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气味实在难闻得厉害,好似动物皮肉被烤焦之后,又扔到潲水中沤了几日,军帐里人多、还围得严丝合缝,那气味便愈发浓郁。

    闻非刚开始还以为那阵烤焦皮肉的味道是白日里各位医官给伤兵截肢后残余的,可她很快便察觉到,除了这股烤焦的气味之外,还夹杂了一股血腥脓水的味道。

    她心下一紧,快步走到里侧,只见一个浑身皮肤被烧得焦黑脱落的伤兵躺在床上,他身上原本穿着可抵御暗器的布甲,此时却大都被烧化了,有一块没一块地黏在伤口上。

    孟勇和林浩正在一旁尝试将他身上的布甲和衣服除掉,可那些烧化的布料一掀起来,就会连着一块皮肤一并脱落,露出下面粉色淌水的血肉,简直触目惊心。

    那伤兵双目紧闭,脸色煞白,额头和脖颈处全是因为剧烈疼痛而冒出的冷汗。他身上的烧伤不仅十分严重,焦痂上还有斑斑点点、淡淡焦黄色的古怪黏液,此刻萦绕在整个军帐中的古怪气味正是从这位伤兵身上源源不断散发着。

    这是……金汁?!

    闻非平日无事的时候爱看杂书,从前在杂记中读到过,两军对垒、用云梯攻城之时,守城方常在箭矢边绑上沾了火油的布带,点燃后从城墙上向下投掷而去,以此击退企图越墙的敌军,更有甚者会趁大批敌军被烧伤跌落之时,从上浇下金汁,可事半功倍。

    所谓金汁,其实是人或动物的粪便尿液,那些伤兵经此一遭,身上的伤口便难以痊愈,很快便会因为高烧不退、周身溃烂而亡,可谓是损伤敌方兵力的一大妙招。

    此时大凉州周边并无战事,而眼前这位将士却独自遭此横祸,伤重至此还拼死活着回营,想必是带了重要情报回来,难怪惊动了谢辰阳,还把整个军医处都唤来了。

    “怎么回事?”温鹿鸣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看清床上的情况后也是一怔,他与谢辰阳迅速交换了眼神,两人脸上均凝重如墨。

    此时里侧那张病床传来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都督,我……”

    那伤兵挣扎着转头看向谢辰阳,嗓音却嘶哑得像被风刮破的纸灯,他的嘴唇开开合合勉强说了几个字,又很快痛晕过去了。

    伤兵身上的烧伤和皮肤剥落情况太过严重,即便是孟、林两位经验丰富的军医官,此时也只能一点一点地做着清理,进度极其缓慢。

    谢辰阳垂眸看了一会,说道:“温刺史,祝医正,还有闻大夫,借一步说话。”说罢便快步走出了军帐。

    闻非最后看了一眼那位伤兵,咬咬牙也跟着一同走了出去。

    *

    因为方才的变故,整个镇北营都被唤醒了,各处营房和军帐前都亮起了火把,若是有人从高处望下去,却只能看到漆黑一片的大漠之中,唯有一小片明灭的灯火在奋力抵挡着潮水般汹涌的黑暗。

    谢辰阳背手站在篝火前,深吸了一口气,干冷的北风灌进他的身体里,却带不走方才那位伤兵身上的血腥气。

    他沉声道:“长话短说,这位将士是前不久被我派出去的探子,迄今为止只有他一人活着回来了,他口中的情报可能关乎道整个北境乃至大晟未来数十载的边疆安定。两位皆是医术高明之人,可有法子保他性命,令他开口?”

    祝午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十数年,那位伤兵身上发生了什么自然无需解释,他沉吟片刻,说道:“他身上的烧伤实在严重,如今更是连保持清醒都难,要保命怕是难办。如若这位将士的心智足够坚韧,或许能使些手段,我可令他在三日内开口。”

    在场的除了闻非之外,要么本就是军旅之人,要么从小与军旅之人打交道,祝午此话一出,背后意味着什么便不言而喻,一时间气氛更加凝固。

    只有闻非一愣,脱口而出:“什么意思?祝医正还未开始诊治,就已经要放弃救人了?”

    祝午扫了她一眼,说道:“闻大夫有所不知,这种经过了烧伤和金汁感染的伤兵,根本活不过七日,在此期间更可能会因为伤口反复溃烂而高烧不退,一旦发展到那一步,别说他的命,就连他拼死带回营的情报都会烟消云散,我相信这绝不是一位将士想要的结局。”

    闻非挑眉道:“你当妇人生孩子呢,搁这保大还是保小啊?将士们在前线拼命,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你们这些上官难道就只是把他们当成送信的鸽子,一点不管他们的性命吗?”

    祝午道:“并非不想管,而是管不了。你也是医者,难道不知这个程度的烧伤是何等痛苦,他这个样子还拼了命回营,为的就是把消息带回。将士们既入军门,自当做好准备为国捐躯。”

    眼看着两位大夫就要吵起来了,温鹿鸣适时打断了二人,道:“二位且莫急,眼下北境并无战事,这位伤兵既是提前派出的探子,所带回的消息想来虽是重要,却未必真的十万火急,如今应当还不到二择其一的时候吧?”

    而一旁的谢辰阳一直沉默地听着,火光在他半张脸上打出明明灭灭的光晕,另外半张脸却隐没在黑暗之中,只能看见一双赤色翻涌的眼睛。

    闻非藏在袖中的手指绞了几下,忽的说道:“若是我有法子让他活下来呢?”

    “漂亮话少说点吧,行军打仗刻不待时。”祝午言语间满是轻蔑,“闻大夫若是有法子不妨直说,若只是大话,那还请不要拦着我。听说那些中了火缕虫毒的人还没全部痊愈,不如闻大夫还是把心思花在他们身上的为好。”

    闻非扯了扯唇角,道:“方才祝医正说要令那位伤兵清醒并开口需要三天,那就请谢都督允我三天,若我能在三日内找出既能保住他的命,又能令他开口的法子,还请几位大人莫要阻拦,可否约定?”

    祝午满脸都是轻蔑和怀疑,好似没有耐心一般把脸转向另一边。而温鹿鸣虽是本州刺史,却并非军中之人,更是没有决断权。

    闻非有些急了,刚想走到谢辰阳前方陈词,他倒是忽的开口了:“就给你三日。在这三日内还是请祝医正和各位医官好生照料,在那位伤兵开口之前,决不能让他死了。”

    祝午不置可否,向都督一拱手,便自顾自转身回到军帐中。

    闻非稍稍松了一口气,大话虽说出去了,可一时间思绪还是乱得很。她微微抬眸,却猛地撞上了谢辰阳的目光。

    从在天香楼第一次见面时闻非便发现了,谢辰阳有一双比最深的夜还要沉黑的眼睛,即便他脸上的笑意疏朗,眼眸里却依旧是那片似能吞没万物的隐晦深海。

    闻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转身跟着祝午进去。

    篝火前一下子只剩下谢、温二人,温鹿鸣向前一步,狐疑道:“情报不等人,你真的要给这个闻非机会?”

    谢辰阳抬头望去,一弯钩月挂在天边,月华洒进他的眼睛,化成了眼底的一抹猩红:“行军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有时候就是跟老天赌一把。我也很好奇,这位闻怪医,到底能不能赢过天意。”

    *

    闻非回到军帐里,重新开始查看伤兵情况,方才她只是站在几位医官身后,担心有什么遗漏之处。

    孟勇和林浩只看了她一眼,并未阻拦,手上的功夫却又慢了几分。

    方才闻非和几位上官在军帐外说的话他们多少听了几句,都说医者父母心,即便他们是看惯沙场凶险的军医官,若是真的有机会能救人性命,又怎会白白叫将士们赴死。

    只是凡人在天意面前总是无力的,眼前这个少年大夫……还是太过天真了。

    闻非给伤兵搭了脉,他的脉搏已然极细弱,节奏虽乱却在不断加快,此正是烧伤后、高烧前的症状。她又细细查看了伤兵皮肉伤口,两位医官受制于皮肉脱离的危险,一时间不敢将全部焦痂除掉,因而他身上此时还遍布焦痕和污渍。

    闻非眉心蹙成一团,正想说些清理伤口的关窍,抬头却发现孟勇领着两个将士抬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木桶走了过来。

    那是满满一桶黄褐色的热水,气味辛辣苦涩,许是刚刚从热锅上取下来,水面上还漂浮着一些鲜黄的树皮。两位将士将木桶放下后,又在孟勇的指挥下用棉布将那些细屑过滤开来。

    闻非有些讶异,这是,黄柏水?

    医典有记,黄柏性温,主治疮疡肿毒。以黄柏加山泉水烧开后,再用干净的棉布沾湿,用于清理污损的伤口,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伤者的痛苦。

    世间的医者大都沉迷于研究内经之法,久而久之难免陷于久而久之难免陷于纸上谈兵。在疯老道带着她到处游历的那些年里,闻非也曾到过战场,这些清理外伤的法门都是疯老道亲传的,没想到镇北营的军医官们竟也通晓此法。

    不过要说世间接触外伤最多的医者,当数军医,他们每日都与这些血淋淋的伤口相伴,自然懂得如何处理。兴许疯老道以前也是从哪位军医官那里学来的法子也不一定。

    时间紧迫,闻非向各位医官见了礼,找王良借了一匹马,朝着善春堂的方向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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