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如鼓的马蹄声踏碎了沉于晓色中的甜水巷。

    闻非将那匹精壮的战马随意缚在院子里,便一头扎进了里屋那一排排书架之中,一通翻箱倒柜,露出了墙后被一摞摞旧书卷挡住的暗格。她伸手在暗格四周有节奏地敲击了一遍,一道清脆的机关啪嗒声后,暗格门开。

    那是一个看上去破旧不已的卷轴,上面的字迹更是凌乱得很,可若是识得布料之人来看,首先看见的定然不是这手卷有多残破,而是制成这手卷的布料,竟是千金之价的四经绞罗。

    这手卷是当年疯老道失踪之前留给闻非的东西之一,上面记录了数不胜数的奇闻轶事、毒草怪药、诊治甚至是仵作验尸手法,内容极其繁杂,可其中教过给闻非的部分简直寥寥可数。

    疯老道走后,闻非在独自流浪的那些年里,也曾尝试自学其中的一些针法和手术刀法,可手卷上的内容着实多而凌乱,很多她甚至都难以理解。即便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将上面的文字和绘图烂熟于心。

    很快,她便在手卷十分靠后的地方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

    善春堂所在的小院子原本并非医药铺,而是一家当铺,除了有普通民居没有的宽敞前院以外,后院还有一个巨大的库房。

    闻非当初来到大凉州之时,正是看中了这个旧库房,她令匠人将原本的门封死,另外从她的卧室后墙打了一条暗道直通其中,几番改造之后,如今成了她的药室。

    药室无门无窗,但并不昏暗,所见之处皆是精巧的灯架,十来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正散发着荧荧光芒。药室中央是一张宽大的石桌,上面摆放着许多炼药工具,诸如研钵、杵、铜勺等,样样皆是小巧精致,旁边另一张石桌上则是三五个丹炉和熬药的铜锅,混合着矿石和草药的气味萦绕在整个药室之中。

    闻非对着手卷上的药方,在几个药架之间穿梭,不一会腰间的布兜里便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小瓷瓶和丹盒。

    在闻非以外,其实疯老道还有几位弟子,听闻都分布在大晟四处乃至周边各国。她小时候跟着疯老道游历时,曾见到过其中两位,但其余的师兄姐们倒是从未曾有幸遇见,连姓名都不知晓。

    疯老道一身医术诡谲至极,闻非并未全部继承,尤其是制药炼丹这一门她着实算不上擅长,刚开始时她炼丹失败,疯老道还要贼兮兮地嘲笑她说:“你熬的药兴许比你师兄练的毒还要毒上三分。”

    闻非爱躲懒,不吝分享各类药方和治疗手法,因而平日大多时候她都是直接拿着方子到外面去请药师帮忙制药。只是今日箭在弦上、迫不得已,她得亲自来了。

    手卷中有记载,治疗皮肉烧伤患者,最要紧的时机是受伤后的两日之内,若能这段时间里控制住伤口的渗液,击退热毒,只待焦痂脱落,新皮长出,伤患便能活下来。

    “闻大夫!闻大夫你在哪,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李楠的呼喊忽的从外面传进来,伴随着的还有重物被放到地上的闷响。

    闻非昨夜回来的急,将需要采买的一些东西写在纸条上,路过李家小院时裹着小石子扔了进去,想着兄弟俩晨起看见后便会替她送来。

    她怀里抱着叮叮当当一兜子药瓶药罐走出院子,看清李楠和他脚边堆着的东西后,竟对着他歪了歪头,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李楠被这个笑容吓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后退半步道:“闻、闻大夫你要干嘛,我最近欠你的药材可都还了啊……”

    “阿楠小哥,希望你昨晚睡好了。”闻非轻笑道,“今天不采药,咱们干点别的体力活。”

    ***

    日出而风沙恶。

    大漠荒芜,悬在当空的烈日更是将一片黄沙照射得晃眼至极,镇北营的将士们正在校场上挥汗如雨,一声声振奋人心的号角声在军营上空回荡,却难以平息军医处营帐内的焦躁不安。

    一夜过去,那位伤兵的情况直转急下,不仅发起烧,相对轻微的伤处起了一圈淡黄色的燎泡,而皮肉脱落比较严重的伤口更是开始渗液,混合着血丝的黏液一股股从伤处往外渗。

    医官们才刚清理完没一会,那渗液便又濡湿了外敷的布条,甚至浸透到他身下的床单上。

    林浩皱眉说道:“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他躺在这里不省人事,可伤口大都分布在后背和肩颈处,想要翻动他的身体连个下手的地方都找不到。可若是不及时清洗,伤口很快就会粘在布上,揭开布直接等于揭他的皮肉,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孟勇摇了摇头道:“可我们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都督和医正应承了那位闻大夫,在那以前我们只能想方法减轻他的症状……诶话说营里的黄柏还够吗?”

    林浩喃喃道:“够是够,总归三五天内肯定是用不完的……”话音未落,他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轻咳一声,收住了舌头。

    可即便他不说,孟勇又怎会不知,“也不知道那位闻怪医到底有什么办法……”

    祝午方才一直沉默着,闻言忽的冷哼一声道:“管他作甚,我们才是镇北营的军医官,只消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林浩和孟勇对视一眼,只能低头轻叹。

    各位医官正忙得焦头烂额之际,一名斥候骤然出现在军帐之外:“报祝医正,闻大夫正朝着军医处过来了。”

    祝午一挑眉,脸上那道长疤顿时变成了一条拧巴的毛毛虫。不曾想他刚一踏出营帐,便看见远处闻非慢悠悠的身影,几个小卒费力拉着一部板车跟在她身后,车上竟是一个硕大的木桶。

    *

    营帐外寒风萧瑟,可为了保护伤兵,军医处的营帐内倒是备了十足的炭火,孟勇熬了一晚上的黄柏水,整个人都被熏入味了。

    他揭下一块刚被脓液浸透的纱布丢到一旁,顺便抬手抹了一把流到眼眶边上汗,放下手时面前却霍然出现了闻非的背影。

    他猛地一怔,侧头望去,祝午和林浩已经从伤兵身侧离开,齐齐围着营帐内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大木桶。

    孟勇站起身,此时三两个小卒又拉着一堆冰块走入营帐,他奇怪地问道:“闻大夫,这是何物啊,怎么忽的就搬进来了?我们这边还在清理伤口呢,这桶、还有这冰块是做什么用的?”

    闻非正趴在病床前仔细查看伤兵的情况,若不是太多生人在场,她都打算把伤兵身上盖的所有被单都掀开看一遍。

    不出她所料,一夜过去伤兵身上烧伤最为严重的部分已经开始渗液。闻非翻开他的掌心和嘴唇,长时间的流血和身处脓液,使得他的皮肤与口唇都干燥不已,摸起来像失了韧性的草纸。

    不过军医官们果真是日常与外伤打交道的,伤口清创做得十分漂亮,倒是省了她不少功夫。

    闻非转过身道:“这是紫草油,不过一般的紫草油多用泡制法,如今时间紧迫我只能用煎制,里面还加了点消肿镇痛的药粉以提升功效,三位医官若是不放心可自行查验。”

    桶内所容之物其实刚搬进来之时祝午便已查验过了,只不过令闻非略微意外的是,这次祝午竟没有对她冷嘲热讽,只瞥了一眼就退回了原位。

    闻非挥挥手,将几位小卒招呼过来,直接将伤兵身下的床单掀起把人裹住,随后,将他整个人泡进了那一大桶油中。

    医典有记,西域紫草性寒,善走血分,以膏油制之,可疗肿胀满痛。不过在闻非看来,寻常以紫草油湿敷只能对付轻微的烧伤烫伤,像眼前这种已经出现皮肉剥落的严重烧伤,得用非常之法。

    所谓煎制之法,其实就是把油烧热,再放入药材,以待其中的药性化入油中。将烧伤患者整个人泡在油里,可以最大程度将伤处的渗液隔绝,闻非还在其中加入了疯老道留下来的青丹研末,可解火热伤津。

    外头天寒地冻,闻非将桶拖过来的路上已经将整桶紫草油吹得冰凉,恰好应对伤兵的高烧,另外再每隔三刻钟给他灌点米汤,以弥补体内缺失的津液。

    如此反复了近三个时辰后,重新躺回床上的伤兵已然退烧,原本身上各处红肿翻飞的伤口上均覆了一层薄薄的油膜,连嘴唇上都稍微多了几丝血色。

    眼看伤兵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众人皆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林浩欣喜地看向闻非道:“没想到紫草油竟还有这种用法,今日真是受教了。”

    孟勇也在一旁附和道:“闻大夫年纪虽轻,可在医理上的见地着实高超,令人佩服!”

    闻非平日里看诊之时大都会要求清场,一方面是她实在不习惯太多人看着自己,另一方面是她经常在病患身上搞出点“奇闻轶事”,若是家属总在一旁大呼小叫更加麻烦。

    现在这般不仅被一群人围观,而且还都是懂行的医者,这实在是令她浑身都不自在,只得低头装作仔细查看伤兵的样子。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过去,她的心骤然顿了一拍。

    只见伤兵身上的各处伤口不再汩汩外渗血水脓液后,他的心跳反而愈加急促凌乱,短短几个呼吸间,原本苍白的脸色倏然变得青紫。

    “这……这是怎么回事?!”

    闻非眉心微陷,她伸出两根手指想去探伤兵脖颈上的脉搏,可她的指腹还没碰到,伤兵的上半身却猛地一仰,喉结上下跳动了几下,随后喷出了一口黑血。

    刚好伏在他上方的闻非顿时被血溅了半张脸,更有不少直接渗进了她的嘴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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