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与玄两人脸色都有些沉,但都没有说话。

    沉默持续了很久,最终,绝美的女人叹了口气。

    “你们还是没有达成统一意见啊。”

    玄冷笑一声:“能让这个世界瞬间失衡的东西,自然也会在我们之间制造裂痕。”

    白沉默着,绞紧了自己的双手。

    诸母眼帘微微垂下,半遮住眸光,如同天幕遮盖星辰。

    “之前我们力量不足,还不够资格考虑这个,但现在,明明已经是时候了。”玄瞥了身边的少女一眼,阴阳怪气地开口,“只有这傻子才会不想要它,别人或许都觊觎很多年了。”

    白皱起眉:“可是那个东西被阵法封印着!而且那个阵有种可怕的气息,我感觉很不好——”

    “那个阵的破解之法,我已经有眉目了。”玄淡淡开口。

    白衣少女倏然看向他,连诸母都微微抬眼。

    玄轻嗤一声,并没有露出什么得意炫耀之色,而只是睨了一脸惊讶的白一眼:“你以为我是你?阵术学得荒腔走板。”

    少女瞬间鼓起脸:“就,就算这样——凡人之身根本不可能承载那种程度的力量!你要强行吸收那个东西,只会爆体而亡!”

    “失败才会爆体而亡,只要成功,便是世间真神。”玄嗤笑了一声,“而且,有没有可能,以你的脑瓜所判断的不可能,根本不足采信?”

    白生气地瞪大了眼睛,反驳:

    “有没有可能,是你不知道人体的极限?你才七道灵纹——”

    看到青年的表情,她猛然刹住了话。

    少女神色后悔,不安地挤出几个轻若蚊蝇的字:“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玄冷笑起来。

    “不愧是十道灵纹的绝世天才,我怎配望其项背。”

    他的声音很轻,却冰冷刺骨。

    “我不是——”少女急急开口,却被一个幽远的声音打断了。

    “不是没有方法。”

    两人同时看向发话的绝色美人。

    诸母抬起眼,一刹那绽放的容光,几乎夺走人的灵魂。

    “凡人之躯所能承载的力量,确实有限,但有些道法……可以让人,暂时地摆脱凡人之躯。”

    看着死死盯着她的二人,诸母微微一笑,嘴唇轻动。

    她说了几句话。

    青年与少女,显然都听懂了。

    二人的表情都产生了些许变化。一人沉吟而思索,一人不安而焦虑。

    最后,若有所思的青年,看了一眼紧紧抿着唇的少女。

    “你不去,我也一定会去。别指望我一直被你甩在身后。”

    扔下这句话后,他转身走了。

    白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睫毛微微颤动,看向如同神明一般美丽而强大的女人,声音有些颤抖:“师尊,您为什么不阻止他,反而……”

    女人夺人心魄的目光,慢慢地凝到白衣少女耳后。

    虽然此刻大半被黑发遮掩,但隐约露出的十道纯金色纹路,依旧灿烂辉煌。

    “小白,你和别人是不同的。”诸母轻声道。

    白愣愣地望着她。

    诸母慢慢眯起眼睛。

    “百年前,在梅花林里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在想——看我发现了什么宝物。”

    她幽幽地看着少女,眼里似怀念,又似感慨。

    “你那么小一只,站都站不稳,耳后,却是我在这世间仅见的,十道灵纹。”

    诸母笑了起来。

    “灵纹的数量,是天生吸纳灵气的能力。后天虽然也能够通过种种方法有所突破——但是,你从一出生,就站在了所有人努力终生、都未必能到达的顶点。”

    白衣少女忽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似乎想将那些灵纹彻底遮住。

    明明听到这样的盛赞,她的脸上完全不是高兴的神色,甚至有些郁郁寡欢。

    诸母将她的神色和动作映入眼中,却只是淡淡笑了笑。

    “小黑虽然也是我捡回来养大,但他与你,是完完全全的两种人。这些年你们关系那么好,反而让我惊讶。”

    女人慢慢站起身来。

    “不过现在看起来……在那个东西面前,终究还是要分道扬镳了。”

    她的语气谈不上幸灾乐祸,也没有惋惜,而是平静。

    诸母走到低着头的白面前,轻轻拉住她的手。

    光芒一闪,二人便来到了梅林中的湖边。

    诸母放开白,走到湖边的一块大石板上,拿起了放在那里的一根鱼竿。

    鱼钩上没有鱼饵,绝色美人淡然地甩钩入水,坐定钓鱼。

    白衣少女迟疑了一会,还是走到她身边。

    “师尊,那个东西……如果有人,真的把那个力量吸收了……”她眸光微微颤动,极不安、极轻声地开口,“其他人会怎么样?”

    女人拿着鱼竿的手原本很稳,此刻却微微一动。比世间一切更美的女人慢慢扭头,看着白衣少女。

    良久,她才带着极为复杂的神色启唇。

    “在那种程度的力量面前,你竟然还会想到其他人。”

    白抿唇不语,清丽眉目间满是挣扎纠结。

    诸母的视线慢慢移回了湖面,平静开口:“世间只有这一条大鱼,被一个人囫囵吞尽,其他人自然无法分一杯羹。”

    白愣了愣,慢慢才反应过来。

    “所以,世上其他人,再也没法修炼变强了?”她喃喃,“那您为什么要告诉我们吸收的方法?玄他……”

    女人幽然提竿钓鱼,淡淡道:“就算知道了方法,他也未必会成功,你何必忧虑。”

    白怔住,然后罕见地急了。

    “失败了,不是更糟糕吗!玄他,他——他会死啊!”

    诸母微微转头,看着焦急甚至有些生气的白衣少女。

    她笑了笑。

    那是极为美丽的笑,温柔之下深藏着某种洞彻一切的淡漠,而淡漠之余,却又好像有一种深入灵魂的温柔。

    这种矛盾,让她的美丽,更加可怕了起来。

    “一切结果,均为其天命。”美丽而可怕的女人,轻声开口。

    白眼中已经隐隐蓄了泪,而诸母只是笑着瞥了她一眼,鱼竿轻提,从水里勾出一只巨大的红背鱼。

    女人并不看鱼,美丽至极的指尖寒光一闪,鱼就被分成数十片。她拈起一片晶莹剔透的鱼片,递给少女。

    少女沉默了一会,还是慢慢伸手接过。

    “又何妨呢。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试出他的天命——还有,你的天命。”诸母幽幽开口。

    白拈着鱼片,怔住了。

    诸母看着她,笑了一下。

    “不吃吗?小时候明明很喜欢。”

    白微微低下头:“……我长大了。”

    “确实,一晃好多年过去了。你已经不是那个见什么都要咬一口的孩子了。”诸母轻声道,“好几次吃了毒蘑菇,命悬一线——你能活到今天,还真是不容易啊。”

    白衣少女嘴角抽了抽,很小声地嘀咕:“明明是师尊您……”

    诸母不以为意,笑了笑。

    “确实。我不饮食,也不烹饪。一开始养你的时候,差点把你养死了——幸好后来又捡到了小黑,换他来养你。不然我的宝物,可能就要早早夭折了。”美丽的女人眉目间浮现些微笑意,伸手拂过石板上剩余的鱼片。

    随着她手指滑过,数十片晶莹剔透的鱼片重新黏合在一起。红背鱼甚至张开了鱼嘴,拼命呼吸,仿佛与之前毫无差别,只是短了一小截——因为有一片鱼肉,仍在白衣少女手中。

    女人将鱼扔回湖中。鱼摆了摆尾巴,重新游了起来。

    白望着那条在生死间游走了一遭的鱼。

    她有点别扭地小声道:“……也不光是他养我吧,我也很照顾他的。而且,玄做的东西根本不好吃。”

    诸母失笑。

    “他一心扑在修炼上,对其他一切自然不在意,不像你。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一件趣事。”

    她瞥向白衣少女。

    “你小时候,早上不愿意起床。不论小黑怎么去骂你,你都能在被窝里团成一团,耍赖撒娇无所不用其极,就是不起。”

    美丽的女人露出怀念的笑容:“你知道是什么让你改了这个毛病,从此跟小黑起得一样早了吗?”

    少女涨红了脸:“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诸母微微一笑:“是在我说了一句话之后。”

    白迷茫片刻,忽然露出恍然之色。

    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诸母脸上的笑容逐渐加深。

    她模仿着过往的情景,对着眼前已从小小女童长成大姑娘的徒弟,柔声开口。

    “不过是自任不重,自期不远。也没什么大不了。”

    如同以前那个小小女童一般,白衣少女猛然一颤。

    “多有趣啊。小黑无论怎么骂你,你都不痛不痒,但这句轻得算不上批评的陈述,却让你哭了。”

    诸母凝视着她,唇边含笑,目光却若有所思。

    “小黑一心所向,唯有强大。可你对强大没有执念,连‘那个东西’也不能让你动容。明明是超出世间一切众生的天赋,却没有争心,没有胜负欲。但这也就罢了,或许是你还没有尝到过虚弱的滋味。我只奇怪一件事。”

    她顿了顿,绝美的眸子紧紧盯着少女。

    “我那句话只不过是逗乐罢了。我从未教过你们任何道德与责任。为什么,你会期望自己任重道远?”

    白张了张嘴:“我……”

    她吐出一个字就卡壳了,似乎自己也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女人目光移向少女单薄的肩,又移向她纯澈而迷茫的面容。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能理解的谜。”

    她目光渐渐深远起来:“真是期待啊……你的天命。”

    “是要卜筮我的命运吗?”少女茫然地开口。

    诸母轻笑一声,声音如同昆仑玉碎,涤荡人心:“你的命运,不需要依靠卜筮。你的天性,就是你的天命。我只需要等待。”

    白怔住了。她嘴唇微动,似乎在反复思量,眸光中迷惑与释然交织。

    “我的天性……就是我的天命?”

    平静如镜的湖面,突然无风起波。

    诸母微微一愣,随即眸光一动。

    “就因为这几句话,你又进阶了——真是可怕的悟性啊。十道灵纹,或许只是显示的极限,不是你的极限。”她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息,“你让小黑,怎么不恨你。”

    白从恍惚中回神,神色复杂起来。

    “师弟不会恨我的。”

    带着点倔强说完这句,少女一溜烟跑了。

    女人望着她的背影,许久之后,目光轻移,望向湖边的梅林。

    “还要看多久呢?”她幽幽开口,“我的……访客。”

    半晌之后,一袭猎猎红衣,从一株梅树后走了出来。

    白衣少女气势汹汹地闯进了自己隔壁的院子。

    青年正站在院中,负手望天,面无表情。

    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所注视的天空,苍湛却空无一物。

    对方自然发现了她的贸然闯入,冷冰冰的视线移到她身上。

    白顿了顿,如同强盗般的气势收敛了,慢慢挪到他面前。

    她低着头:“能不能……不冷战了?我想和你讨论重要的事。”

    玄一哂。

    “冷战?你怕是误会了。我天生冷漠,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少女一噎,抬起头。

    欲言又止之后,白还是深呼吸一口气,努力说明:“刚刚师尊所说的吸收方法,我觉得藏着很大的风险。”

    玄淡淡道:“我知道啊。”

    白怔然。

    玄平静开口:“那女人素来故弄玄虚,心思难测,也只有你会把她每一句话当真。”

    白沉默了一会,慢慢抿起唇。

    “师尊虽然不是每次都会说出所有的真相,但她也从不说谎。”她低声道。

    玄看了她一会,淡淡道:“你也知道,只说部分真相,可以达到和谎言一样的效果。”

    白没有说话。

    玄不带感情地笑了一声:“你总是在信任不值得信任的人,比如师尊,又比如我。”

    白只是看着他。

    “我当然信任你们。”少女声音很轻,也很清晰,“你们是我的全部。”

    玄的瞳孔微微睁大了。

    过了会,他有些僵硬地移开视线。

    “你眼光真差。”

    白皱起眉头,又凑近了一些,黑衣青年却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他手明明捂着少女的嘴巴,眼睛却看着一旁的地面:“不许再说。好听话没用,我不吃这套。”

    白眨了眨眼,睫毛扫过他手的边缘。

    明明是很轻的触感,青年却仿佛触电一般,骤然缩回手。

    他阴沉着脸,瞪着她:“我不会因为风险而退缩。她说的方法有理论上的可能性,我一定会尝试。”

    白怔怔然看着他。

    “可是……”她踟蹰地呢喃,“师尊说,天地间只有这一条大鱼。如果你真的成功了,吸收了那个力量……也许这个世界上其他人,都没有办法再修炼了。”

    玄沉默地看着她。

    “你觉得,我不该剥夺天下人获得力量的机会。”他道。

    白迟疑地点了点头。

    玄冷笑一声,但是看到少女小心翼翼地瞅过来、似乎怕他生气的表情,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什么重话。

    “天下人与我无关。”他淡淡道,“何况,你要是真的在乎天下,更应该乐见这个结果。”

    盯着少女茫然的脸,玄平静开口:“这本就是大争之世,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在其他人手上。”

    他不带感情地笑了笑:“其他人无法再修炼,也不是坏事。没有力量的物种,即使互相争杀倾轧,造成的破坏也会小得多——不像现在部族相争,动辄灭族。”

    他说得太过肯定确切,白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无法反驳。

    但她表情依旧显得难以接受。

    玄慢慢逼近她,俯身,低下头,几乎与她气息相接。

    “认识你已有一百多年,早知道你是什么样的笨蛋,但我还是很难理解。”

    他轻声开口,漆黑到仿佛可以吞噬一切光亮的眸子,锁住少女纯黑的双眸。

    “你为什么要在乎那些,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

    他的话语中,是无比真实的困惑与不解。

    “你明明也不是那种,从自以为是的善中,获取自我满足的家伙。”

    白愣了愣。

    她眨了眨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师弟,并没有退缩,只是迟疑地开口。

    “我……也没有想过为什么。只是,我不理解你说的无关……只有见过面、一起生活,才算是相关吗?我们不是孤立地存在于这个世界啊。”

    玄看了她很久,最终还是直起身,移开视线。

    “我还是无法理解。”他断然道,“我的理想就是孤立地存在于世界,最多……再加一个人。”

    说到最后,他声音有些含混,似乎不情愿被听到。

    白衣少女确实没有听到这轻不可闻又含混的尾句。

    她神色纠结困扰无比,还在试图说服他:“但如果修炼的机会被彻底剥夺,人们都会很难过的吧?你视修炼重于一切,应该最明白那种心情。打个比方,如果是我吸收那个东西,导致你无法再修炼,你……”

    她迟疑地看着他:“你会恨我……吧?”

    玄慢慢扬起眉。

    “我当然会恨你。”他嗤了一声,“但那又如何?因为会遭到别人的不满愤恨,就不敢做想做的事,难道你是这么软弱的人?”

    白轻声道:“我不想你难过,也不想被你憎恨。”

    玄沉默了。

    他眼中闪过无比复杂的情绪,仿佛有多种念头在互相缠斗。

    突然,云相渐变,日光从微云中透出,将白衣少女耳后的十道灵纹,映出了璀璨的金光。

    玄忽然抿住唇。

    “真是……讽刺。”他低声道。

    玄眼中的挣扎消失了,闪烁的眸光凝成纯黑的漠然:“偏偏是你这样畏手畏脚的人,拥有最顶尖的天赋。”

    他的声音逐渐冷下来,而且越发强硬,比起说服白,似乎更像是说服自己。

    “你不争,有的是人去争。我天赋是不如你,但我比你更执着。”

    将话撂下之后,他转身要走。

    白一怔,急忙拉住他的手腕。

    玄甩了一下没甩脱,也没再用力,而是任她握着。

    白低声道:“师尊说你会因为我天赋高而恨我,我不相信。”

    玄回头,看着她,良久,忽然笑了下。

    “这个,你倒是应该相信。”

    白的眼眶渐渐红了。她轻声道:“天赋真的那么重要吗?”

    黑衣青年目光沉寂。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天赋就是一切。”

    他眉目间闪过一丝自嘲。

    “我十岁时被师尊捡到,耳后没有一道灵纹。我只觉得这个女人像神仙一样,绝顶美丽又绝顶强大,她有十道灵纹,很正常。”

    他幽幽的目光盯住白,声音轻了下来:“可是她把我带回去,我见到了你。”

    青年唇角勾起,却不带笑意。

    “我那时还很矮小。而这个跟我一样高的小不点,居然——也有十道灵纹。”

    白怔然望着他,没有说话。

    “我亲眼看到了什么是绝顶的武力,也亲眼看到了什么是绝顶的天赋。”俊美而阴郁的青年笑了笑,但那笑容却近于悲哀,“而我什么都没有。谈不上任何武学根骨,也没有对灵气的天生亲和,纯粹是靠智力、理解力,加上师尊各种术法辅助,花费百年时间,硬生生地无中生有——造就了这七道灵纹。此中艰辛,你根本无法想象。”

    白眼中渐渐蓄积了泪光:“我是无法想象,可我能看到!而且,这不是你最了不起的地方吗?你靠着自己走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玄平静道:“你说得没错。所以,争是我唯一走下去的方法。我是个绝对的利己者,我的世界里,最重要的只有我自己。”

    他看了她一眼,眼神深而幽暗。

    “即使是你和师尊,如果威胁到我自身的利益,我一样会想办法除掉。这就是我的天性。我没有办法跟你走同样的路——”

    青年抽回了手,淡淡笑了笑,眼中却殊无笑意。

    “毕竟这世上只有你,是真正的天骄。”

    说完,他转身进了屋。

    白站在原地,怔怔看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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