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打春,夜里却下了场雪。

    气温骤降。

    春光阁忙了一宿,添被子,灌汤婆子,烧暖盆……

    结果盛如筠早上起来,还是病倒了。

    她戴着兔绒的抹额,病恹恹缩在兔绒围脖里,一张如玉的小脸泛着不正常的红。

    勉强坐直了身,没什么精神。

    双目微垂,影影绰绰映着些晃动的人影。

    “姑娘,陈大夫来了。”

    盛如筠抬眼。

    说话的是红玉,她出阁前的贴身丫鬟,皱缩着眉,满眼关切。

    盛如筠记得自己有十多年没见过红玉了。

    她与太子成婚后没两年,红玉就嫁给了太子的一个护卫。

    小丫头说一辈子陪着她,但那护卫在一次针对太子的刺杀里挡刀死了。家人来殓尸骨时,要把红玉也一并带走。

    当时正值隆冬。

    红玉哭得很凶,在太子府外跪了一宿。

    盛如筠没去见她,只叫另外的丫头给红玉捎个口信。

    红玉得了口信,朝着府门嘭嘭磕了三个头,流着泪说:“红玉定不辱姑娘名声。”

    什么名声?

    不外乎是红玉作为她盛如筠的贴身丫鬟,也要贤良淑德,谨言慎行罢了。

    贤良淑德。

    谨言慎行。

    为这八个字,红玉一走十五年,杳无音信。

    想到这,盛如筠扒拉了两下围脖上绒绒的毛,喊道:“红玉,来。”

    红玉不明所以,确定自己身上暖融融的,才靠过去:“姑娘?”

    盛如筠拉着她的手,又摸摸脸:“看来你婆家并无亏待你,甚好,甚好。”

    看这小脸嫩的,养得比在太子府那两年还小了。

    盛如筠看得欢喜。

    红玉瞪大了眼,连忙回身喊道:“陈大夫!陈大夫您快进来,姑娘烧得开始说胡话了!”

    于是盛如筠又看见了一个年轻的陈环儿。

    陈环儿是凉国有名的女医,被辅国公招揽后一直为府里的女眷服务。

    她小产后陈环儿便被爹送到了太子府。

    后来又跟着她一路去了皇宫,妙手仁医,虽未入太医名册,却也得人尊敬,称一声陈姑姑。

    只是盛如筠到底因为那次小产伤了身子,陈环儿为了给她调理,天南海北的跑,后来死于山匪之手,到死都紧紧捏着给她找来的珍贵药材。

    药材浸透了血,送到盛如筠手上时已经是颗废草了。

    盛如筠想给陈环儿一个名声。

    但她是皇后,统领六宫,不能任性。

    因为皇帝说——陈环儿虽为皇后牺牲,却也是分内之事。天底下每天都有万万人因朕而活又因朕而亡,若每个人都立碑颂扬,哪怕万顷国土的山峰石壁,都不够镌刻功劳。

    这事儿到最后不了了之。

    ……这样算来,也有八九年不见陈环儿了。

    这病倒也生得值,不止见了红玉,还见了环儿。

    盛如筠更觉欢喜,招手道:“环儿,来,本宫看看——”

    陈大夫放下药箱,冰凉的手往她脑门上一搁,笑道:“我看不是烧糊涂了,是高兴糊涂了。”

    “与太子的婚事还没一撇呢,本宫都喊上了!”

    盛如筠冻了个哆嗦,昏沉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才发现不对。

    这里不是她的凤仪宫,倒像是自己还在国公府时住的春光阁。

    她虽因风寒难受,却不觉胸闷郁结,痛了十年的老寒腿也裹在暖融融的毯子里,安安静静毫无反应。

    盛如筠低头,看见自己捧着掐丝珐琅暖炉的手。

    白白净净,肥肥短短,还没抽条。

    盛如筠:。

    她又抬头看了一圈,不止红玉和陈环儿,春光阁里的丫头婆子都还是年轻模样,被陈环儿的话逗笑了,关切地看着她。

    桌几上插着她最爱的芭蕉,她第一次学念诗时写的狂放大作还挂在墙上,榻上是她出阁前最喜欢的乱糟糟模样——被子堆叠,塞着各样的软枕,红皮白肚的布老虎有的在桌上,有的在床上,还有几个在凳子上。

    盛如筠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睛。

    她猛地扑进红玉怀里,大哭出声。

    大昭七年,帝诏:

    辅国公之孙女温如锦,年十四,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与皇七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许配太子为正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①

    一封圣旨,温如锦嫁给太子二十年,已有二十年不曾哭过了。

    *

    盛如筠这次又是风寒又是大哭,思绪激荡,一病不起,结结实实躺了三天。

    这三天她昏昏沉沉,卧床不起,想明白了一件事。

    虽然不知其中关窍,但她的的确确回到了自己十四岁这一年。

    这一年,她还是家中的掌上明珠,随性,娇憨,没人要她克己复礼,没人要她谨小慎微,更没人时时刻刻与她耳提面命:你是孤的正妃,代表的是天家颜面——你是朕的皇后,是天下女人的表率。

    啐。

    去他的表率颜面。

    上辈子,她盛如筠守着这个颜面表率,做成了人人称赞的皇后。

    可那又如何?

    她从国公府出阁,人们却不许她言行举止出格。

    她要不来陈环儿的一个好名声,护不住年幼的一双儿女,她在凤仪宫做一个按部就班的木头娃娃,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百姓没什么不同,只是百姓在地头,她应卯的地点在皇宫。

    与其说是一个皇后,倒不如说是一个大大的管家婆——别的管家婆管一家老小,她管后宫三千。

    没意思,甚没意思。

    毕竟她的劳苦功高,最后都化成了一句“好皇后”。

    而这些都是好皇后应该做的。

    病还没好全,单是能走动后,盛如筠就往宫里递了信。

    盛老国公这一脉人丁兴旺,唯独女儿难得。

    上下三辈,从盛老国公爷爷那一辈算起,到盛如筠这一辈,国公府里拢共就得了两个姑娘。

    一个是盛如筠,一个是盛如筠的亲姑母,也就是现今皇后,盛湘湘。

    那日盛如筠从宫里回府就生了大病,盛湘湘急得不行,接连地打发宫人去问情况,从私库掏各种补药往国公府送。

    一接到盛如筠的信,就立刻派了小轿把人接到宫里来,让候着的三个太医轮番把脉。

    确认只是风寒且已无大碍后,盛湘湘把盛如筠搂在怀里,红着眼道:“还好娇娇没事,可吓死姑母了。”

    娇娇这小名儿还是盛湘湘取的,也只有她一个人喊。

    那时盛如筠还不到两岁,体弱多病,偏方说要找个贱命之人取个贱名压着。

    但盛湘湘偏不,她哪儿舍得叫自己那病恹恹猫儿大的侄女狗圆儿狗剩儿?一口一个娇娇,还指着自己兄长的鼻子骂:“你若养不好,我就抱回去了!”

    于是盛如筠就去东宫住了三年,养好了不少。

    盛如筠记得盛湘湘这份养育恩情,得了皇帝姑父的恩典后,便时常往宫里走动,陪她孤寂的姑母解闷。

    盛湘湘也是真心疼爱这个侄女,打心眼里呵护宠爱。

    种种情谊,以至姑侄两人的亲近程度不亚于亲生母女。

    盛如筠回抱着盛湘湘,脑袋轻轻靠着这位年轻皇后的肩膀。

    “姑母别担心,娇娇一切都好。”

    “如今虽然病好,却仍旧要多多休息才是。”

    盛湘湘抹了把眼角,领着盛如筠在软塌坐着,吩咐道:“碳烧旺些,让厨房那边做些温和好克化的吃食送来,。”

    宫女太监领命去了,殿里就剩了姑侄两人。

    盛湘湘拢着盛如筠的手:“这手怎的这般冰凉?有事打发个人来宫里送信就好,哪里要你亲自跑一趟?白白受这些冻。”

    又说最近御膳房做了新样式,让盛如筠待会儿好好尝尝。

    还说她最近闲着无事,给盛如筠织了双小手套,已送到尚衣局制皮了,过两天就可用。

    盛如筠安安静静地听着姑母的絮叨。

    等她说了个尽兴,才开口:“姑母。”

    “嗯?”

    “我那日进宫时,您与我说什么了?”

    盛湘湘正在挑拣新到的缎子,打算给盛如筠做两件春衣,闻言一愣。

    回头笑道:“我说呢,这病还没好全就往宫里跑做甚,原来不是看我来的,是来问我事儿给你办妥没的!”

    “是来看姑母的,娇娇想姑母了。”

    盛如筠静静看着眼前的年轻女人。

    这时候的姑母,和记忆里的有些出入。

    这一年,皇后虚岁三十有三,眼角虽有细纹,仍是个风姿绰约的大美人,也爱笑,她生的是盛家人祖传的杏眼,看起来会显得年纪小,性子单纯,笑时却眯成一条缝,带着点稚气。

    姑侄两最相似的,也是这双眼睛。

    上辈子,姑母没等她登上后位便撒手人寰。

    垂垂老矣的女人躺在榻上,青丝白了大半,刚过完四十五大寿,却满脸暮气。

    咽气时还拉着她的手,眼眸浑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给她的——

    “娇娇啊,要好好的。”

    至她重生,姑侄两也有八年不曾见过了。

    盛湘湘见盛如筠望着她红了眼,也不打趣了,将料子丢开,搂着盛如筠道:“好好好,娇娇就是想姑母了才来看姑母的,可不是来看那臭小子的。”

    盛如筠埋在姑母怀里,闷声道:“姑母,娇娇那日与姑母说什么了?”

    盛湘湘只当是小姑娘面薄,特地来委婉提醒她,于是照着那日的话道:“那日,姑母问娇娇,可有心仪之人?娇娇说:尚无。”

    她仿着盛如筠的语气自问自答。

    “然后姑母又问:那我们家宝贝娇娇,想挑谁做夫君呐?”

    盛如筠从盛湘湘怀里抬起头来,截下了话头。

    “想挑裴千户家三子做夫君。”

    “对,咱们娇娇想挑太——谁?!”

    对上盛湘湘错愕的眼,盛如筠又说了一遍:“裴千户裴镶第三子,裴放。”

    “姑母,娇娇想挑他做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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