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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正经工作日,而我是个有职业道德的好神仙,即使昨晚被偷钱无用的人类还找不回我的钱,我也会兢兢业业地工作。

    我蹲在二十七层的天台上,给哭的一把泪一把血的小姑娘递水递纸。

    四十岁的女人全身透明苍白、脆弱如纸,她浑然不知自己脸上的泪已经不能用凡世的纸擦掉了,喝进去的水也一滴不落地流到了地上。

    “我实在压抑太久了,都说这个年纪的人是不会哭的,所以我身边的人就觉得我是不需要关心的,我没什么牵挂了,跟你说说话就该走了……”

    可没什么“牵挂”的人,是不会在临死的时候悔恨哭泣的。

    我跟着她一起吐槽渣男,吐槽她遇见的各种破烂事,到最后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舌头动得已经麻木。

    “你真是个好人,你是神仙吗?”她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从这个笑容中似乎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样子。

    “不是,我是个……嗯,神仙的挂件吧。”我看着她,她的身体已经透明到几乎不可见了,“你什么时候意识到……”

    你已经跳下去了。

    只是因为悔恨,灵魂又回到了二十七层,好像她没有死去。

    “那我,怎么报答你……”她困惑地眨眼,我再次感到人类真是神奇,在存在的最后,生命竟然如此善良。

    我想了想:“那拜托你去鸢乐山上柱香吧,没听说过?嗯正常,人间已经没有了。你在心里想着做过就好……再见,小姑娘。”在我眼中,人类的年龄无甚差别,都是稚儿。

    “下辈子还做人吗?”

    我问她。

    但问的太晚,已经看不见她了。

    一个红衣身影降落在我身后,他啪得拍我后背聒噪道:“赭桐,又打白工呢?”

    我被叫得一个机灵,站起来时腿有点麻,握住这人的胳膊撑了一下:“没事别喊大名,说。”

    “宿玖去你家之前我把那东西弄出来了,她没发现。”那人语气忽地正经起来,他双手抓住我的肩膀低声说:“幸好你提前告诉我……”

    我厌倦地摆手,挣脱出来站到一边。

    “行了,最近别找我你藏好点。”

    “宿玖这么过分你不打算……”

    我凉凉地看着他,他败下阵来:“好好,不动她,就因为她是那个人的未婚妻,是吧?”

    我笑了一下,拿一根手指抵住他胸前,凉凉地说:“因为我是遵纪守法好神仙。”

    此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都会开玩笑了。”

    他扫我两眼,突转攻势:“你腰怎么了?”

    我额前冒汗,非常想揍人。

    我掷地有声:“我爱当第三者,好了吧??”

    终日劝导亡魂的人有朝一日会因为承载太多负面情绪而崩溃,我感觉我就已经到了这个边缘。

    弄明白我为什么被鸢白牵扯飞升成仙,要从一百年前的一次偶遇说起。

    那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她在灯光昏暗的桌边绣布,眼角有一颗小痣,背挺得笔直,是个高雅的冷美人。

    我一手转着军帽,抬腿坐到桌子上,对将死之人我总耐心听他们要说些什么。

    然而她第一句话,就让我这个几千年的神仙破了功。

    “你以为是因为鸢乐神君对你一见钟情,才让你飞升的吗?”

    我从凡人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目瞪口呆,帽子悄无声息掉在地上。

    厚脸皮地说,我就是这样想的,不然还能有什么解释呢?至于为什么我飞升之后与他交际甚少,嗯……爱情使人羞涩吧。

    女人悲悯地看着我:“你只是个替身而已。”

    “他向人间投去一眼,看见了与她相似的你。”

    之后敌军冲进来,女人面色却早已灰白,生命已经离去。我恍恍惚惚地替她收了魂,送去轮回。我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他那么不“乐”的一个仙,鸢乐山上却有繁花盛开,群鸟歌吟,百兽栖息,清泉流转,原来是另一个曾陪他住过的仙,喜欢这样的热闹。

    甚至鸢乐之名,都是那个仙为他起的。

    我发现许多人都知道此事,那日遇见的女人是某仙转世(或许也曾对鸢白抱有过这样那样的感情)在生命最后遇见我时触发了过去的记忆,借转世人之口说给我听。估计也是对我颇有意见,对他情感特殊,才不曾忘记吧。之后我还遇见过许多仙的转世,只要与鸢乐神君同时期的,大约都知晓此事,他们说:

    “像在哪里?呃这倒没听他说过,但我觉得……大概是眼睛吧?”

    “那位啊?早殒了。为何?不知道啊!我怀疑,其实神君他也被那位瞒了个彻底,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什么也没说……”

    神仙情欲不受约束,更比人间□□,我见今日青龙抱了两龙娃,明日便又随了剑仙去白谷翻云覆雨。鸢白却钟情于一位,或许我因他飞升,对他来说是个麻烦吧。怪不得我与他不得亲近,这哪是“爱”,而是“恶”啊。

    二十多年前他作为元家独子重降人间,有了人名“元柏”,同日宿家大小姐宿玖出生,之后两家联姻,郎才女貌,般配无双。

    我一直知道他复生,但始终避开他未曾去见,现代仙界建成后我应召第一次正经上班,前来验查我工作情况的神仙临时有事,于是来的变成了他。

    那是我六千年来第一次见他。

    他从没反对过联姻,看来那就是默认了,他不屈于外界,要是答应,那一定是自己愿意。哪位能让他如此“愿意”呢,我不用看那位宿家大小姐的眼睛就知道答案。(虽然我还是看了,她只是个凡人。)

    我还待在他身边,关系竟比六千年前亲近了许多,他会住在我的狗窝,会突然出现接我下班,我前所未有地接近他的身体,我们是什么关系呢?我是个见多识广的神仙,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们□□的时候我想他怎么可能不爱我呢,他肯定爱我,天亮后我躺在床上,清醒地意识到他不是我的,他不可能爱我。

    可能他没法在那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身上满足欲望,可能我更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没那么讲究,做神仙嘛,大家快乐就好,到时候他结婚了我再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就行。就当这几年是梦,我特别习惯这种美梦惊醒的感觉。

    宿玖是个普通人类,除非我想被他亲手干掉不能用神仙的办法解决问题,那位大小姐当然知道她的未婚夫在外面和我睡觉,找我麻烦也是家常便饭了。昨晚我没到家就知道她又要来了,赶紧托人把我家伪装成进小偷,抹去了宿玖来过的气息。

    我家那治安,进小偷应该也没什么好怀疑的吧。他看起来也没怎么在意。

    但我家有一个必须要藏好的东西,无法随身携带,我也不放心把它藏在别的地方。我让叶青野在宿玖来前把它带走,那绝对不能被鸢白、任何神仙或人发现。

    叶青野,我的狐朋狗友。旧神转世,放飞的彻底,天天飞车跑酷。叶氏也是豪门,他帮我,只是也看宿玖不顺眼给她找茬,我一般称之为小学生行为。

    至于我为什么信任他,那是另外的故事。天地里有些特殊的存在,怪叶青野自己前尘尽忘,只好让我利用一下了。

    叶青野道:“呃,今天晚上你会去的吧?”

    又是晚上,鸢白今早对我说“晚上见”,所以今晚到底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你不会忘了吧。”叶青野满头黑线,“宿玖生日宴啊。”

    我睁大了眼睛,叶青野的下一句话更是让我眼冒金星,他狡黠一笑,有点纯洁无辜:“你之前答应作为我的女伴出席。”

    我转过身从二十七层往下看风景,感觉马上往下跳的就是我自己了。

    已知,早上鸢白给我的出门吻很甜不是……他跟我说“晚上见”,但我答应了叶青野晚上一起去,虽然完全忘记了是什么时候答应的。

    求解,我怎么在不被鸢白发现的情况下出现在叶青野身边?

    “等等,不会是你要和鸢白去吧?不过他怎么可能跟你一起,他肯定陪宿玖啊。”

    叶青野不愧是最了解我的朋友,读我表情简直精准,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晚上见”也不等于我要做他女伴,看来不用跳二十七楼了。

    但心中那种淡淡的伤心落寞是怎么回事……

    叶青野状似随意:“你有礼服穿吗?我准备了一些,我们去试试?”

    “……”谢谢你照顾贫穷的我,我都打算直接外套牛仔裤就上阵呢。

    叶青野听了我原本的打算十分佩服,捶了我一下:“nb,给宿玖下面子还得看你。”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唉人类的礼节真麻烦。

    “对了,你最近有没有接触过赭家的人。”叶青野大爷一样瘫在沙发上,观赏我像个换装娃娃一样被一堆人簇拥着打扮,我其实也挺了解他的,他这种看起来漫不经心随口一提的样子恰恰说明问题的重要性。

    “没有啊。”我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黑色露肩修身长裙,慵懒盘发实则抹了无数层发胶连头发丝都不会晃,耳饰颈饰珍珠成套,以神仙的眼光看也是简约大方、低调奢华,“他们又干什么了?“

    叶青野盯着我,我从镜子中看见他特别显眼地舔了下嘴唇。然后他欲盖弥彰地移开视线,含糊说:“嗯,没什么,还是那样呗。”

    这条裙子正面看那是遮的严严实实,后面看却是无比袒露,肩颈背脊一览无余,我愿称之为道貌岸然裙。

    之前也说过了,我飞升前所在的家族赭氏,当年只是个江湖小门派,与仙门那是八竿子打不着,碰瓷都碰不上的程度。然而六千年过去(我私以为是因为我的原因)这一族竟然延续至今,在仙魔尽数凋零的今天俨然成为少数壮大的“修者”门派。

    现代仙界中也不全是旧仙转世,也有从现代开始修炼的凡人加入其中,领个职位,帮各地区调调风水,解决些鬼魅魍魉的小问题。赭氏就有许多人加入其中,而我现在借用的身份,也是赭氏的一员。这个身份本来因车祸全家死亡,原身小姑娘死于四岁,我借她身体从废墟一样的车祸现场爬出来,就这样拥有了身份。

    别疑惑,我为了普通地在人间活着,一般都这样找一个死掉的人替他身份活下去。我很称职,尽心尽力作为他活着直到这个身份走到自然死亡的那天。

    唉,说不定赭氏祖坟还能找到我那一辈后人的后人的后人的名字呢,我现在倒成了个祖坟都进不去的旁旁旁旁系弟子。

    叶青野虽为旧神转世,却属实没什么责任感。恢复法力后照样作为豪门子弟游戏人间,潇洒快活,按他的道理说,反正都转世了,记忆都丢了干净,赶紧乘着投了个好胎玩个痛快。他总脑补以前当神的时候多无聊,我不能告诉他其实他那时候日子过得也挺缤纷的。

    我今天的“工作”只有跳楼那小姑娘一件,这种“友好的聊天”能够避免那些魂魄成为怨灵逗留世间,引起麻烦。我以前也干这样的事,现在依旧这样,变好的是现在有人给我发钱了。

    我试完衣服就溜达出去自己玩了,直觉告诉我再待下去叶青野那小子要对我做些不好的事情。事先说明我警惕心实在不高,主要是仙体不容易死,我懒得时刻小心。以至于我站在路边无聊等奶茶时,对身后多出来一个人毫无察觉。

    “……我干完活才跑的。”我率先解释说,省得这位神出鬼没的上司扣我钱。

    鸢白在我身后,他看起来不太高兴,虽然表情一如往常,但我敏锐地感受到了。

    “为何不让亡灵向你还愿,那该是你的。”

    人都会想,神仙帮帮我就好了,听到祈愿的仙就降下援手,我这行为也算是一种。

    他果然知道上午的事,鸢乐山毁了那么多年,他与它还是有连结。

    我笑了一下:“我没有仙号,也没有“山头”,都不知道让她还哪去啊。你介意?那我下次换个别的仙……”

    他顿了一下,眼神一撇,又说:“不是这样……”

    我哪知道他在想什么,估计又是不合规矩?接这点小小还愿也让他心里负担这么重,真讲究,我接了奶茶喝过一口。

    他特别自然地凑过来,低下头咬住我咬过的吸管,也喝了一口。

    正在做奶茶的忙碌店员瞥见我俩在柜台前这番行为抽了抽嘴角,百忙之中扯出微笑向我递来第二根吸管:“您好,有需要的话还可以插一根吸管哦~(呵,死情侣撒狗粮)”

    我将吸管塞进口袋一把扯住旁边这人麻溜从店门前撤退了。

    鸢白被我拉着走,我大概跑了两条街才把尴尬劲消下去,停下来大喘气。他大概没感觉,十分悠闲,还抬左手在我通红的耳垂上抹了一下,蹭了蹭手指。我被他碰得猛然激起昨晚不好的回忆,用力甩了甩头。我这才发现我刚刚匆忙中拽着鸢白的右手,并无意识地将他的手和我的手一起插进我外套兜里。我赶紧把我俩交握的手拿出来。

    他完全没有放开的意思,与我紧紧相扣:“这样暖和。”他把我俩的手放进他大衣的口袋里。

    嗯,这个口袋比较宽敞……虽然跟我原本的意愿相去甚远,但我决定暂时就这样。

    “不是说晚上再见吗?”我抬头问他。

    他眼中划过一丝不自然,说:“因为感知到了特殊的还愿……我们一起吃午饭?”

    我……我知道,有一种情况叫情侣黏人症,一般发生在激烈□□的第二天,离开对方会感到空虚寂寞,想见对方的情绪会异常高涨。这对鸢白也一样吗?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大概几十分钟前我借着试妆的空档在叶青野那里骗吃骗喝……我悲道:“吃过了。”

    他点点头,又凑过来抿了一小口我的奶茶,然后亲在我嘴上,茶香萦绕齿间,他看着我的眼睛说:“那跟我一起去总部开会吧。”

    我:“……”

    这杯不加糖的毫无乐趣的奶茶,竟被鸢白生生折腾出了很甜的感觉。

    美色当前,我行尸走肉般被鸢白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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