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阿福抱着琴，来到沈遇面前，问他。
进宫这一个月以来，她简直处处活在沈遇的布置之下。
膳房提供的点心，件件都是她喜欢的。
她不小心弄断了琴弦，第二天华阳就给她抱来一把新的。等她兴高采烈问起这琴是从哪里来，华阳说这是太子哥哥的，惊得她把新琴弦又挠断了一根。
她和于敏知吵架，本来以为会受到女官训诫，没想到过几天于敏知见了她灰溜溜的就走。
事到如今，她再傻也该知道背后是谁了。
沈遇坐在那把断琴前，对她弄断了自己的琴毫无怪罪之意，伸出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琴弦上拨动着。
“那些点心你不爱吃么？”
不……那倒不是。
“这把琴你不喜欢？”
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
“你不是一直想要对付于家么？”
阿福心底大惊，他为什么连这都知道的？他怎么会知道？
“你此前那些欲擒故纵，种种手段，说白了，就是想要将曹家从漩涡中心保出来。”
沈遇头也不抬地点破她，好像对那些一次次的你进我退、试探遮掩已经没什么耐心，“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这样不好么？”
阿福觉得自己好像坠进一个沼泽，无可控制地往下陷。“殿下，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明明都知道，却还要在她身上花这么多心思？她到底还有什么能够让他图谋？
沈遇好像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把手中的琴弦一点点挑起，绷到极致，将断未断。“为什么……”
他平静地仰着头看向她，“曹福临，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来讨好我？”
阿福明明是站着的那个，被他仰头望着，却被看得浑身发冷。
她勉强笑出来：“殿下说笑了，殿下金尊玉贵，天下谁不想讨好——”
“我说的，不是你之前那些以进为退的把戏。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阿福那天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沈遇的宫殿里惊慌失措逃出来的。
沈遇没有追出来。他看着她逃走，像看着一只知道她迟早会自投罗网的猎物。
沈遇的意思，如今已经很明显了。无论她再怎么不敢置信，也无法骗自己没看懂他的眼神。
好像从那双眼睛里溢出无边无际的黑色潭水，漫过她的脚边，漫上裙角，漫上胸口，漫上口鼻，一直淹到头顶，把她整个人吞进时间凝滞的深渊。
阿福回到房间坐下，先是感觉到一种兵荒马乱的后怕。
过了不知多久，她开始觉得荒谬。
不知怎的，突然笑了一声。
什么意思，他在向她索要什么？
他喜欢她？
夫妻多年，不曾让他动容。家破人亡，也没让他有半分怜悯。
现在，在一切洗刷干净卷土重来的开头，他喜欢她？
她笑一声，就从心底里生出一层结冰的壳。
第二日，再度进宫时，阿福怀中抱了一只彩陶。
那天天气大好，阳光透明，照在她怀中的彩陶上，她的神情却漠然肃穆。
她来到东宫，求见太子。
沈遇见到她，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快重整旗鼓，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又看到阿福怀中抱着的那只巨大突兀的彩陶，看起来不是什么名家之物，甚至也不是官造的东西。
形状歪曲稚拙，点缀着各色彩石，有种孩童般的天真烂漫感。
而阿福脸上的神情，仿佛她准备拿这只彩陶砸在沈遇头上。
沈遇就由得这么个危险分子，站在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
墨浔在旁边悄悄按紧了剑柄。
阿福开口：“殿下，这是我七岁生辰那一天，我家人拉着我的手，陪我一起烧制的礼物，全天下仅此一件，我一直将它摆在我的寝室当中。对我来说，这世上再贵重的东西也换不到它。”
沈遇微微挑起眉，不知她说这种话的用意，想听听她还要说什么。
但阿福没有说什么，突然抬手，将那只彩陶摔在地上，发出砰的巨响。
陶片四裂，露出里面白色陶骨，好像在地上炸出一朵尸骸遍地的花。
谁也没有料到她这个动作，连沈遇也神情怔愣。
阿福在他们的目光里，从地上捡起一块陶片，锐利的尖角正对着沈遇的眼睛。
墨浔立刻想冲上来。
但阿福这时候调转方向，突然将瓷片朝自己小臂上割去。
一只手伸出来，一把将她手腕紧紧握住，力度大得指尖发白。
“你干什么？”沈遇沉声问。
然而那陶片已经割破皮肤了，血滴出来，浸在他手上和衣袍上。白得像玉的皮肤和红得艳丽的血，蜿蜒纠缠在一起。
“墨浔，去拿药来！”沈遇死死盯着她，厉声吩咐。
阿福仰着头，看着他就在眼前的脸，看到他脸上不加掩饰的关心、慌张、气恼。
她想，这男人之前说的话也许没错，他的确是很在乎自己。
可他此刻越是关心，越显出过往那些伤疤的讽刺性。
“殿下，我十七岁那年，这只彩陶已经碎过一次了。那时就是这样碎的。”
沈遇望着面前十六岁的阿福，十六岁的女孩子，眼神却像沧桑半生的老妇一样平静无波。
从来势在必得的太子殿下，第一次在她面前显得惶惑，甚至趋于下风。
他只能问：“阿福，你到底在说什么？”
阿福不紧不慢：“我那时候太激动了，跌坐在满地的陶瓷碎片上，手臂就在这个位置，也被割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比现在还要鲜血淋漓。你看着现在这个场景，有没有一丝熟悉？”
沈遇看着他们染血交握的手，表情空白。
阿福笑了，毫无意外，“你完全没有那些记忆，对不对？”
宫殿里只剩他们二人，阿福的声音一字一句，在这寒凉空旷的地方回响。
“十六岁那年，我不顾父亲阻止，嫁给了你。”
“十七岁那年，我家人被于家陷害，含冤而死。”
“而这一切，沈遇，太子殿下，我的夫君，是皇帝和你心知肚明、共同纵容的。”
“我求过你。无论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肯出手救救他们。”
“也许你对我的确是有那么两三分情意吧，就像现在一样，可那点情意，并不值得你放弃皇位。”
“我在冷宫里待了十年，用十年的时间去饱尝我前半生犯的错误。我没有想到，我的人生会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可以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沈遇不自主松开了她的手。
一切都连起来了。
她的种种前后矛盾的行为，她的不知来由的防备和恨意，她对于朝堂超乎年龄的了解……
任凭他再是料事如神，他也无法猜到这样一个真相。
现在，他怎么面对她？
“沈遇，已经破碎的陶片是永远没有办法复原的，就像我永远都会记得我的手上留下过这样一道疤。”
她跪坐在一地碎片里，流着血，展现出一种凛然的姿态。
“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对现在对我来说，再没有什么比我的家人更重要。如果有需要，哪怕是我最珍惜的东西，我也不惜打碎；哪怕是我自己的性命，我也不惜豁出去。”
“所以，殿下，希望你不要再逼我了。”
她用不惜性命的方式，在他们之间狠狠划下一道鸿沟，警告他不要跨越。
沈遇还能怎么做？
进宫这一个月以来，她简直处处活在沈遇的布置之下。
膳房提供的点心，件件都是她喜欢的。
她不小心弄断了琴弦，第二天华阳就给她抱来一把新的。等她兴高采烈问起这琴是从哪里来，华阳说这是太子哥哥的，惊得她把新琴弦又挠断了一根。
她和于敏知吵架，本来以为会受到女官训诫，没想到过几天于敏知见了她灰溜溜的就走。
事到如今，她再傻也该知道背后是谁了。
沈遇坐在那把断琴前，对她弄断了自己的琴毫无怪罪之意，伸出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琴弦上拨动着。
“那些点心你不爱吃么？”
不……那倒不是。
“这把琴你不喜欢？”
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
“你不是一直想要对付于家么？”
阿福心底大惊，他为什么连这都知道的？他怎么会知道？
“你此前那些欲擒故纵，种种手段，说白了，就是想要将曹家从漩涡中心保出来。”
沈遇头也不抬地点破她，好像对那些一次次的你进我退、试探遮掩已经没什么耐心，“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这样不好么？”
阿福觉得自己好像坠进一个沼泽，无可控制地往下陷。“殿下，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明明都知道，却还要在她身上花这么多心思？她到底还有什么能够让他图谋？
沈遇好像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把手中的琴弦一点点挑起，绷到极致，将断未断。“为什么……”
他平静地仰着头看向她，“曹福临，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来讨好我？”
阿福明明是站着的那个，被他仰头望着，却被看得浑身发冷。
她勉强笑出来：“殿下说笑了，殿下金尊玉贵，天下谁不想讨好——”
“我说的，不是你之前那些以进为退的把戏。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阿福那天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沈遇的宫殿里惊慌失措逃出来的。
沈遇没有追出来。他看着她逃走，像看着一只知道她迟早会自投罗网的猎物。
沈遇的意思，如今已经很明显了。无论她再怎么不敢置信，也无法骗自己没看懂他的眼神。
好像从那双眼睛里溢出无边无际的黑色潭水，漫过她的脚边，漫上裙角，漫上胸口，漫上口鼻，一直淹到头顶，把她整个人吞进时间凝滞的深渊。
阿福回到房间坐下，先是感觉到一种兵荒马乱的后怕。
过了不知多久，她开始觉得荒谬。
不知怎的，突然笑了一声。
什么意思，他在向她索要什么？
他喜欢她？
夫妻多年，不曾让他动容。家破人亡，也没让他有半分怜悯。
现在，在一切洗刷干净卷土重来的开头，他喜欢她？
她笑一声，就从心底里生出一层结冰的壳。
第二日，再度进宫时，阿福怀中抱了一只彩陶。
那天天气大好，阳光透明，照在她怀中的彩陶上，她的神情却漠然肃穆。
她来到东宫，求见太子。
沈遇见到她，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快重整旗鼓，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又看到阿福怀中抱着的那只巨大突兀的彩陶，看起来不是什么名家之物，甚至也不是官造的东西。
形状歪曲稚拙，点缀着各色彩石，有种孩童般的天真烂漫感。
而阿福脸上的神情，仿佛她准备拿这只彩陶砸在沈遇头上。
沈遇就由得这么个危险分子，站在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
墨浔在旁边悄悄按紧了剑柄。
阿福开口：“殿下，这是我七岁生辰那一天，我家人拉着我的手，陪我一起烧制的礼物，全天下仅此一件，我一直将它摆在我的寝室当中。对我来说，这世上再贵重的东西也换不到它。”
沈遇微微挑起眉，不知她说这种话的用意，想听听她还要说什么。
但阿福没有说什么，突然抬手，将那只彩陶摔在地上，发出砰的巨响。
陶片四裂，露出里面白色陶骨，好像在地上炸出一朵尸骸遍地的花。
谁也没有料到她这个动作，连沈遇也神情怔愣。
阿福在他们的目光里，从地上捡起一块陶片，锐利的尖角正对着沈遇的眼睛。
墨浔立刻想冲上来。
但阿福这时候调转方向，突然将瓷片朝自己小臂上割去。
一只手伸出来，一把将她手腕紧紧握住，力度大得指尖发白。
“你干什么？”沈遇沉声问。
然而那陶片已经割破皮肤了，血滴出来，浸在他手上和衣袍上。白得像玉的皮肤和红得艳丽的血，蜿蜒纠缠在一起。
“墨浔，去拿药来！”沈遇死死盯着她，厉声吩咐。
阿福仰着头，看着他就在眼前的脸，看到他脸上不加掩饰的关心、慌张、气恼。
她想，这男人之前说的话也许没错，他的确是很在乎自己。
可他此刻越是关心，越显出过往那些伤疤的讽刺性。
“殿下，我十七岁那年，这只彩陶已经碎过一次了。那时就是这样碎的。”
沈遇望着面前十六岁的阿福，十六岁的女孩子，眼神却像沧桑半生的老妇一样平静无波。
从来势在必得的太子殿下，第一次在她面前显得惶惑，甚至趋于下风。
他只能问：“阿福，你到底在说什么？”
阿福不紧不慢：“我那时候太激动了，跌坐在满地的陶瓷碎片上，手臂就在这个位置，也被割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比现在还要鲜血淋漓。你看着现在这个场景，有没有一丝熟悉？”
沈遇看着他们染血交握的手，表情空白。
阿福笑了，毫无意外，“你完全没有那些记忆，对不对？”
宫殿里只剩他们二人，阿福的声音一字一句，在这寒凉空旷的地方回响。
“十六岁那年，我不顾父亲阻止，嫁给了你。”
“十七岁那年，我家人被于家陷害，含冤而死。”
“而这一切，沈遇，太子殿下，我的夫君，是皇帝和你心知肚明、共同纵容的。”
“我求过你。无论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肯出手救救他们。”
“也许你对我的确是有那么两三分情意吧，就像现在一样，可那点情意，并不值得你放弃皇位。”
“我在冷宫里待了十年，用十年的时间去饱尝我前半生犯的错误。我没有想到，我的人生会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可以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沈遇不自主松开了她的手。
一切都连起来了。
她的种种前后矛盾的行为，她的不知来由的防备和恨意，她对于朝堂超乎年龄的了解……
任凭他再是料事如神，他也无法猜到这样一个真相。
现在，他怎么面对她？
“沈遇，已经破碎的陶片是永远没有办法复原的，就像我永远都会记得我的手上留下过这样一道疤。”
她跪坐在一地碎片里，流着血，展现出一种凛然的姿态。
“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对现在对我来说，再没有什么比我的家人更重要。如果有需要，哪怕是我最珍惜的东西，我也不惜打碎；哪怕是我自己的性命，我也不惜豁出去。”
“所以，殿下，希望你不要再逼我了。”
她用不惜性命的方式，在他们之间狠狠划下一道鸿沟，警告他不要跨越。
沈遇还能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