入睡？
虽然这里确实静谧。
他能隐约听到夜风的吹拂，也能闻到窗外传来的，一阵阵幽微的梅香。
寻芳望着窗外，石头垒砌的院墙。
她的家么……
不知不觉间，他失去了意识。
一宿过去。
寻芳慢慢睁开眼，所见是茅草房一般的屋顶。
他唰地起身，神色变幻，最终凝为复杂。
竟然真的睡着了。
尽管心情复杂无比，但寻芳还是掏出镜子，本能地修整了一番仪容。
确定每一缕发丝都挑不出任何毛病，他才走出了这间狭窄的客房。
院中，站着白衣少女。
晨光熹微，她却似乎已经站了很久，黑发被露水浸湿。听到他推门的声音，她回头，朝他露出一个蕴含了太多情绪的微笑。
“我们去见师尊。”
白带着寻芳，走到另一个院子里。
寻芳走进院中小屋的一刹那，便意识到，她的许诺已经兑现了。
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
又或是超越一切的色身。
寻芳，寻芳。他寻美逐芳一生，却也毕生不曾遇到这样的颜色。
不知是目光捕获了那个身影，还是心神被那个身影所捕获。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天地仿佛化为虚无，万物都为面前的存在而让步。
对美有极度严苛的追求、流血断臂都绝不肯失态的修士，慢慢红了眼眶。
寻芳说不清自己为何会有流泪的冲动，到底是极度的喜悦，又或是难以解释的悲伤。
他唯一能够确信的是，在此前、此时、此后的无数时间里，再不会有比这更胜的容光。
那个超出他毕生想象的女人看向他们，微笑着伸出手。
“小白，你来了。”
她轻声呼唤，清冷而悠长，像是太古之初神人的低语。
白向她走去，伏在她膝头，眷恋地低声开口：“师尊。”
女人温柔地抚摸着白衣少女的头，没有说话。
寻芳看着女人，眼神未曾离开一瞬。
“你……的名字？”他喃喃开口。
女人比星辰更美的眸子向他一望。
只这一眼，寻芳便浑身战栗。
他怔然望着她面上泛起笑意，听着她比北海碎冰更涤荡心魂的声音响起：
“诸母。”
她星辉般的目光扫过寻芳。
“诸天之母。”
无视于仿佛失去意识的红衣男修，女人的视线慢慢移动，扫过站在屋中一角、脸色阴沉的黑衣青年，最终还是落在了伏在她膝头的白衣少女身上。
纤长柔美、胜过世间一切珍奇的手，抚过白的头顶。
女人轻声道：
“小白，这是你的梦吗？我在你修炼第一天就告诉过你。”
她目光温柔而慈爱，十道金色的条纹在她白玉一般的耳后闪闪发光，却无法胜过她光辉若旭日的面容。
“神人不梦。”
女人的声音，仿佛叹息。
白仰起头，眼中满是泪水，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的声音近乎哭泣：“我知道了，师尊。”
随后，一切烟消云散。
幻境第二度崩塌，他们又站在了一开始的平原。
这次，按捺不住的是寻芳。
他冲到少女面前，沉着脸逼问：
“为什么她会发现不对？明明……”
明明没有任何会被发现异常的点。
少女原本低着头，像一只被打湿了羽毛的小鸟，闻言，慢慢抬头。
“因为那是我的师尊，是天下第一的强者。”白轻声道，“她知道什么都正常，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寻芳抿紧唇，一言不发。
“你已经见到了我师尊。”少女深呼吸一口气，“我完成了诺言——这一切应该结束了。把镜子给我。”
寻芳面无表情:“做不到。”
“……你想反悔？”白愕然。
“你的师尊，确实是天下巅峰之色，世间无伦之美。但我们现在身在镜中，我又如何将大梦镜给你。”寻芳神色淡漠地从袖中拿出先前整理仪表所用镜子，翻转展示了一下。
那确实只是一面普通的奢华圆镜。
“只有回忆结束，幻境终结，我们出了镜子，交易才能够进行。”寻芳冷冷道。
白盯着他袖口，蹙眉。
寻芳冷笑一声，摊开手:“难不成，你还要搜身么。”
他只是反诘，少女却真的凑了上来。
寻芳俊美的面容上是难以置信的惊愕，看着白衣少女撩起他的衣袖，翻来覆去捏捏拍拍，还用灵力探了探——甚至，在他腰两侧摸了摸。
她动作倒是很迅速，在寻芳从极度震惊中回神，想给这当真胆敢上手的家伙一记痛击的时候，白已经收手，退后一步。
“好吧，确实没有。”白衣少女咬着唇，眉眼间完全没有旖旎之色，只有不甘，“你不是镜子的主人么？你就不能结束这个幻境？”
寻芳想要发作，却错过了发作的时机，不上不下地极为难受。
但他生性不肯认输，忽然极快地伸手，在白衣少女腰间也摸了一下。手很重，不带旖旎，更像是报复。
“……”白一脸莫名，且无语。
寻芳却神色忽然奇怪起来：“你这衣服，什么材质？”
白愣了愣。
“我不知道。”她迟疑地开口，“我记得是师尊送给我的，但是具体的……想不起来了。就是挺冬暖夏凉的。”
寻芳眯着眼睛，忽然抓住她的袖子，用手指捻了捻。
他微微拧眉，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白有点莫名，用了点力抽出袖子，问道：“你真不能结束这个幻境？”
寻芳被打断思绪，沉下脸来。
“能结束这幻境的，只有你自己。”他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白皱眉:“怎么会？要是真只有我能结束，岂不是我出不去，你也出不去？”
寻芳冷笑一声。
“那又如何？我一生寻艳逐芳，朝见终极之色，夕死亦无可悔。在与你交易时，我便做好了永远困在此间的准备。”
白衣少女倏然睁大眼。
“什么——”
看到她神色的改变，寻芳带着几分快意，笑了起来。
“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天下大梦镜的原理。”
男修美到惊人的面上，是终于痛快了一把的神色。
“它之所以会将人困住、无法逃脱，便是因为它会顺着当事人的心愿，制造扭曲的回忆。”少女脸色越苍白一分，寻芳嘴角弧度越提一分，“不管幻境崩塌多少次，只要没有顺着真正的发展走完这段过去——那幻境就永远不会结束。”
少女的脸色，已经几乎比衣服更白了。
“世上能胜人者多，能自胜者少。强者无数，天骄辈出，却依旧有着各自的弱点，沉溺于可悲的幻想。”寻芳打量着她，眼里是深思和审视，又有嘲讽和了然，“看来，你也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白没有说话，慢慢低下了头。
“天下大梦之镜，摧毁人心之器。要么沉溺于虚假的回忆不能自拔，要么一遍遍地追寻真相，却一次次回到起点，无限重复。”寻芳冷淡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些许幽然的感喟，“不过也正常。生而为人，终究会被过去的遗憾痛苦，耽搁一生——”
他话音未落，少女突然抬起头来。
她脸上没有寻芳想象的悲伤或惭愧，而是一种莫名的坚定。
“那就再让过去发生一遍。”她道。
“……什么意思？”
白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对过去我只有隐约的记忆。我忘记了很多事情，所以想不起来。但你说的也许也是对的。”
她声音相当平静。
“或许是我脑海里留下了遗憾痛苦的感觉，所以抱着自己也搞不明白的期待，无法复现真实。既然如此——干脆把现在也忘了吧。”
寻芳蹙眉：“你在说什么疯话。”
“我是说，我要封印自己的头脑，让我忘记我现在知道的事情。”白看着他，定定道。
寻芳一时无语。
“……这有什么用？”他问。
“不破不立。既然现在的记忆起不到什么帮助，甚至可能无意识中扭曲真相，那为什么不回到记忆一片空白之时，重新开始？反正我还是我，大概率会重现已经发生过的真实。”少女平静开口。
“……”
寻芳还在沉默，白却看着他。
“这对你也有好处吧。你难道不想见到我的师尊，多看她几眼？”
良久之后，神色深沉复杂的男人，忽然笑了笑。
“真是个，鲁莽的呆瓜啊。”他淡淡道，“你有没有想过，即使这么做，也极有可能无法重演真正的过去。而且，忘记后来发生的事情，也就意味着，你将不再知道这是幻境——你会忘记自己的目标是结束这一切，反而沉浸在这一场大梦里。”
白刚刚动了动嘴唇，却见男修傲然抬头。
“我是无所谓。既然你愿意冒这种风险，那我不介意观摩你的悲剧。”
少女表情却有些惊讶。
“我还以为，你就是想折腾我呢。”她迟疑了一会，道，“谢谢你……提醒我？”
“……”
寻芳神色难以形容。
最终，他移开视线，望着苍莽的原野。
“真不该与傻瓜论短长。”红衣修士声音轻冷，“罢了，随你。只不过，若你不希望我做出什么引发幻境崩塌的事情，最好还是将那位诸天之母的信息，告诉我。”
白微微一顿。
寻芳一哂:“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隐瞒？”
少女摇了摇头:“我只是不知道能说什么。”
寻芳蹙眉：“她是何来历？”
“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这个遍地是强者的时代，师尊仍然被视作这片土地上的神。她是超越性地强大，仅此而已。”
少女神色坦然。
寻芳目光幽幽:“她和你一样，都是十道灵纹。”
白摇了摇头:“她是十道，或许只是因为，最多显示十道吧。”
寻芳顿了顿，又道：“你如何与她相遇？”
白想了一下。
“我好像是被人扔掉的。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我现在脑中这点隐约的记忆，也只从师尊捡到我开始。”她平静地开口，并无伤怀之色，“师尊在白茫茫的梅花林中捡到了我，所以给我起名为白。”
寻芳目光微动。
“然后呢？”他低声道。
“后来，她又捡到了师弟。”白神色有些怀念，“我们两个小孩，被她教养长大。除此之外，我从未见过她有任何朋友、亲人，或者情人。我不知道她从何处来，不知道她多大年纪……她就像月光一样，有时候你会找不到她，但你知道，她一直在。”
寻芳看着白衣少女脸上不自觉露出的笑容，一时陷入了沉默。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如果没有，我就封印自己的记忆了。”白道。
寻芳目光有些幽深。
“……你不怕失去记忆之后，被我瞒骗？”
白愣住。
沉默一会之后，她忽然笑了。
“你要骗我什么？财，还是色？你能看到我的财？你能看上我的色？”
“……”
看着哑然的红衣男修，少女笑着摇头。
“待会儿就是初见啦。希望这次——至少不是以互殴开始。”
她抬起手，灵光从指尖溢出，慢慢涌进太阳穴。
尚在山头的时候，白便伸手，给寻芳指了指山下平原中的某处。
寻芳极目而眺。
少女手指所指的地方，在夜色中，竟然是白茫茫一片。
他原本以为那里是像北海一样被冰雪覆盖，又或是湖水反射了月光。
但走近以后才发现，都不是。
那是一片白如雪的梅花林。
梅林中央，有一片小小的湖泊，静美而深沉。
寻芳心中忽然微微一动。那是一种忽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但他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相似的林中之湖。
白衣少女没有理会他的迟疑，兀自朝梅林深处走去。
寻芳跟了上去。
成片成片馥郁洁白的梅花中，居然坐落着三个相邻的小小院落。垒石成院，叠木架屋，古朴雅致，在月色下透着一种天真未琢的古意。
白衣被魔兽之血染红的少女，突然停下脚步，对自己施了一个法术，将自己整理一新。
寻芳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居然还知道收拾一下自己。”
白没有说话，只是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三个院子里的其中一个，走出了一个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青年。
白迈出去的脚步忽然僵在空中。
对面的青年也停下了脚步。
他看上去与少女差不多年纪，或者要年长几岁，穿着与白衣少女身上同样简洁、只是颜色相反的黑衣。
漆黑的服色衬得他皮肤极苍白，像是终年不见阳光。但这并不妨碍他容貌的俊美，甚至更衬托出其阴郁的气质，让他五官中天生的疏离之气，有了某种淡漠出尘的意味。
他瞥了一眼白，就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此人没有将半分视线挪到白身后的寻芳身上，仿佛这容貌惊人的红衣男子，是地上毫不起眼的石块。
寻芳微微眯眼。
白一动不动，像是彻底被石化在原地。
直到一滴眼泪，从她的下颌处滴落，轻轻砸入泥土。
黑衣青年望着别处的视线，微微一动。
他慢慢转回眼，看着少女，微微蹙眉，同样站定在原地的身躯也挺直了起来，似乎有些僵硬。
但黑衣青年还是没有说话。
又过了好一段时间，白才哽咽开口，唤道：
“玄。”
青年沉默了一会，还是开口应了一声：“嗯。”
声音颇为低沉。
这简单的一声呼唤和应答，其实花费了很长时间。
但站在一旁的寻芳一声不吭。
不仅仅是这二人之间有种极难被人插足的气氛，也因为，这个青年身上的气息，太过危险。
对方撇过头的时候，寻芳已经看到，七道金色条纹从他耳后蔓延，在夜色中闪烁着炫目的流光。
七道比不上十道，按理说，他没有白衣少女强大——但是，这个青年却远远比白衣少女更让人感到恐惧。
作为顶尖的强者，寻芳心里其实很清楚一件事。
白衣少女一直让人感觉无害，是因为她近乎本能地时刻收敛着自己的力量，圆融了自己的气势，和光同尘，与常人无异。
但这个黑衣青年。
他丝毫没有掩盖自己身上极为强大的灵气。
那种排山倒海、翻覆乾坤一般的磅礴气势，是寻芳从来不敢想象的力量等级。
或许大争之世，是真的。
红衣男修神色严峻起来。
白擦了擦眼睛，终于想起了旁边还有人。
她身躯微侧，指了指寻芳，对着青年轻声开口：“你……看得到他吗？”
青年眼神终于冷淡地扫过寻芳，丝毫没有开口客套的意思，只冷冷道：“我还没瞎。”
他声音低沉醇厚，是优美的音色，只是听起来冷淡至极。
白怔了怔：“也是哦。毕竟他也能被魔兽攻击……”
青年微微眯起眼：“……也能？你什么意思？”
周围的空气，忽然起了某种波动。白有些惊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寻芳却骤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少女疑惑地看向他，寻芳缓缓摇头，以眼神警告：
不可说。
白怔了怔，到底不再说话。
名为玄的青年，却骤然盯着寻芳的手，眼神如刀。
他的目光在白衣少女与红衣男修之间逡巡，忽然，冷不丁地开口。
“如此说来，他有问题。”
白愕然看向他，黑衣青年凝视着她，淡淡道：“你觉得我应该看不到他，他不应该被魔兽攻击——他并非人？又或者，并非此世之人？”
寻芳神色骤变，但为时已晚——
空间骤然扭曲，刹那间，四周一切，灰飞烟灭。
尘沙落定之后。
白与寻芳，又站到了这趟旅程的起点——他们在这个回忆幻境中的初始位置，那苍莽而充满勃勃生机的平原。
白满脸茫然。
寻芳神色不善：“那是何人？”
白衣少女默了默，方道：“……是我师弟，玄。”
“真不知该说他太敏锐，还是你太迟钝。”寻芳冷冷道，“这是回忆的幻境，如果幻境中人意识到异样，回忆就无法继续，幻境会崩塌，再度回到原点。”
“……”白慢慢抿起唇，“你怎么不早说。”
寻芳蹙眉：“我也没想到，你竟然心大若此。”
白无言以对。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那我这次，小心点。”
这一次，白直接拎起了寻芳，不顾他带着怒意的挣扎反击，直接运起法术，飞跃山川，比上次更快地来到了这片雪似的梅花林。
但奇怪的是，天依然黑了。
面对白衣少女的不解，寻芳理了理自己被抓皱的衣服，冷着脸道：“或许这段回忆里，天黑是你印象深刻的要素，所以固定在了幻境的这个环节。”
白慢慢眨了眨眼。
他们再度见到了那个黑衣青年。
这一次，黑衣青年依旧没有看寻芳一眼。
而白自从黑衣青年出现，眼神就凝在了他身上，也没有看寻芳一眼。
寻芳一直盯着白，等着看她这次如何介绍自己，却见她只是怔怔地与黑衣青年两两相望。
红衣男修俊美面容渐渐沉了下来。
他忽然伸手，攥住了白的手腕。
“不介绍一下我么。”他淡淡道。
白愣了愣，而被称作玄的黑衣青年，也终于将目光移到寻芳身上。
红衣男修如天人一般的美貌没有引起他丝毫的情绪波动——不，或许是有一点的。
是厌恶。
他眯着眼盯着寻芳按住少女的手，仿佛看着一只长出了多余手脚的小虫。
玄天深海一般的气势，渐渐铺天盖地地压迫过来。
寻芳自然感受到了这种压力，却非但不放手，还嘴角泛起一个冷笑。
他正要开口说些戳人肺管的话，白却挣开了他。
寻芳骤然抿唇，心中升起莫名不快。
白没有看他，思索了一下，朝黑衣青年说道：“他是我在路上偶遇的，想拜访师尊。”
寻芳一顿。
师尊。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心中隐约反应过来。
那个能让她对他的容貌毫无动容的美人……是她的师尊？
难怪。
对于美，也只有经常见到，才能习惯。
心中思绪万千，寻芳同时注意到，黑衣青年神色恢复了漠然，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白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站在原地不动。
玄的脚步却逐渐放慢，直到停止。
他回身，啧了一声：“还发什么呆。”
少女恍若从梦中惊醒，跟了上去。
寻芳冷着脸，保持着一段距离，也跟在了后面。
他们来到了其中一个院子里。
庭中月色如水，白衣少女满是怀念与怅惘地抚摸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看到角落里一个切面已经平滑的树桩，还走了过去，坐在了上面。
寻芳站在院门附近，望着她。
少女注意到他的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却更多是带着骄傲地一笑：“这是我的家。”
她拍了拍屁股下的树墩：“这棵树是我小时候练武，不小心弄断的。”
寻芳又看了一眼黑衣青年。
名为玄的青年抱着双臂，站在她身旁，蹙眉盯着她。
他容貌阴郁，神色高冷，说话的语气也冷冰冰：“你从刚刚都在干什么？摸这摸那。在外除魔，除坏脑子了么。”
白笑了笑，没有回答。
但她的眼眶，却逐渐红了起来。
玄眉头皱得更紧，啧了一声，走到她身前。
高冷青年面无表情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拿起她的手腕，按上她的腕脉。
沉吟片刻后，他仍未展眉，怀疑地看向白衣少女。
“没生病。你是不是吃了什么奇怪的蘑菇？”
白用另一只手擦眼睛，笑道：“才没有，我不是小孩子了。”
青年放下她的手，微微眯眼，看了她片刻。
“那就早点睡觉。明天师尊回来，你别指望赖床。”
他冷淡甩下这句，就转身走了。
白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那黑鸦般的身影消失在隔壁的院落中。
许久之后，少女站起身来。
她望向门口处一直沉默不语的寻芳：“你也在这先睡一觉吧。要见师尊，只能是明天了。”
红衣男修没有说话，白便当他是默许。
等寻芳双手交握于腹部，躺在白衣少女院子里的所谓客房时，心里想的是，怎么可能睡得着。
为了保持姿容与风度，睡眠与休憩确实是无比重要的——但那不意味着，在这样一张上古之时的草席上，他还能睡得着。
他一生所用，都是精美物事，还从未用过这样简陋的东西。
他能屈尊暂留的，也从来都是雕梁画栋的宫观，而不是这样狭小简陋、堪称茅屋一样的住所。
但没有办法。为了那个少女所谓的师尊，为了天下至美之人……
有些忍耐是必要的。
只是不可能睡着罢了。
入道以后，神气充盈，对睡眠的需求本就大大减少。何况在这样陌生而危险的时代，到处皆是未知，是怎样心大的人才能安然入睡？
虽然这里确实静谧。
他能隐约听到夜风的吹拂，也能闻到窗外传来的，一阵阵幽微的梅香。
寻芳望着窗外，石头垒砌的院墙。
她的家么……
不知不觉间，他失去了意识。
一宿过去。
寻芳慢慢睁开眼，所见是茅草房一般的屋顶。
他唰地起身，神色变幻，最终凝为复杂。
竟然真的睡着了。
尽管心情复杂无比，但寻芳还是掏出镜子，本能地修整了一番仪容。
确定每一缕发丝都挑不出任何毛病，他才走出了这间狭窄的客房。
院中，站着白衣少女。
晨光熹微，她却似乎已经站了很久，黑发被露水浸湿。听到他推门的声音，她回头，朝他露出一个蕴含了太多情绪的微笑。
“我们去见师尊。”
白带着寻芳，走到另一个院子里。
寻芳走进院中小屋的一刹那，便意识到，她的许诺已经兑现了。
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
又或是超越一切的色身。
寻芳，寻芳。他寻美逐芳一生，却也毕生不曾遇到这样的颜色。
不知是目光捕获了那个身影，还是心神被那个身影所捕获。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天地仿佛化为虚无，万物都为面前的存在而让步。
对美有极度严苛的追求、流血断臂都绝不肯失态的修士，慢慢红了眼眶。
寻芳说不清自己为何会有流泪的冲动，到底是极度的喜悦，又或是难以解释的悲伤。
他唯一能够确信的是，在此前、此时、此后的无数时间里，再不会有比这更胜的容光。
那个超出他毕生想象的女人看向他们，微笑着伸出手。
“小白，你来了。”
她轻声呼唤，清冷而悠长，像是太古之初神人的低语。
白向她走去，伏在她膝头，眷恋地低声开口：“师尊。”
女人温柔地抚摸着白衣少女的头，没有说话。
寻芳看着女人，眼神未曾离开一瞬。
“你……的名字？”他喃喃开口。
女人比星辰更美的眸子向他一望。
只这一眼，寻芳便浑身战栗。
他怔然望着她面上泛起笑意，听着她比北海碎冰更涤荡心魂的声音响起：
“诸母。”
她星辉般的目光扫过寻芳。
“诸天之母。”
无视于仿佛失去意识的红衣男修，女人的视线慢慢移动，扫过站在屋中一角、脸色阴沉的黑衣青年，最终还是落在了伏在她膝头的白衣少女身上。
纤长柔美、胜过世间一切珍奇的手，抚过白的头顶。
女人轻声道：
“小白，这是你的梦吗？我在你修炼第一天就告诉过你。”
她目光温柔而慈爱，十道金色的条纹在她白玉一般的耳后闪闪发光，却无法胜过她光辉若旭日的面容。
“神人不梦。”
女人的声音，仿佛叹息。
白仰起头，眼中满是泪水，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的声音近乎哭泣：“我知道了，师尊。”
随后，一切烟消云散。
幻境第二度崩塌，他们又站在了一开始的平原。
这次，按捺不住的是寻芳。
他冲到少女面前，沉着脸逼问：
“为什么她会发现不对？明明……”
明明没有任何会被发现异常的点。
少女原本低着头，像一只被打湿了羽毛的小鸟，闻言，慢慢抬头。
“因为那是我的师尊，是天下第一的强者。”白轻声道，“她知道什么都正常，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寻芳抿紧唇，一言不发。
“你已经见到了我师尊。”少女深呼吸一口气，“我完成了诺言——这一切应该结束了。把镜子给我。”
寻芳面无表情:“做不到。”
“……你想反悔？”白愕然。
“你的师尊，确实是天下巅峰之色，世间无伦之美。但我们现在身在镜中，我又如何将大梦镜给你。”寻芳神色淡漠地从袖中拿出先前整理仪表所用镜子，翻转展示了一下。
那确实只是一面普通的奢华圆镜。
“只有回忆结束，幻境终结，我们出了镜子，交易才能够进行。”寻芳冷冷道。
白盯着他袖口，蹙眉。
寻芳冷笑一声，摊开手:“难不成，你还要搜身么。”
他只是反诘，少女却真的凑了上来。
寻芳俊美的面容上是难以置信的惊愕，看着白衣少女撩起他的衣袖，翻来覆去捏捏拍拍，还用灵力探了探——甚至，在他腰两侧摸了摸。
她动作倒是很迅速，在寻芳从极度震惊中回神，想给这当真胆敢上手的家伙一记痛击的时候，白已经收手，退后一步。
“好吧，确实没有。”白衣少女咬着唇，眉眼间完全没有旖旎之色，只有不甘，“你不是镜子的主人么？你就不能结束这个幻境？”
寻芳想要发作，却错过了发作的时机，不上不下地极为难受。
但他生性不肯认输，忽然极快地伸手，在白衣少女腰间也摸了一下。手很重，不带旖旎，更像是报复。
“……”白一脸莫名，且无语。
寻芳却神色忽然奇怪起来：“你这衣服，什么材质？”
白愣了愣。
“我不知道。”她迟疑地开口，“我记得是师尊送给我的，但是具体的……想不起来了。就是挺冬暖夏凉的。”
寻芳眯着眼睛，忽然抓住她的袖子，用手指捻了捻。
他微微拧眉，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白有点莫名，用了点力抽出袖子，问道：“你真不能结束这个幻境？”
寻芳被打断思绪，沉下脸来。
“能结束这幻境的，只有你自己。”他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白皱眉:“怎么会？要是真只有我能结束，岂不是我出不去，你也出不去？”
寻芳冷笑一声。
“那又如何？我一生寻艳逐芳，朝见终极之色，夕死亦无可悔。在与你交易时，我便做好了永远困在此间的准备。”
白衣少女倏然睁大眼。
“什么——”
看到她神色的改变，寻芳带着几分快意，笑了起来。
“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天下大梦镜的原理。”
男修美到惊人的面上，是终于痛快了一把的神色。
“它之所以会将人困住、无法逃脱，便是因为它会顺着当事人的心愿，制造扭曲的回忆。”少女脸色越苍白一分，寻芳嘴角弧度越提一分，“不管幻境崩塌多少次，只要没有顺着真正的发展走完这段过去——那幻境就永远不会结束。”
少女的脸色，已经几乎比衣服更白了。
“世上能胜人者多，能自胜者少。强者无数，天骄辈出，却依旧有着各自的弱点，沉溺于可悲的幻想。”寻芳打量着她，眼里是深思和审视，又有嘲讽和了然，“看来，你也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白没有说话，慢慢低下了头。
“天下大梦之镜，摧毁人心之器。要么沉溺于虚假的回忆不能自拔，要么一遍遍地追寻真相，却一次次回到起点，无限重复。”寻芳冷淡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些许幽然的感喟，“不过也正常。生而为人，终究会被过去的遗憾痛苦，耽搁一生——”
他话音未落，少女突然抬起头来。
她脸上没有寻芳想象的悲伤或惭愧，而是一种莫名的坚定。
“那就再让过去发生一遍。”她道。
“……什么意思？”
白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对过去我只有隐约的记忆。我忘记了很多事情，所以想不起来。但你说的也许也是对的。”
她声音相当平静。
“或许是我脑海里留下了遗憾痛苦的感觉，所以抱着自己也搞不明白的期待，无法复现真实。既然如此——干脆把现在也忘了吧。”
寻芳蹙眉：“你在说什么疯话。”
“我是说，我要封印自己的头脑，让我忘记我现在知道的事情。”白看着他，定定道。
寻芳一时无语。
“……这有什么用？”他问。
“不破不立。既然现在的记忆起不到什么帮助，甚至可能无意识中扭曲真相，那为什么不回到记忆一片空白之时，重新开始？反正我还是我，大概率会重现已经发生过的真实。”少女平静开口。
“……”
寻芳还在沉默，白却看着他。
“这对你也有好处吧。你难道不想见到我的师尊，多看她几眼？”
良久之后，神色深沉复杂的男人，忽然笑了笑。
“真是个，鲁莽的呆瓜啊。”他淡淡道，“你有没有想过，即使这么做，也极有可能无法重演真正的过去。而且，忘记后来发生的事情，也就意味着，你将不再知道这是幻境——你会忘记自己的目标是结束这一切，反而沉浸在这一场大梦里。”
白刚刚动了动嘴唇，却见男修傲然抬头。
“我是无所谓。既然你愿意冒这种风险，那我不介意观摩你的悲剧。”
少女表情却有些惊讶。
“我还以为，你就是想折腾我呢。”她迟疑了一会，道，“谢谢你……提醒我？”
“……”
寻芳神色难以形容。
最终，他移开视线，望着苍莽的原野。
“真不该与傻瓜论短长。”红衣修士声音轻冷，“罢了，随你。只不过，若你不希望我做出什么引发幻境崩塌的事情，最好还是将那位诸天之母的信息，告诉我。”
白微微一顿。
寻芳一哂:“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隐瞒？”
少女摇了摇头:“我只是不知道能说什么。”
寻芳蹙眉：“她是何来历？”
“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这个遍地是强者的时代，师尊仍然被视作这片土地上的神。她是超越性地强大，仅此而已。”
少女神色坦然。
寻芳目光幽幽:“她和你一样，都是十道灵纹。”
白摇了摇头:“她是十道，或许只是因为，最多显示十道吧。”
寻芳顿了顿，又道：“你如何与她相遇？”
白想了一下。
“我好像是被人扔掉的。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我现在脑中这点隐约的记忆，也只从师尊捡到我开始。”她平静地开口，并无伤怀之色，“师尊在白茫茫的梅花林中捡到了我，所以给我起名为白。”
寻芳目光微动。
“然后呢？”他低声道。
“后来，她又捡到了师弟。”白神色有些怀念，“我们两个小孩，被她教养长大。除此之外，我从未见过她有任何朋友、亲人，或者情人。我不知道她从何处来，不知道她多大年纪……她就像月光一样，有时候你会找不到她，但你知道，她一直在。”
寻芳看着白衣少女脸上不自觉露出的笑容，一时陷入了沉默。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如果没有，我就封印自己的记忆了。”白道。
寻芳目光有些幽深。
“……你不怕失去记忆之后，被我瞒骗？”
白愣住。
沉默一会之后，她忽然笑了。
“你要骗我什么？财，还是色？你能看到我的财？你能看上我的色？”
“……”
看着哑然的红衣男修，少女笑着摇头。
“待会儿就是初见啦。希望这次——至少不是以互殴开始。”
她抬起手，灵光从指尖溢出，慢慢涌进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