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若惜住在未经开发的城中村，左邻右舍自建二层小楼，外墙涂着时下流行的水包砂，而中间她家外墙，还是七十年代的红砖毛坯。
从胡同口拐进家，不过五分钟。
推开大门，青砖铺满院落，东边种着一颗四米高的大槐树，树干光秃，几片枯叶落在雪面，今冬是个异常严寒的冷冬，雪下了足足三天才停，院子里扫出一条小路。
她哥坐客车去了乡下梅村，估计晚上八点才能回来。
沿着小路进厨房，烧热水，将大米淘两遍，倒进还没煮沸的锅里，蒸上馒头。
之后背着书包回自己房间，进门，先把晨起忘拉的窗帘掀开，四四方方的玻璃外，是枝节枯黄、野蛮生长的参天树干。
打开电脑，登录163邮箱，这个邮箱是以前戏校发学习资料用的。
而今荒废许久，但她会每天定期查看，看有没有人回邮件，确切地说，魏学姐有没有看到她的信。从得知魏学姐的邮箱到现在已经一年多，她给这个邮箱号发过五封邮件，至今没人回复。
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屏幕，收件箱尽是些垃圾广告，她一一点开，屏幕上的红点依次消失。她失望地叹声气，后背靠进木质椅子里。
抬眼看着窗外，如果魏学姐此时站在槐树下，即使板着脸，也能为这萧条的景象增色添彩。
胡思乱想了一会，听到咕噜咕噜冒泡声，她赶紧踢上脱鞋去厨房关火，再次坐在电脑前，随意摁了下刷新，忽地收件箱多出来一条信息。
她连忙点开，只干干脆脆两个字’揍他。’
这是一个月前，她发出去的邮件。
她问：魏学姐，如果受到校园霸凌，你会怎么做？
终于在今天，大雪初停的第二天，她收到回复，足以让她热血的两个字’揍他’。
心尖跟着颤了颤。
趁着学姐在线，她又发去一封邮件，问学姐的Q|Q邮箱。不出一分钟，学姐真的给她发了过来。
她试着将这串Q|Q号，输入微信添加好友的框里。
果然，下一秒，弹出学姐的个人信息，微信名是本人名字：魏栖音，个性签名：兽藏丘而絶迹兮，鸟攀木而栖音。
好美的名字，好温馨的解释。
她的心一片澄明。
指尖点了下，添加好友的摁键。
等待通过的消息，是个漫长的过程。
她边写作业边等着。
即将八点时，去厨房热剩菜，菜从微波炉里端出来，撂上桌，微信进来一条消息，他哥说今晚留在梅村，明天回。
默默收起手机，囫囵对付两口饭，回屋继续写作业。
心里装着事，学习也不认真，时不时看眼手机。
魏学姐今年在南城戏曲学院读大三，高中念的是星城一中，与她一样，由于差了三届，她没见过真人，只在学校官网看过她表演的《锁麟囊》，当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据传闻魏学姐这人性子冷淡，人也随性。
能不能加上微信，白若惜并不抱太大希望。
心不在焉的，作业跟鬼画符一样没眼看，直到十一点洗漱完躺床上，收到了好友通过的消息。
即便通过了，隔了好久，也不见她发来任何消息，哪怕问句’你是？’，都没有。
抱着手机左思右想，睡不着，于是给学姐发去一条微信。
惜若：学姐，在吗？
魏栖音：？
惜若：我在星城一中读高三，也是学京剧的，想咨询些问题，可以吗？
魏栖音：说
白若惜心口一跳，怕耽误学姐睡觉，不敢耽搁地赶紧敲字。
惜若：同学都说我身上有难闻的味儿，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其实她不在乎这些，单纯想知道，这些事发生在魏学姐身上，魏学姐会怎么处理？
这次，足足等了十分钟，那边才回复。
魏栖音：163邮箱，学校霸凌，是你？
真聪明，一下猜到是她了。
惜若：是我。
魏学姐似乎不喜欢发文字，没过一会，居然直接发了语音，声音温软甜翠，像山涧缓缓流淌的溪流，沁人心脾。
魏学姐说：“第一步，去陌生地方找陌生人，让他们闻闻，是不是自己身上真有味儿，如果有，买点止汗露、勤洗澡。如果没有，好办了，那是他们有毛病，这类朋友不可交，要么离远点要么大胆指出，让他们长点记性。”
白若惜窝在厚被里，指尖揪着床褥，整个人僵住了，没想到在戏台上唱了那么多娇小姐的魏学姐，私下里是这样的，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她颤颤巍巍回道：我知道了，谢谢你，以后遇到戏曲方面或者生活方面的问题，都可以问你吗？
魏栖音：错开睡觉时间。
惜若：好好，学姐，你赶紧睡觉，不用回复我，晚安。
结束谈话，白若惜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翌日，她起了个清早，没去星城一中，而是去了离他们学校最近的德信高中，一所私立学校，学费贵得令人咂舌。
她觉得这里的学生非富即贵，生活骄奢，对于体味的感知力可能比寻常人更灵敏。
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的年轻学子，从她眼前经过。
站在校门口物色了许久，一直下不了决心，随便抓个人问人家’我身上有没有味？’，会不会被保安当做变态，想到这里，她又心生退意。
可转念一想，魏学姐都不觉得尴尬啊，她有什么顾虑的？
心一横，眼一闭，抬脚往嘈杂的人群中走去，随便往一个人前一站，缓缓撩开一缕眼缝，没看清人先开口问：“同学，麻烦帮个忙，闻闻我身上有没有味？”
入目，是一双微微眯起、略带探究的丹凤眼，眼神锋利像一把可斩杀混沌的魔剑。
心里暗叫不好，怎么运气这么寸，碰见他了？
白若惜尽量保持面部表情平静，后撤一步，颔首轻声道：“抱歉，认错人了。”
李珏像普通高中生一样，双肩背着书包，头上戴着耳罩，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拿着一瓶牛奶，瓶里插着根白色吸管，清瘦的脸颊吸出两个窝。
他垂头定定看了她两眼，眸光有种恍然大悟的微弱变动，随后将嘴里的牛奶一口咽下，微熹的日光里，头往一旁歪了下，轻轻吐气，“闻不到。”
“谢谢。”白若惜硬着头皮道了声谢，之后连忙转身。
对面走过来个吊儿郎当，衣服穿得没个正行的少年，他没背书包，嘴里憋着笑，那笑简直能憋出内伤。
白若惜直接无视，提了提肩带，佯装无事发生的离开。
苏离笑喷地喊她，“不是，别走啊，也让我闻闻呗。”
白若惜回头，杏眼一眨，“同学，请自重。”
“我不叫同学，我叫苏离，你不是知道？”苏离看着她，脚步跟着后退。
白若惜目不斜视往前走，苏离从她敞开的羽绒服里看到她的校服，裂开嘴笑着说：“星城一中？大清早，来这干嘛？不着急上学啊？你们学校够松的，迟到没人管？”
白若惜被吵得停下脚步，“苏离，是吧。你们学校也够松的，不拿书也可以上课？”
苏离将衣服往身上一抖，外套立式变得规整，他扬眉，“我不读这里，陪珏来的。”
这时，一个中年人拿着一袋资料，急匆匆地赶过来，额头冒着汗，微微躬身，对李珏说：“你舅舅临时有事，让我陪你逛逛学校环境，等会儿还有两家，到时你综合对比一下，选好，告诉我，我给办。”
“好，麻烦您了。”李珏保持挺拔的姿态，眉眼桀骜，吐出口的话却礼貌有道。
中年人说：“德信高中算星城最好的私立中学，教学水平、师资力量在市里名列前茅，去年六百八十九人考进985、211，你舅舅说了，美国那边的课程与国内不同步，你在这里过渡一学期，试着参加高考，如果成绩不理想，那再复读一年。”
“我舅人呢？”李珏问。
中年人点头哈腰，“在新加坡，暂时回不来。”
白若惜无意听了两句，眼珠一转，便和李珏转过来的眸对上。
就一眼。
白若惜缓缓收回视线，苏离个子高，挡着她的路问：“昨晚，警察怎么处理的？那畜生得蹲局|子吧。”
“不知道。”白若惜走的早，也不太清楚，小陈哥让她等，估计还有两天出结果。
她对着姓苏的，实在给不了好脸，眼眸垂着往前走。
苏离朝李珏扁了下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看吧，这寸头小妹儿就是有毛病。
李珏不置可否，随手将喝完的牛奶空瓶抛进垃圾桶，问他，“玩够没，准备什么时候回美国？”
“才回来几天，起码等过完年。”
李珏皱皱眉，“那你课呢？”
苏离撸了一把被风吹得乱哄哄的头发，“要不，我也回国上几个月高中，再参加高考，考个国内大学？”
“不怕你家老爷子拉你考军校？”
苏离肩膀一抖，嘿嘿笑了一声，“有可能，那还是算了。”
他们打小一起长大，十岁一同去美国念书，在美国是邻居，又读同一所学校，几乎天天形影不离。
这次李珏回国，苏离也跟着回来，一方面看望爷爷，一方面回家过年，更重要的是，想念国内那群狐朋狗友了，前几日，在北城发小为他接风洗尘，安排了陪吃陪喝陪睡一条龙服务，几个人硬赖在他家不走。
他家老爷子实属看着不顺眼，训狗一样天天骂他，他有点招架不住，于是跟着李珏回了星城，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
远远地，白若惜见那两人进了校园，她停下来，快速找了个看起来比较乖巧的女生，颔首问道：“同学，我身上有味道吗？”
那女生怯生生地抬眼，对于这种问题，似乎也很惊讶，愣了好半天，才凑近闻了闻，摇摇头，“有，飘柔洗发水味。”
白若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嘴角微微勾起，“谢谢。”
离开时，身后女生不明所以的回头望了眼，心里嘀咕一句，真怪，怎么有人问这种问题？
-
第一节课响铃前，八班教室人声喧哗，课桌过道你追我赶。
有人窃窃私语，“听说没，昨晚的事。”
话不敢说满，点到即止。
一圈七八个男女围坐在一起，一男生接话，“这次更猛，据说被|摸，你们说她怎么那么不要脸？”
束着高马尾的女生俯身，低声，“遗传基因吧，她哥是瘸子，她姑是疯子，她爸杀过人，她有样学样，破罐子破摔呗。保不齐她那种家庭，全靠她卖来挣钱呢。”
另一个羞涩的男生开口，“其实她长得挺好看的。”
“不是吧，你喜欢公交车？”
羞涩男生涨红着脸，“话别说这么难听，你才喜欢公交车。”
白若惜就站在后门外，议论声不大不小刚好随一阵风飘入她耳窝。
她哥是瘸子
她姑是疯子
她爸杀过人
种种字眼，叫她全身血液骤然变得冰凉，体内暴躁的因子，如浪涛空前翻涌。
两步走上前，白皙长臂穿过重重人头，一把揪住那女生的下巴，冷下眼，偏偏她长着一张文静令人神往的脸，眼睛再冷也是平静的，生不出一丝戾气。
手上力道加重，那女生霎时脸色苍白。
她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拨开众人，腿往桌上一踹，几个七嘴八舌的人纷纷做鸟兽四散，整个教室静若寒蝉。
在这一室寂静里，她开口，声音质地又厚又清润，“再说一遍。”
女生手臂汗毛竖着，大气不敢喘，连班长都不敢站出来调停。
因为全校师生都知道，白若惜杀|过人。
女生垂着脑袋，泪含在眼里，小声啜泣，“对...对不起。”
上课铃声响起，班主任老葛穿着黑西裤，上身白蓝条衬衣杀在腰里，挺着啤酒肚，拎着个保温杯进教室，视线一扫，粗声粗气问，“赵琳，白若惜，你俩干什么呢？”
眼看寒假前最后一场期末考在即，谁这时候找不痛快，真真的没眼界。赵琳自知理亏，也知道她反咬一口，以白若惜的性格决不会反驳什么，但还有两天期末考，她在班里排名靠前，不想临考因这事影响心情。
于是她展露笑颜，“没事，白若惜在跟我开玩笑呢。”
闻言，白若惜扫视一圈众人，松开手，踩着铃坐到最后一排，位置在西南角，窗户边，堆满垃圾的角落。
前排夏禾一见她过来，捏着鼻子，手里扇着风，好像一坨气味冲人令人作呕的不明物体靠近，强烈引起人的不适，不仅仅是夏禾，许多人摆出同样动作。
没有人敢明说味道来源于她，因为他们怕她，所以只能私下做这些小动作，来孤立她。
她完全可以拎出一个人当着全班人的面教训一顿，来杀鸡儆猴。
但师出无名，他们的动作有无数种解释，不管哪种都不利于她，比如教室暖气开的足，满屋子臭脚丫子味，又比如她身后有垃圾桶，馊了的香蕉皮在里面，再比如哪条法律哪条规章，规定了人不能捏鼻子，不能扇风，不能翻白眼，不能做出各种暗示性极强的动作？
是的，没有，人是自由的，五官、四肢长在自己身上，想怎么摆就怎么摆。
她白若惜能力再大，也无法操控人心。
班里没有一个人敢和她讲话，包括对视，她在他们眼里代表着无以复加的暴力。
其实呢
完全多余了...
诚如魏学姐所说，那是他们有毛病，这类朋友不可交。
她根本看不起他们，不需要他们这样的朋友，换句话说，她根本不需要任何朋友。
-
默默挨到下午第三节课，老葛笑眯眯地领着个男生进教室。
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拳抵在嘴边清清嗓子，“这是新同学，下学期会和大家一起并肩作战，迎接高考，哎，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身与年纪不符的冷漠，“李珏。”
教室五十几双眼齐刷刷往讲台看，老葛接着说：“嗯，李珏，大家欢迎下。”
掌声四起，响彻整个教室。
冷不得地有人惊呼一声，“好帅。”
紧接着，班里炸了锅。
“都快毕业啊，还有这眼福。”
“不是...不是...快给我擦擦眼，这也帅的太犯规了吧。”
“张洪亮，你看看，人家那才叫丹凤眼，你那叫眯缝眼，以后别自诩丹凤眼第一人了。”
“凤眼凤眼，不是小眼，人家眼睛可不小，还是双眼皮。”
一阵一阵的哄堂大笑。
完全把早晨的不愉快，抛之脑后。
白若惜从臂弯里抬起头，听到老葛指着后排，“现在班里就两个空位，那、还有那，你自己选吧。”
登时白若惜警铃大作，她低头看了眼旁边的空位，机警地瞪着李珏，手臂抬起，朝正对角后门空座一指。
讲台上，李珏安静站着，书包乖巧地背在身后，他遥遥朝她望来一眼，细长眼尾向上划开弧度。
可他无视她的指向，故意作对似得。
静悄悄地，慢慢地、空气都流不动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没有犹豫一步一步走过来，站住，优雅地摘下书包，放在课桌，滋啦一声拉开书包拉链。
这一声真像衣服撕碎的恐怖声音。
白若惜坐在角落里，空间逼仄沉闷，她喉咙一滚，“我不习惯身边坐人。”
“我不习惯挨着后门，那人多又冷，影响我睡觉。”李珏垂眸，再解释，“这儿，安静。”
“挨着垃圾桶有什么好？”
“所以…找人闻味？”
白若惜咬着牙，一字一顿，“跟这没关系，我受不了有人挡着我。”
“不巧，我喜欢坐外面，行动自如。”李珏长身往前，靠近她，呼吸无意识的肆意喷洒。
身高的压迫感，身旁烘烤的热量，让白若惜滚烫的血液逆流而上，眼前一片黑，脑中全是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叫她喘不过气，叫她眼眸促血。
她紧绷地眼皮忽然松掉。
“乖，若惜，让哥哥疼你。”
“若惜，你长得真好看。”
“若惜，来|摸|摸。”
“不从，是吧。”
一个噩梦般的下午，她躲在类似的角落里，被打的鼻青脸肿，肋骨断了一根，不知哪来的力量，她将他推倒，他倒在血泊里。
实在记不清细节了。
她慌乱地摇摇头，将桌上的铁质铅笔盒，哐讥一掌拍扁，拎着书包站起来，把挡路的扫把，一脚踹断，转身跑了出去。
李珏一只手扶在拉链上，身旁掀起一阵清冽的香气，他愣了愣，看到旁边课桌上的涂鸦，一只白色的鸽子。
动静闹得有些大，不少人扭头看来。
正在翻课本的老葛，循声踮起脚朝后排望望，“白若惜干的？她人呢？”
前排夏禾报告：“她把扫把掰断，跑了。”
随后，夏禾转过身，冲着李珏露出一计甜甜地笑，“李珏，没吓到你吧？”
李珏眼睑微敛，不动声色地冷声，“恩。”
夏禾鄙夷地看着空荡荡的后门，低声说：“她全家都有精神病，你以后最好离她远点。”
远远地，老葛训道：“夏禾，现在是上课时间，你要太闲，出去找找白若惜。”
夏禾吐了下舌头，自觉转回自己座位。
这时，老葛手机收到白若惜报平安的短信。
“葛老师，我去戏校上课了。”
白若惜是艺术生，一般不用上第四节课。
马上艺考，原本她应该参加集训的，但前段时间爷爷在洗手间摔断了腿，刚做完手术，在医院做康复，每天的开销不少，她只能打消这个念头，转去以前的戏校蹭课，那边有位老师一直对她不错，经常免费给她开小灶。
而且，下午四点，她在戏校附近的荒废戏台约了人。
白若惜住在未经开发的城中村，左邻右舍自建二层小楼，外墙涂着时下流行的水包砂，而中间她家外墙，还是七十年代的红砖毛坯。
从胡同口拐进家，不过五分钟。
推开大门，青砖铺满院落，东边种着一颗四米高的大槐树，树干光秃，几片枯叶落在雪面，今冬是个异常严寒的冷冬，雪下了足足三天才停，院子里扫出一条小路。
她哥坐客车去了乡下梅村，估计晚上八点才能回来。
沿着小路进厨房，烧热水，将大米淘两遍，倒进还没煮沸的锅里，蒸上馒头。
之后背着书包回自己房间，进门，先把晨起忘拉的窗帘掀开，四四方方的玻璃外，是枝节枯黄、野蛮生长的参天树干。
打开电脑，登录163邮箱，这个邮箱是以前戏校发学习资料用的。
而今荒废许久，但她会每天定期查看，看有没有人回邮件，确切地说，魏学姐有没有看到她的信。从得知魏学姐的邮箱到现在已经一年多，她给这个邮箱号发过五封邮件，至今没人回复。
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屏幕，收件箱尽是些垃圾广告，她一一点开，屏幕上的红点依次消失。她失望地叹声气，后背靠进木质椅子里。
抬眼看着窗外，如果魏学姐此时站在槐树下，即使板着脸，也能为这萧条的景象增色添彩。
胡思乱想了一会，听到咕噜咕噜冒泡声，她赶紧踢上脱鞋去厨房关火，再次坐在电脑前，随意摁了下刷新，忽地收件箱多出来一条信息。
她连忙点开，只干干脆脆两个字’揍他。’
这是一个月前，她发出去的邮件。
她问：魏学姐，如果受到校园霸凌，你会怎么做？
终于在今天，大雪初停的第二天，她收到回复，足以让她热血的两个字’揍他’。
心尖跟着颤了颤。
趁着学姐在线，她又发去一封邮件，问学姐的Q|Q邮箱。不出一分钟，学姐真的给她发了过来。
她试着将这串Q|Q号，输入微信添加好友的框里。
果然，下一秒，弹出学姐的个人信息，微信名是本人名字：魏栖音，个性签名：兽藏丘而絶迹兮，鸟攀木而栖音。
好美的名字，好温馨的解释。
她的心一片澄明。
指尖点了下，添加好友的摁键。
等待通过的消息，是个漫长的过程。
她边写作业边等着。
即将八点时，去厨房热剩菜，菜从微波炉里端出来，撂上桌，微信进来一条消息，他哥说今晚留在梅村，明天回。
默默收起手机，囫囵对付两口饭，回屋继续写作业。
心里装着事，学习也不认真，时不时看眼手机。
魏学姐今年在南城戏曲学院读大三，高中念的是星城一中，与她一样，由于差了三届，她没见过真人，只在学校官网看过她表演的《锁麟囊》，当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据传闻魏学姐这人性子冷淡，人也随性。
能不能加上微信，白若惜并不抱太大希望。
心不在焉的，作业跟鬼画符一样没眼看，直到十一点洗漱完躺床上，收到了好友通过的消息。
即便通过了，隔了好久，也不见她发来任何消息，哪怕问句’你是？’，都没有。
抱着手机左思右想，睡不着，于是给学姐发去一条微信。
惜若：学姐，在吗？
魏栖音：？
惜若：我在星城一中读高三，也是学京剧的，想咨询些问题，可以吗？
魏栖音：说
白若惜心口一跳，怕耽误学姐睡觉，不敢耽搁地赶紧敲字。
惜若：同学都说我身上有难闻的味儿，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其实她不在乎这些，单纯想知道，这些事发生在魏学姐身上，魏学姐会怎么处理？
这次，足足等了十分钟，那边才回复。
魏栖音：163邮箱，学校霸凌，是你？
真聪明，一下猜到是她了。
惜若：是我。
魏学姐似乎不喜欢发文字，没过一会，居然直接发了语音，声音温软甜翠，像山涧缓缓流淌的溪流，沁人心脾。
魏学姐说：“第一步，去陌生地方找陌生人，让他们闻闻，是不是自己身上真有味儿，如果有，买点止汗露、勤洗澡。如果没有，好办了，那是他们有毛病，这类朋友不可交，要么离远点要么大胆指出，让他们长点记性。”
白若惜窝在厚被里，指尖揪着床褥，整个人僵住了，没想到在戏台上唱了那么多娇小姐的魏学姐，私下里是这样的，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她颤颤巍巍回道：我知道了，谢谢你，以后遇到戏曲方面或者生活方面的问题，都可以问你吗？
魏栖音：错开睡觉时间。
惜若：好好，学姐，你赶紧睡觉，不用回复我，晚安。
结束谈话，白若惜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翌日，她起了个清早，没去星城一中，而是去了离他们学校最近的德信高中，一所私立学校，学费贵得令人咂舌。
她觉得这里的学生非富即贵，生活骄奢，对于体味的感知力可能比寻常人更灵敏。
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的年轻学子，从她眼前经过。
站在校门口物色了许久，一直下不了决心，随便抓个人问人家’我身上有没有味？’，会不会被保安当做变态，想到这里，她又心生退意。
可转念一想，魏学姐都不觉得尴尬啊，她有什么顾虑的？
心一横，眼一闭，抬脚往嘈杂的人群中走去，随便往一个人前一站，缓缓撩开一缕眼缝，没看清人先开口问：“同学，麻烦帮个忙，闻闻我身上有没有味？”
入目，是一双微微眯起、略带探究的丹凤眼，眼神锋利像一把可斩杀混沌的魔剑。
心里暗叫不好，怎么运气这么寸，碰见他了？
白若惜尽量保持面部表情平静，后撤一步，颔首轻声道：“抱歉，认错人了。”
李珏像普通高中生一样，双肩背着书包，头上戴着耳罩，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拿着一瓶牛奶，瓶里插着根白色吸管，清瘦的脸颊吸出两个窝。
他垂头定定看了她两眼，眸光有种恍然大悟的微弱变动，随后将嘴里的牛奶一口咽下，微熹的日光里，头往一旁歪了下，轻轻吐气，“闻不到。”
“谢谢。”白若惜硬着头皮道了声谢，之后连忙转身。
对面走过来个吊儿郎当，衣服穿得没个正行的少年，他没背书包，嘴里憋着笑，那笑简直能憋出内伤。
白若惜直接无视，提了提肩带，佯装无事发生的离开。
苏离笑喷地喊她，“不是，别走啊，也让我闻闻呗。”
白若惜回头，杏眼一眨，“同学，请自重。”
“我不叫同学，我叫苏离，你不是知道？”苏离看着她，脚步跟着后退。
白若惜目不斜视往前走，苏离从她敞开的羽绒服里看到她的校服，裂开嘴笑着说：“星城一中？大清早，来这干嘛？不着急上学啊？你们学校够松的，迟到没人管？”
白若惜被吵得停下脚步，“苏离，是吧。你们学校也够松的，不拿书也可以上课？”
苏离将衣服往身上一抖，外套立式变得规整，他扬眉，“我不读这里，陪珏来的。”
这时，一个中年人拿着一袋资料，急匆匆地赶过来，额头冒着汗，微微躬身，对李珏说：“你舅舅临时有事，让我陪你逛逛学校环境，等会儿还有两家，到时你综合对比一下，选好，告诉我，我给办。”
“好，麻烦您了。”李珏保持挺拔的姿态，眉眼桀骜，吐出口的话却礼貌有道。
中年人说：“德信高中算星城最好的私立中学，教学水平、师资力量在市里名列前茅，去年六百八十九人考进985、211，你舅舅说了，美国那边的课程与国内不同步，你在这里过渡一学期，试着参加高考，如果成绩不理想，那再复读一年。”
“我舅人呢？”李珏问。
中年人点头哈腰，“在新加坡，暂时回不来。”
白若惜无意听了两句，眼珠一转，便和李珏转过来的眸对上。
就一眼。
白若惜缓缓收回视线，苏离个子高，挡着她的路问：“昨晚，警察怎么处理的？那畜生得蹲局|子吧。”
“不知道。”白若惜走的早，也不太清楚，小陈哥让她等，估计还有两天出结果。
她对着姓苏的，实在给不了好脸，眼眸垂着往前走。
苏离朝李珏扁了下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看吧，这寸头小妹儿就是有毛病。
李珏不置可否，随手将喝完的牛奶空瓶抛进垃圾桶，问他，“玩够没，准备什么时候回美国？”
“才回来几天，起码等过完年。”
李珏皱皱眉，“那你课呢？”
苏离撸了一把被风吹得乱哄哄的头发，“要不，我也回国上几个月高中，再参加高考，考个国内大学？”
“不怕你家老爷子拉你考军校？”
苏离肩膀一抖，嘿嘿笑了一声，“有可能，那还是算了。”
他们打小一起长大，十岁一同去美国念书，在美国是邻居，又读同一所学校，几乎天天形影不离。
这次李珏回国，苏离也跟着回来，一方面看望爷爷，一方面回家过年，更重要的是，想念国内那群狐朋狗友了，前几日，在北城发小为他接风洗尘，安排了陪吃陪喝陪睡一条龙服务，几个人硬赖在他家不走。
他家老爷子实属看着不顺眼，训狗一样天天骂他，他有点招架不住，于是跟着李珏回了星城，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
远远地，白若惜见那两人进了校园，她停下来，快速找了个看起来比较乖巧的女生，颔首问道：“同学，我身上有味道吗？”
那女生怯生生地抬眼，对于这种问题，似乎也很惊讶，愣了好半天，才凑近闻了闻，摇摇头，“有，飘柔洗发水味。”
白若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嘴角微微勾起，“谢谢。”
离开时，身后女生不明所以的回头望了眼，心里嘀咕一句，真怪，怎么有人问这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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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课响铃前，八班教室人声喧哗，课桌过道你追我赶。
有人窃窃私语，“听说没，昨晚的事。”
话不敢说满，点到即止。
一圈七八个男女围坐在一起，一男生接话，“这次更猛，据说被|摸，你们说她怎么那么不要脸？”
束着高马尾的女生俯身，低声，“遗传基因吧，她哥是瘸子，她姑是疯子，她爸杀过人，她有样学样，破罐子破摔呗。保不齐她那种家庭，全靠她卖来挣钱呢。”
另一个羞涩的男生开口，“其实她长得挺好看的。”
“不是吧，你喜欢公交车？”
羞涩男生涨红着脸，“话别说这么难听，你才喜欢公交车。”
白若惜就站在后门外，议论声不大不小刚好随一阵风飘入她耳窝。
她哥是瘸子
她姑是疯子
她爸杀过人
种种字眼，叫她全身血液骤然变得冰凉，体内暴躁的因子，如浪涛空前翻涌。
两步走上前，白皙长臂穿过重重人头，一把揪住那女生的下巴，冷下眼，偏偏她长着一张文静令人神往的脸，眼睛再冷也是平静的，生不出一丝戾气。
手上力道加重，那女生霎时脸色苍白。
她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拨开众人，腿往桌上一踹，几个七嘴八舌的人纷纷做鸟兽四散，整个教室静若寒蝉。
在这一室寂静里，她开口，声音质地又厚又清润，“再说一遍。”
女生手臂汗毛竖着，大气不敢喘，连班长都不敢站出来调停。
因为全校师生都知道，白若惜杀|过人。
女生垂着脑袋，泪含在眼里，小声啜泣，“对...对不起。”
上课铃声响起，班主任老葛穿着黑西裤，上身白蓝条衬衣杀在腰里，挺着啤酒肚，拎着个保温杯进教室，视线一扫，粗声粗气问，“赵琳，白若惜，你俩干什么呢？”
眼看寒假前最后一场期末考在即，谁这时候找不痛快，真真的没眼界。赵琳自知理亏，也知道她反咬一口，以白若惜的性格决不会反驳什么，但还有两天期末考，她在班里排名靠前，不想临考因这事影响心情。
于是她展露笑颜，“没事，白若惜在跟我开玩笑呢。”
闻言，白若惜扫视一圈众人，松开手，踩着铃坐到最后一排，位置在西南角，窗户边，堆满垃圾的角落。
前排夏禾一见她过来，捏着鼻子，手里扇着风，好像一坨气味冲人令人作呕的不明物体靠近，强烈引起人的不适，不仅仅是夏禾，许多人摆出同样动作。
没有人敢明说味道来源于她，因为他们怕她，所以只能私下做这些小动作，来孤立她。
她完全可以拎出一个人当着全班人的面教训一顿，来杀鸡儆猴。
但师出无名，他们的动作有无数种解释，不管哪种都不利于她，比如教室暖气开的足，满屋子臭脚丫子味，又比如她身后有垃圾桶，馊了的香蕉皮在里面，再比如哪条法律哪条规章，规定了人不能捏鼻子，不能扇风，不能翻白眼，不能做出各种暗示性极强的动作？
是的，没有，人是自由的，五官、四肢长在自己身上，想怎么摆就怎么摆。
她白若惜能力再大，也无法操控人心。
班里没有一个人敢和她讲话，包括对视，她在他们眼里代表着无以复加的暴力。
其实呢
完全多余了...
诚如魏学姐所说，那是他们有毛病，这类朋友不可交。
她根本看不起他们，不需要他们这样的朋友，换句话说，她根本不需要任何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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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挨到下午第三节课，老葛笑眯眯地领着个男生进教室。
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拳抵在嘴边清清嗓子，“这是新同学，下学期会和大家一起并肩作战，迎接高考，哎，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身与年纪不符的冷漠，“李珏。”
教室五十几双眼齐刷刷往讲台看，老葛接着说：“嗯，李珏，大家欢迎下。”
掌声四起，响彻整个教室。
冷不得地有人惊呼一声，“好帅。”
紧接着，班里炸了锅。
“都快毕业啊，还有这眼福。”
“不是...不是...快给我擦擦眼，这也帅的太犯规了吧。”
“张洪亮，你看看，人家那才叫丹凤眼，你那叫眯缝眼，以后别自诩丹凤眼第一人了。”
“凤眼凤眼，不是小眼，人家眼睛可不小，还是双眼皮。”
一阵一阵的哄堂大笑。
完全把早晨的不愉快，抛之脑后。
白若惜从臂弯里抬起头，听到老葛指着后排，“现在班里就两个空位，那、还有那，你自己选吧。”
登时白若惜警铃大作，她低头看了眼旁边的空位，机警地瞪着李珏，手臂抬起，朝正对角后门空座一指。
讲台上，李珏安静站着，书包乖巧地背在身后，他遥遥朝她望来一眼，细长眼尾向上划开弧度。
可他无视她的指向，故意作对似得。
静悄悄地，慢慢地、空气都流不动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没有犹豫一步一步走过来，站住，优雅地摘下书包，放在课桌，滋啦一声拉开书包拉链。
这一声真像衣服撕碎的恐怖声音。
白若惜坐在角落里，空间逼仄沉闷，她喉咙一滚，“我不习惯身边坐人。”
“我不习惯挨着后门，那人多又冷，影响我睡觉。”李珏垂眸，再解释，“这儿，安静。”
“挨着垃圾桶有什么好？”
“所以…找人闻味？”
白若惜咬着牙，一字一顿，“跟这没关系，我受不了有人挡着我。”
“不巧，我喜欢坐外面，行动自如。”李珏长身往前，靠近她，呼吸无意识的肆意喷洒。
身高的压迫感，身旁烘烤的热量，让白若惜滚烫的血液逆流而上，眼前一片黑，脑中全是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叫她喘不过气，叫她眼眸促血。
她紧绷地眼皮忽然松掉。
“乖，若惜，让哥哥疼你。”
“若惜，你长得真好看。”
“若惜，来|摸|摸。”
“不从，是吧。”
一个噩梦般的下午，她躲在类似的角落里，被打的鼻青脸肿，肋骨断了一根，不知哪来的力量，她将他推倒，他倒在血泊里。
实在记不清细节了。
她慌乱地摇摇头，将桌上的铁质铅笔盒，哐讥一掌拍扁，拎着书包站起来，把挡路的扫把，一脚踹断，转身跑了出去。
李珏一只手扶在拉链上，身旁掀起一阵清冽的香气，他愣了愣，看到旁边课桌上的涂鸦，一只白色的鸽子。
动静闹得有些大，不少人扭头看来。
正在翻课本的老葛，循声踮起脚朝后排望望，“白若惜干的？她人呢？”
前排夏禾报告：“她把扫把掰断，跑了。”
随后，夏禾转过身，冲着李珏露出一计甜甜地笑，“李珏，没吓到你吧？”
李珏眼睑微敛，不动声色地冷声，“恩。”
夏禾鄙夷地看着空荡荡的后门，低声说：“她全家都有精神病，你以后最好离她远点。”
远远地，老葛训道：“夏禾，现在是上课时间，你要太闲，出去找找白若惜。”
夏禾吐了下舌头，自觉转回自己座位。
这时，老葛手机收到白若惜报平安的短信。
“葛老师，我去戏校上课了。”
白若惜是艺术生，一般不用上第四节课。
马上艺考，原本她应该参加集训的，但前段时间爷爷在洗手间摔断了腿，刚做完手术，在医院做康复，每天的开销不少，她只能打消这个念头，转去以前的戏校蹭课，那边有位老师一直对她不错，经常免费给她开小灶。
而且，下午四点，她在戏校附近的荒废戏台约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