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氏所谓的“禁地”其实是专施刑罚的地方。

    但由于褚氏的符刑过于凶残,是以,在褚氏里生活的每一个人,都有着一颗“受刑不如受死”的决心。

    身为褚氏族长之女,褚氏的少主,宗门的天骄,褚砚心自当比旁人更加“顾忌”这个地方。

    一来是碍于面子,二来则因为本分。

    倘若她这个褚氏少主都不能以身作则,如何立威人前,又如何带领族中弟子走向光明?

    褚砚心拎得清,所以再是爱闯祸,也不至于把自己送到禁地去。长久以往,也练就了一身剑走偏锋的好本领,每每都踩在族规的边沿,堪堪可保全身而退,当真将“顾全禁忌”发挥得淋漓尽致。而每每面对她的巧言诡辩,饶是惜才的族中长老们,也从一开始的“怕她受刑”变成了“赶紧抓她去行刑”。

    或是日有所思的意念分外强大,聚沙成塔,今日的褚砚心真就全了长老们的心愿,被捆在了禁地中央的玄铁大柱上,受下了所有的惩罚与手段。

    可惜是,那帮做梦都想着如何整治她的长老们,却痛失了观赏的机会。

    而给她上刑的,正是她敬爱的二叔,褚骁。

    “小砚,褚瞻是我杀的。”褚骁的语气平平,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死了,今日已经是第三天。我把他的尸首扔在了林子里,只要你肯低头,我便将尸体捡回来。那毕竟,也是你的父亲。”

    可不知怎的,褚砚心听完就笑了。

    褚骁似乎不甚满意这个回应,他挑起眉:“笑什么?”

    实话说,褚砚心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长这么大,她也没把自己弄明白过。

    曾有段时间,她认为“自知者明”这句话很有见地,想着对符道能有所进益,就挤出了一点时间来研究自己。她还给自己预设了一切可能发生的场景,就连面对天崩地裂,惨绝人寰等等场面时,自己会产生何种情绪,又会是怎样的一副嘴脸,都精准的预料了。

    褚砚心真挚地认为,自己一定不负预期。

    可事实吧,总与她的想法背道而驰,且屡试不爽——该伤心的,她半点难过都没有;该心软的,她沉冷如铁不动如山,甚至在此刻,面对这个杀父仇人,叛族罪首时,她依旧笑得出来。

    并且很有闲心地回想这些过往。

    可怕吗?

    褚砚心觉得自己是可怕的,至少,每每这种时候,她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残忍。

    “你就是这样,总是让人猜不透。”褚骁说得无奈,眸子底下依旧是不变的慈爱。

    褚砚心把粘满了血迹的头往大柱上一靠,淡淡看他:“我可能是笑,人都死了要尸体作甚?又可能是笑,你竟会以为我在乎一具尸体?更可能是笑,你都能用‘捡’这个字眼对待你的兄长,居然还觉得我会为了被你当成了‘垃圾’的兄弟,弯下这颗头,臣服于你?”

    “我从不知你有这样的一面。”褚骁对她的话感到意外,神情微微有了些变化。

    褚砚心自己也很意外,笑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会知晓?”

    褚骁默了默,又道:“但你应该知道,我是冒险将你留下的……我只想让你低头,让你配合,不想取你性命。”

    “脑袋一低不就相当于头点地了吗?低首下心与身死何异?”褚砚心笑出了几分邪性:“我这身骨头同我就是八字不合,我求生,它求死,我要横着躺,它非要竖着站。要不,你把它捏碎了,别说是屈从,我还能给你上演一出匍匐在地,如何?”

    褚骁一时无语,负手而立。

    此时,夜幕彻底降下,越发衬托得四周火光的炽盛。

    禁地里聚集了不少的族人,全都是追随褚骁而来的叛徒。

    然而,眼前两人的对话,却无人敢插嘴。众人心里清楚,褚氏的两代天骄,不论实力与心智都远超寻常人。

    褚骁的实力远在褚砚心之上,是以,叛变得逞。但褚砚心的心思也惊世骇俗,换作旁人,哪怕是副遗骸,也该为此屈膝的。

    然,她偏不。

    “既然,你不愿为死人低头,那……活人呢?”褚骁沉寂了许久,再度开口:“你的母亲仍在族里。”

    这一刻,在场中人把目光聚拢到了褚砚心身上。之前的那个回答确实出乎众人意料,死人她可以不顾,但活人怕是只能妥协了吧?

    可惜,褚砚心不是他们任意一位,自然也不会从她嘴里听见他们所能料想到的答案。

    “母亲说过,倘若有一日父亲死了,她也绝不独活。她既有此决心,我也无需多此一举。”

    众人被褚砚心的话浇得心里透凉,褚骁脸上的平静也被打破了,他拧紧了眉,语带狠戾:“那便让你往日种下的孽帮着你清醒清醒!认清现实!”

    话罢,褚骁甩出一张通体黑紫的符箓打进褚砚心的身体,面向众人道:“继续行刑!天亮之前,我要听见她求饶!”

    褚砚心嗤笑一声,睨着行刑台下气急败坏的男子,心中莫名畅快。

    她是高兴了,但这样的高兴却看得一众叛徒心里直发毛。

    刑台之下有着不少人,都与这位褚氏少主有过恩怨,对错且不论,可对她的一颦一笑却了解得十分透彻。之前他们敢对褚砚心用刑,是认定她会死在禁地,即无人追究,狠辣一些也无妨。

    可如今一听,褚骁并没有真要杀掉她的意思,若此时再结仇怨,一旦让褚砚心脱开了束缚,恐怕将来的日子也是凶多吉少了!

    如此一想,场中竟无人敢动。

    这样的静默,持续了许久,直到褚骁震怒,才有人悄悄摸摸地喊出了一句符令,致使打进褚砚心体内的符箓起了效用,她脸上的笑容才有了一刻的停顿。

    数道奔雷自符箓中溢出,直击褚砚心的四肢百骸,她虽可咬牙强忍下剧痛,却没能控制住身体的抽搐。

    可由始至终,她都没吭过半声。这样的隐忍,叫底下的人越看越心惊。

    “又是这招,没别的刑罚可用了吗?”雷刑之后,褚砚心扯着嘴角轻飘飘地甩出一句。

    众人面面相觑,褚砚心在此处受刑已有一天一夜,确然没有别的刑罚可用,该用的,通通都用上了——虽然不尽然是他们动的手,但她都受下了!

    蓦地,一声巨响,砸得人心惶惶。

    众人迅速回头,在认清来人之后,无不感到脊凉惊悚。

    褚砚心自然也听见了,只是她的眼睛在受到雷刑后尚未能聚焦。只在模糊中,看见了一袭红衣直穿人群而来,似血涌动,甚是不详。

    而这样的不详,最终停在了她的跟前。

    褚砚心眯着眼,终是辨出了母亲的脸庞。她的心底才生惊疑,刚想问句母亲为何在此。可嘴尚未张开,便有道寒芒在眼前掠过,如森冷严冬中倒悬在山洞里的冰锥,冷冽刺骨,瞬间封锁了她整个身体。

    当她终于意识到不对时,母亲手中紧握的匕首,已捅进了她的胸口。

    这一刻,褚砚心的神情也变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为什么?”

    可是无人应声。

    随着刀刃再深入几分后,褚砚心心脏猛地一揪,双眼迅速生红。

    非是因母亲戳心的一刺让她想要落泪,而是模糊的视线因极致的痛楚反变清晰。

    在此一瞬间,褚砚心才看清母亲身上所着并非红裳——她的身体被划得破碎,血液自伤口中蜂拥直下,将那不着一缕的身体掩藏于内。

    母亲,竟是以血为衣,闯了这片禁地!

    霎时,数缕黑丝自褚砚心心间溢出,众人甚至来不及惊讶,一道赤红色的光柱便以她为中心直冲上天,随即以极速扩张。那极具邪恶的诡异之象笼罩了整片褚氏领地。

    远处,褚骁终于有所反应,他扯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疯也似的急奔而来,口中嘶吼:“住手!”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喊声唤回了神,场内众人不假思索拔腿就跑。他们生于褚氏,皆以符术入道,哪里不清楚褚砚心做了什么。

    ——她要开启噬生杀阵!那个只需祭以血肉魂灵,便可夺一方生灵的霸道杀阵!

    原以为,褚砚心不愿为父母低头是为冷血无情,不曾想……

    想……

    他们再也无法想了。

    时间,就停滞在这一刻。

    噬生杀阵如影随形,凡是被它捕捉到的生灵尽数都被定格在阵中,无人能够侥幸。

    立于阵眼之上,褚砚心的脸被红光映照出一层狞色,可她的眸子依旧温柔,因为母亲说:“没有人能威胁你!若有,那便带着他们一起上路吧!”

    旁人都说褚砚心桀骜难驯性子烈,而她的母亲却是温柔似水心肠软,可如今才知,她这般的烈性到底遗传自何人。

    褚砚心的眼笑成了弯月,临死一刻亦不想过多追究什么。于是,她学着父亲常常挂于嘴边的话,道:“嗯,你说的都对!”

    天空一声雷鸣骤响,预示着时辰已到,噬生杀阵即将要收割属于它的祭品。

    褚砚心眼看着母亲的身体在她面前倒下,丝丝疼痛才钻心而出,忽而,她感到胸前一痛,像有只无形的大手一下挖空了她的心脏,立时隔断了悲情滋长。

    她垂首低眉,只一霎,陡然睁大了眼——戳在她胸前的匕首竟然凭空消失了!

    感伤未及,惊诧又至,她猛然发现,在那噬生杀阵之下隐隐有浮光掠起,逐渐积聚成形。

    熟悉的阵纹叫褚砚心惊骇不定,心中更是震怒无比。

    妈的——中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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