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边传来一声“应哥”,应潭抬眼看去。

    范钱荣扒着门框探出身子,一对骨碌碌转着的眼睛里明晃晃写满了八卦与好奇。

    他还想再说话,嘴巴刚张开,就见应潭抬步经过江潮,“走了。”

    范钱荣:“哎——”

    应潭没给他多话的机会,三两步便走出了一段距离。范钱荣没法儿,跟上之前忍不住又瞧了江潮一眼。

    店内灯光透亮,女孩儿漂亮白皙的面容分外清晰,嘴唇弯起了一点儿上扬的弧度,对他温和地笑了笑,说了句“再见”。

    范钱荣捂住心脏,感觉自己一张厚脸皮都快升温了。

    出了大排档之后范钱荣跟着应潭不肯走,缠着他问他和江潮是怎么认识的。

    应潭手插在兜里,在公交站边等车。

    他喝完酒后瞧着疏懒许多,嗓音泛着哑,“至于么。”

    范钱荣说怎么不至于。他们在曲溪哪见过这样的大小姐,全身上下没有哪处是不精致的,连头发丝都带着香。

    “人家瞅着跟咱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你懂那种感觉吗?就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他仍在兴奋,“你们居然还聊上天了。聊的啥啊?”

    应潭没回应,倚着站台的广告牌。

    有雨珠顺着顶棚滑落,淅淅沥沥浸进道路。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安静几秒,张口时轻描淡写,“能聊什么,又不是同个世界的人。”

    范钱荣不信,“你刚才明明对人家笑了一下。”

    应潭淡声说:“你看错了。”

    “我咋可能会看错?”范钱荣扯着嗓子:“骗鬼呢,我视力2.0,对面街那人看见没?我连他脸上的麻子都能看清。”

    范钱荣跟他认识了五六年,这还是头一回见着应潭对着女生笑。

    应哥长得帅,以前上学那会儿,总有别班的女生过来看他,也不乏外向大胆的女生给他递情书,偷偷叫他什么“美强惨”。

    但他应哥总是冷冷淡淡的,在家中出事后更是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

    他察觉到猫腻,但应潭扯上了衣帽,垂着眼靠在那儿,显然不准备再理睬他。

    范钱荣想套话也没招儿,在公交等候亭下躲雨,想起手里头打包的饭盒,问应潭要不要带回家。

    应潭掀了掀眼皮,说了声“不用”。

    范钱荣“哦”了一声,抱怨这家大排档变了口味。

    他思维跳跃得快,话没说几句,又拿出手机,点开刚才要来的合照,两根手指扒拉着屏幕,放大照片欣赏。

    刚欣赏几秒钟,旁侧男人声音响起,语调淡淡,“怎么就你跟她?”

    “那还要几个人?”范钱荣莫名其妙道:“我又不是别人的粉丝,找那么多人合照干嘛。”

    雨下得愈大,天际响起轰隆雷声。这样的雷雨天鲜少发生在冬季,范钱荣担心自己挨劈,抬头看了眼天空。

    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他转过头,应潭的视线仍旧停留在他的手机屏幕上,嘴唇弧度抿得平直。

    “……应哥你想干啥?”范钱荣感受到一丝丝不善的气息,试探发问,“要不我发你一份?”

    应潭瞥他一眼,眸光冷冷,“我要这个干什么。”

    “那你盯着我手机瞅……”

    范钱荣纳闷了,与应潭对视几秒,脑海中灵光一现。

    “应哥,这是我好不容易要来的,”他捂了捂手机,作势往兜里藏,“删不得啊。”

    应潭静默几秒,偏开眼,轻嗤:“你是觉得我闲得发慌,还是我有病?”

    公交到站,应潭没准备等雨停,直径上了车。

    或许正是公交的繁忙阶段,车中乘客很多,座位坐满了人,站着的也有不少。

    他抬臂握住横杆拉环,刚刚站定,便有才察觉坐到了站的民工擦着身挤过去,嘴里咕哝着“让一让、让一让”。

    应潭侧开身,裤腿沾上了一片湿。他低眸,另一侧拎着雨伞的人扭头看来,连忙说了声“不好意思”。

    他没在意,复而抬眸,视线平直地望向窗外。

    范钱荣冲着他挥舞手臂,应潭掠过他,目光忽地落在某处。

    女孩儿小跑着从小巷中出来,用塑料袋挡着头顶。

    她停在路边,开了一辆车的后座,探身进去,裙摆翻动之间,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小腿。

    片刻翻找,她似乎取出了什么东西,又关上车门往回跑。

    应潭眸光沉沉地盯着她看,不由自主地拧起眉。

    塑料袋能挡什么风雨。

    身边两个大男人,就这么让她一个人冒着雨出来拿东西。

    公交缓缓启动,驶过这条街道。小巷被落在窗外,他收回目光,眉间浅褶未散。

    车外街景变化,穿过热闹明亮的榕华主街,驶向被夜色笼罩的城镇深处。

    应潭下车的时候,雨势稍微弱下了一些。

    公交车站离他租住的地方有些距离,他没有找地方买伞,顺着道边店铺的屋檐走,到楼下的时候已经被淋得湿透。

    天边划过一道惊雷,映亮了大半夜幕。应潭扯下衣帽,将额前湿漉漉的碎发往后捋,抬步上了楼梯。

    房门外等着个人。

    不知道是停了电,还是这层的灯泡也坏了,楼道里黯淡幽暗,仅余手机屏幕昏暗的黄光。

    应潭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的身形。

    雷雨天的晚上,一声不吭地站在别人家门口。

    他微微皱眉,不知这是不是房东的哪房亲戚,没说话,站定,掏出钥匙。

    那人扭头看了过来。

    “……应潭?”

    他出声,“你是应潭吗?”

    应潭将钥匙插进锁孔,动作微顿,没转动。

    隐匿在昏暗中的人凑上前来,将手机对准了应潭的脸。“你是应潭,”他靠近,“你还真住在这里!”

    应潭敛眼,抽回钥匙。他转过身,平静开口,喊了声“舅舅”。

    “你怎么不回我的微信?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我找了你好久,还是别人告诉我你住在这儿……”

    应潭神色微沉,他刚搬来这里没多久,身边没人知道他的住处。

    但他没有问什么。

    舅舅按着他的肩膀,口中喷沫,喋喋不休地讲起自家这些年多么不容易,多么辛苦。

    应潭听着,时不时“嗯”一声。

    当初应潭父母出了车祸,父亲当场死亡,母亲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那场车祸的肇事者也丧了命,留下穷苦无依的妻儿。他们卖掉所有家当也拿不出赔偿金,但那时候的应潭没法放弃渺茫的一线希望。

    在读初中的少年,打断脊梁骨四处求人借来了二十多万,最后什么也没留住。

    “我晓得你不容易,当初是说了你成年后五年内连本带利地还清,”

    男人急道,“可你也知道,我做生意赔了钱,现在你舅妈天天跟我吵架,还要跟我闹离婚。”

    应潭低低说了句“我知道”。

    “我也不指望你一个十八岁的小崽儿去挣来二十万,但你姑姑家那边不是最近做旅馆挣了挺多钱吗?”

    “应潭,小潭,咱们都是一家人。要不然你就去求求你姑姑,让她先借你钱周转周转。”

    应潭沉默几秒,“她不可能借。”

    “怎么就不可能了?你又没开这个口,”

    男人抬高声音,“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之前还小,在读书,那时候舅舅有找你要过一分钱吗?后来你工作了,一个月就还两三千,我也没说什么。”

    “现在舅舅也是实在没办法,小潭,你总不能光挑舅舅一家坑害吧?”

    应潭手指动了动。

    口袋里的烟盒也被浸得湿透,他指侧碰了碰烟盒边缘,又收了回去。

    “我会想办法。”他说,“这阵子赚了笔钱,先转你。”

    “这几千几千的小钱不重要,”男人语气缓和下来,“小潭,你早点跟你姑姑提提这事,舅舅这边真的很急。”

    脚步声渐远,应潭在楼道里站了几秒,开门进屋。

    他与过道里的房东撞上视线。对方似乎吓了一跳,很快转开目光,快步走进客厅。

    这种房子不隔音,门外的动静恐怕都被听了个分明。应潭没说话,走至自己的房间外,手握上门把。

    门没锁。

    他转头,压着戾气,“你进了我的房间?”

    客厅里传来声音,房东声音很大,嚷嚷着说:“干嘛?我看有人找你,进去看看你在不在家怎么了?”

    “都说了别招惹些不三不四的人上门,大晚上的把门敲得哐哐响,不知道的还以为夺命来了!要是天天有追债的上门,你就趁早搬走!”

    应潭舌尖抵住齿关,闭了闭眼睛,没说话。

    他开门进屋,目光在窄小的房间里一扫。

    床头几本书的位置似乎变了,他下颌微微绷紧,扯过枕头,翻开枕套。

    装着钱的信封仍在那里,应潭伸手掂了掂,紧绷的肩颈稍稍松缓。

    打零工结现金的多,该找个时间存进银行里。应潭把枕头放回去,拿出手机。

    账户余额又一次归了零,他弓着腰坐在床侧,手指插进发间。

    二十万,在应潭最意气风发的学生时代,不是什么天文数字。

    当初的小少年跟在爸妈身边,板着冷淡的表情,拽拽地说以后能赚大钱,住大别墅,好好给他们养老。

    可现在谁有时间聊那什么狗屁未来。

    湿透的衣服尚未更换,连带着床单也泛了潮。应潭抬手,粗砺指腹捏住鼻梁,用力摁了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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