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秦篙便一个翻身起床。

    视线顺势落在对面的床铺上,床帐半挂,隐约露出里面光景,被褥齐整地叠起,一丝褶皱也无。

    秦篙能更加肯定母亲没有回来。

    她对着铜镜随意地扎起长发,再打开一旁箱柜,低调地从中拿出件淡蓝衣裙换上。

    一切准备就绪,秦篙走出了屋子。

    半亮的天光刺入她眼中,时候太早,起来的人却很多。

    接二连三的人冲着秦篙打招呼,他们同样起得很早,在为她准备诞辰。

    秦篙转了一圈,新奇地发现,在她家院前的一大块空地上,不知何时建筑起一个高台。

    台下摆着六七张圆桌,配着一圈的圆凳。茶水整齐地摆放桌上,每桌都贴心地放了几盘瓜子。

    这大概就是戏台子。

    她觉得很神奇,这么个台子,不像是一夜能完成的。

    秦篙随手拉住一个女孩,她轻车熟路地从盘子里抓起两捧瓜子,一捧递给女孩,一捧留在掌心。

    “何时开始唱戏?”她问。

    女孩收了那捧瓜子,回道:“马上就开始啦,天彻底亮起时就结束了。”

    秦篙听了这话,下意识望向天空,此时正逢秋日,天高气爽,万里无云,微暗的苍穹隐约折射出几道耀眼的日光。

    女孩回过话便回去做工,秦篙也不好耽误她,只好四处转转。

    她平日里面只在家里和学堂呆过,如今想来,是不曾踏足其他地方的。

    趁现在大家都忙活着,秦篙上街转了几圈。

    大街离她并不远,不过一两里。

    大街上空荡荡的,皆户门紧闭,连一点人声也无。这和秦篙每每呆在马车中往外窥见的景象差多了。

    她每次上学都要经过大街,那时候街上叫卖的摊贩多得是,拉上帘子都能清晰听见每处摊贩的叫卖声。也因此,秦篙早已熟悉了每个摊贩的站位。

    他们的位置从来不会变,每日卖的也不曾有些心意,都是些老古板的玩意。

    秦篙见无处可逛,无聊地又回了家。

    母亲在焦急地寻她,一问方知原来是戏要开场了,她这个主角却迟迟不来。

    母亲半蹲下身整理她的鬓发:“你是主角,应该坐在首座。”

    她牵着秦篙走去,秦篙的视线也跟着扫向坐台。那儿不再是空荡荡的桌凳,每个圆桌都围了一圈人,而正中央的最前方空下两个座位。

    人群寂静下来,他们的目光纷纷投向秦篙,直至看见她坐上了位置,方才开始推杯置盏,交谈起来。

    秦篙一左一右是她的父亲母亲,正对的是樊甘谷的谷主。

    谷主一大把年纪,斑白的长胡垂下,混浊的老目在与她对上时,渐渐带上了丝丝笑意。

    他伸出手指捏住自己的胡须,慢慢地拨弄起来:“阿篙的功课可有长进?”

    秦篙扯扯嘴角,这谷主每次见到她都会问这一句。

    秦篙乖巧点头:“我又识了几个大字,先生在学堂里还夸我聪慧呢。”

    谷主笑起时眼尾叠起阵阵褶皱:“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我们阿聪。”

    阿聪是谷主的孙子,也是秦篙学堂里整日呆茫的同窗之一。

    “不过呀,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还不如早早嫁人呢。”

    谷主总是想把她嫁给阿聪。

    秦篙感到一阵恶寒,低着头没应话。

    谷主自顾自地说起来,恰好此时锣鼓开场,几个穿着戏服的人登台。谷主继续捏着胡须,他吐出瓜子壳问道:“秦郎中,这是什么戏?”

    父亲那裹着厚实白纱的头慢慢转动,他细抿茶水,脸上正色:“不知,这戏并非我点的。”

    谷主奇怪一瞬,扭脸问母亲:“秦娘子,你可知?”

    母亲摇了摇头:“这戏班子领首古怪地很,不让人点戏折子,只说他们唱什么是什么。”

    谷主哦了声,视线盯着台上衣裙的摆角:“这戏唱得可真早,天还未亮呢,也是他们要求的吗?”

    母亲回是。

    戏开头,是一场对唱。

    台上一人缓步登上台阶,另一个人高声唱着:“机缘不断,不周山下,唯有笑迎,方解万难。”

    另一人又唱道:“可怜我父母早逝,独自沦落,为异乡客!怎能笑迎解万难?”

    “万物天地,假神为乱,不见真神……”

    台上人一语未尽,脚下便茶水喷洒。

    原是谷主将白瓷茶杯飞掷过去,瓷杯化为碎片,悉数落在戏子脚边。

    戏戛然而止,接着的是谷主那苍老的声音。

    “什么真假?胡言乱语!”谷主怒视,平日里的宽厚笑脸也在此时变得阴侧可怖:“秦郎中,这便是你请来的戏班?”谷主转而瞥着父亲,欲要发难。

    父亲淡然地抿起一口茶水:“在下双眼受伤,不能视物,不知戏唱为何?”

    这会谷主是彻底怒了,他拿起茶壶便往父亲那儿一摔,砸在父亲的额角,登时渗出血来。“你看不见,难道也听不见?什么时候又瞎又盲了?”他说这话时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个百岁老人。

    父亲充耳未闻,依旧细抿茶水。

    秦篙坐在凳上,她静静地看着,突然发现她的父亲是如此地爱装。她想笑,可是在这种严肃的场合下还是止住。

    但忍住不笑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她终究没成功,还是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肩膀。

    不料被母亲察觉,以为她是害怕了,轻抚她手背,以示抚慰。

    两人越吵越凶,当然大多是谷主单方面输出。

    以往这种时候,秦篙都是装傻充愣,蒙混过关的。偏生此刻母亲握住她手,她也不好摆脱,只得坐着。

    没人回话,谷主转动着他混浊的眼目,最终定睛在秦篙身上。他抬起只剩一层松软皮的手,指着秦篙。

    莫名命令道:“你,给我回屋子里。”

    秦篙微微歪头,黑亮的眸子蕴着古怪的情绪。母亲快她一步,先是起身,打算拉起她躲避风头。

    秦篙却是不依,她抬头看天,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

    苍穹澄亮,一点云也无。如果忽略天上那只巨大的眼睛,这确实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似乎是察觉秦篙的视线,金色竖瞳转动,渐渐下移,低低地窥着她。

    秦篙感受到眼睛的注视,心里莫名地升起一阵诡异。

    这眼睛是一直在天上吗?

    “天上有怪物。”秦篙说,她能做的,只有把水搅浑。

    她这一语激起千层浪,除却那些从一开始只会推杯置酒、茶余饭后的人,其它纷纷扭头注视着秦篙。

    谷主原本还高高在上地坐在位置上,听她这句,也慢慢起身,表情怔怔,似乎在问你怎么能看见。

    秦篙被他们惊异的表情逗乐了,唇角扬起轻笑。

    谷主撑着拐杖上前,他张嘴说话,可这声音却很快消弥,传不到耳边。一阵热焰涌在空中,带动着周边的空气,一时间燥热起来。

    红火的景象遮挡住秦篙的双目,她后退一步,躲避险些烧灼她的焰火。

    正对着的谷主却被焰火包围着,他痛苦地哀嚎,表情狰狞。不下几瞬,火焰褪去,整个人便化作一堆灰烬。

    看到谷主如此惨状,秦篙下意识地看向她的父母——她总觉得这件事父母是始作俑者。

    父亲依旧淡漠地坐在椅上,那层厚纱布依旧裹着他的双目,似乎真的看不见。

    母亲倒是意料不到一般,她捂嘴惊讶,双眼紧盯着地上的那团黑灰,紧接着又抬头望向火焰的源头。

    秦篙将他们的表现尽收,她眨眨眼,也跟着母亲的目光向天上望去。

    只见一条通体暗红的巨龙飞涌在云间,半露出摆动的长尾。鎏金竖瞳睥睨着整个樊甘谷,它长尾一摆,掀起一阵狂风。

    狂风直吹秦篙这个方向,一瞬间,谷主的骨灰扬来,撒得她满脸土灰。风力太大,又让她险些被吹走,最后还是母亲一把拽着她,将她拉到了一旁桌子底下。

    父亲此时也蹲在下面,他身材高大,在矮小的桌下躲得束手束脚。

    母亲拽了拽他,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纱布上露出的眉毛皱了又皱,才终于道:“古龙出世了。”

    秦篙此时捂着头,扭头问他:“父亲,什么是古龙?”

    父亲沉吟一会,缓缓道来:“古龙曾被樊甘谷的首任谷主封印在谷下,用来封印樊甘谷的祸害,这也是樊甘谷这么多年来没人作乱的原因。”

    “现下,它不知怎么地醒来,也就意味着樊甘谷要不安宁了。”

    秦篙扯了扯嘴角,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父亲是如此地爱装,连如此时刻也不吭肯说实话,果真是成大局者呀。

    这场局似乎已经势在必得,谷主死了,秦篙已经能想到她父母同等宝座的局面。她把发上谷主的骨灰扑腾下来,又神神叨叨地说了几句多有得罪,请谷主不要怪罪,毕竟死者为大嘛。

    “请您不要怪……”她话还没说完,一时间天光大亮,甚至耀人得刺眼。

    一切变得失真起来,父亲被白焰烧灼,却也未置一词,似乎并不痛一般。而母亲,她离父亲并不近,在火焰并未烧灼她之前站起身来,迅速地拉起秦篙跑起来。

    这真的太莫名其妙了,秦篙看着父亲活活被烧死也依旧没反应过来。这和她想得实在是不一样,怎么回事?

    她本以为这是父亲的计谋,没想到他也同谷主那般被烧死了。她又扭头看向母亲,母亲微喘着气,面上并无伤心之意,难道这一切的一切,其实是母亲的计谋?

    秦篙微微歪头,表达自己的疑惑。

    “母亲——”她还没说完话,母亲便猛地一推她,突如其来地推力让她无可挽回地跌落池塘。

    同样的,一如方才的火焰烧灼过母亲,晃出一道黑色虚影,母亲的唇微微张着,溢出一丝痛苦地哀嚎。

    秦篙半漂在水面上,心里悲戚。

    她也不知道此时要做什么,心如乱麻,不知是嚎啕大哭,还是怎么样的。秦篙心里是难受的,又觉得不该在此刻哭出来。

    她咽下眼泪,慢慢朝着池塘中心游去。

    在这里她也不敢保证不会死,但起码不会死的那么快。

    那条盘踞在天之上的龙尽情地释放火焰,肆虐人间。

    秦篙也是在此刻感觉世界是虚幻的。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加之之前的猜测,她终于能更加地肯定了,原来学堂里面的那些学生不是傻,而是他们并不具备人的行为,一切像是被设定好的一般,日日重复。

    在秦篙的眼前,樊甘谷的众人面对肆虐的焰火,竟没有一个人呼喊或逃跑。像是被定住一般,依旧在桌上聊天喝酒,直至火焰吞灭一切,他们才彻底地没了声音,化作一片灰烬。

    她张着嘴,不可掩饰地惊讶。突然恍觉她在樊甘谷生活这么多年,对面的竟然很少是活人。

    这里的活人自然是包括她的父母已经那位谷主,还有她自己。

    可这又是为什么?

    秦篙不免把事情的源头对上了自己,她隐隐约约能感受到,或许这个樊甘谷的创建,只是为了困住自己。

    而现在呈现在她眼前的,貌似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可她却毫无找到线索的信息,因为摆在眼前的人,都死了。

    她再次抬眼望向天空上的巨眼,它同古龙一样高悬天之上。

    古龙不饰对其的厌恶,吹出一把火在空中烧起来。可那只眼睛的实体却好似并不在此,面对着熊熊焰火,鎏金竖瞳转动着,并没有出现半分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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