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夜色出奇的好,月光明亮,层云疏朗,海风很快抚平方才咽下庞然巨物的波涛。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骑士们站在破碎的墙前面。

    他们呼吸艰难,头晕目眩,不知是否该抽出配剑,可就算抽出来了应与之搏斗的敌人又在哪呢?

    没人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啊——啊——”

    有人忽然开始呻唤,仿佛第一次放牧就弄丢了羊羔的羊倌。

    他们看着彼此惨白的脸色,某个越念头同时在所有人心中诞生了,并且越来越确切。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解释。

    “魔鬼。”一个细小到好似幻觉的声音播撒到所有人耳里。

    骑士们如梦初醒。

    “住口!“有人大叫,”魔鬼怎么胆敢出现在大教堂!“

    ”那你要怎么解释——“

    ”主教,主教阁下呢!“

    ”都给我闭嘴!滚回自己的位置!”他们的队长吼道,“如果让我发现哪个吓破胆的狗东西还在胡说八道,我就去找烧火棍来把那该死的舌头烤熟!”

    这不是足够的解释,往日都可以奏效的辱骂和轻蔑只能让焦躁的火焰燃烧更盛,骑士们高声叫骂,一群人把队长围在中间,另一群人则试图将他们扯开,很快有人开始动手,把对方掀在地上,倒地的也不甘示弱,一把把那人双腿抱住拖着一起栽倒,两人就这么扭打在一起。

    他们中最年轻的那个见习骑士站在靠破墙最近的地方,这是安排给他的岗位,应该不会有人比他更靠边了,可这时他看见有支孤零零的手挂在墙边,溢出哀哀哭喊声。

    ——糟糕,难道在他没注意的时候有谁掉了下去吗?

    “各位————大家——!”没有人理会他。

    他焦虑地左顾右盼,那只手颤抖着仿佛要撑不下去了。

    没有时间再等人来帮忙了,见习骑士冲上去抓住了那只手,吸了一口气用力往上拉,他个头不小,可这个挂在墙边的人似乎更是身量不凡,他几乎要支撑不住,脚都要在地上踏出一个向前滑的印子。

    不过还好,很快那人的另一只手也攀住了墙边,再接下来——再接下来————

    见习骑士感觉自己的血好似一瞬间凝固,浑身动弹不得,他望着一条巨大的青鳞泛光的鱼尾被甩上了墙,接着是两只长了蹼的脚,最后,他颤抖着望向这东西的脸。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那是一头出于什么目的才存在于世的野兽啊!要多么离奇多么诡异的用词才能恰如其分地描述啊!

    它青白消瘦,皮肤上堆了腻在一起的层层褶皱,脖子和双手都奇长,手掌可以摸到脚踝,根根肋骨之下是凹陷着仿佛被铲除了腹腔的腰部,只有皮肤包裹着的脊骨,而下身双腿弯折,仿佛一只过于巨大且过于纤细的蛙,又像是肌肤粘腻的螳螂,双腿后面盘着鱼尾,只有尾部才铺满了光斑闪闪的鳞片。

    而那颗头,那一张脸————见习骑士幼时住在森林旁的木屋里,那里常常爬有壁虎,它们会冬眠,其中不幸的那些在睡梦中会被虫卵寄生,幼虫吸光它们的脑髓,叫它们的头变得干瘪,头顶长出肉刺,虫子们在春天羽化飞离这具□□,而壁虎被留在墙缝里,脑袋风干成桃核一般。

    见习骑士看着那颗比回忆中要大上百倍的桃核般的头颅,只觉得胃液翻腾,几欲呕吐。

    但还是有些不同,比如它正微笑似的咧开的嘴,露出上下各三排利齿与其后塞满喉咙的黏须,还有它的双眼,眼球暴突,中间的横瞳漆黑无光。

    横瞳,见习骑士当年连教会志愿学校的初等文法书都懒得读完,可就算是他也明白,这是什么的象征。

    “魔鬼。”在同伴的惊叫声中他听见自己绝望地喃喃。

    那怪物身后更多皮肤黏腻的手臂攀了上来,到底数量有多少?见习骑士低头弯腰,握紧重剑剑把,没有抬眼再看,仿佛再看一眼他就要忍不住丢盔弃甲临阵奔逃。

    剑——这剑开了刃吗?天杀的!他不记得了!如今鬼才会使这种笨重玩意儿!他们整个小队都是火枪部队,冷兵器上手的也只有马刀!

    升天节招来的骑士和佣兵太多了,分给他们这种见习骑士的只有不知从哪个仓库挖出来的老古董。

    汗水从见习骑士的额上滑下,他听见队长在他身后怒号,可没听清那究竟是在指挥布阵还是在痛骂胆怯畏缩的同伴。唉,他老是这样,一到紧要关头,就脑子发晕弄不清状况,就为这个,当年书读得一塌糊涂,来骑士团混了几年也还是个只能负责走廊巡逻的角色。

    想来他这一辈子交了好运的只有那一次,他做神父的叔父给他写推荐信的那一次。

    “傻大个要去做骑士啦?哈哈,就凭你?你上了战场可千万别搞错对手把同伴给砍了呀!要我说啊,到时候别给你叔父丢脸,干脆逃跑还比较好!”

    那狗娘养可真是个傻逼,平常就带着一群狗腿子阴阳怪气就算了,知道他马上要走了还招惹,所以那天他当着老师的面揍人揍了个痛快。

    “吃屎去吧你!我是去做骑士的——无论遇见了什么我都绝对————”

    怪物长了鳍的脚出现在他的视线边界,见习骑士终于抬头,抽出他用不惯的剑,没有任何技巧,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撩斩。

    “我是去做骑士的——无论遇见了什么我都绝对————”

    “不会逃跑!”

    刀把的触感变得泥泞软烂,难以推进,蓝色的□□瞬间溅开,浸湿见习骑士的全身,他所站的地面也全被糊上同样的色泽。

    那双横瞳从他的视野中下滑,最终和湿黏的身躯一同垮塌到地上。

    ——斩中了!他————

    还没等见习骑士想好自己是该欢呼,还是马上把剑拔出来对付后面的怪物,他的队长就再次咆哮,这次他终于听清楚了。

    “把剑扔了!快跑!”

    至于为什么,见习骑士立刻就明白了。

    他的脚被捆住,失去平衡被拽倒在地上,本该被他斩中倒地的怪物,此时用尾巴束缚住他,咧开嘴似笑非笑。

    而它的身后,它的同伴们也一一攀爬上来,这群生物似乎喜欢挤在一起不分彼此地往前爬行,远远看去,像是苍白泛青的海浪。

    摇曳着无数手脚的浪涛很快将地上见习骑士淹没了。

    这下连最鲁莽最无畏的骑士也不禁头皮发麻,没人能猜到,“浪水”之下,他们的同伴将面对如何的命运。

    “不要聚在这里,都让开。”

    每个人都熟知的声音将众人的眼光扯了回来。

    他们看到那总是站在那最高礼台上的身影走了出来,穿过他们所有人,来到人群的最前。

    “阁下!”

    “——主教阁下!您怎么——”队长挤到主教跟前。

    “于格人呢?”亚历克斯问。

    “他领了一批人去北塔……加强那里的巡逻。”

    “北塔,”亚历克斯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也好,原本目标就是他们。”他扯开缠在手上的玫瑰念珠,珠子四散在空中,没有落地,而是飞向走廊上的壁灯,它们击碎玻璃灯罩,扑进灯火,原本只有豆大的火苗刹那间熊熊燃起光芒冲天。

    “所有人准备好——”亚历克斯手指并拢抬起手臂,所有火焰遵从他的号召在空中汇合,来到“海浪”的上方,“海浪”之中的有几头像是被火光的热量燎伤了,伸着脖子发出难听的低咆。

    接着他们的主教将手挥下。

    一声巨响,火光落地,骑士们眼前的“海浪”顷刻间被火焰冲开,“海”与“火”互相啃噬,直到一方落败被染成血红,紧接着,红色中涌出焦臭的黑烟,怪物们披着残火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烧焦的皮肤被碎石刮烂,流出蓝血。

    这时骑士们才察觉到这些东西是实在的,和他们一样要流血会呼痛,与这世间有其联系。

    “拿起武器。”火焰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们的主教开始向他们发出指令。

    “你,还有你,去把你们的弟兄拖出来,他在最里面,不会碰触到太多火焰。”

    “其他人,两人或者三人一组,别落单。”

    “它们有四个心脏,只击中一个没办法造成致命伤。”

    “所有人都听着,弱点只有一个——它们的头颅。”

    “尽快、准确、切实地斩下来。”

    在骑士们的记忆中,他们出生王都大贵族家的年轻主教平日总是说些词藻艳丽,晦涩难解的祷词,甚至有些骑士为了讽刺亚历克斯飘飘在上仿佛从未接触过地面而给了他取了不少绰号。

    但这时候——偏偏在这种时候,他们的主教居然没有一句提到他们的神他们的救主。

    骑士们这才想起另一件事,这个此时身着主教紫袍的年轻人,过去曾是海军元帅的助手,晋铎祝圣之前在王国海军服役过数年,因此,在大人物们原本的构图中,亚历克斯·德·莱格纳是骑士团圣梅兰尼亚分部的团长,而并非主教。

    “前进,不要害怕。”他们的主教的命令不容置喙地灌入在场的每个人耳中,“不过是几头长了尾巴的野兽罢了,让它们付出玷污此地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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