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动魄之时,雪姬奋力狂叫托萨。

    然而喊得她嗓子眼灌满了风,人仰躺在悬崖边上,托萨的身影仍未从雪雾中奔来。

    出于习惯,雪姬吹起口哨,一串千回百转的哨音不畏风暴的怒吼,嘹亮在雪域高原,但是月边没有飞来她的宠物。

    雪带着她要往下走,雪姬的手疯狂在周边摸索。

    突然,在头顶上方碰到一块滑石,她咬紧牙,脚下凭空蹬劲,身子往上窜,扣住石头缝,像一只野猴子一样荡在半空,一个甩身,终于上地,瘫软在地上。

    凑着半轮雾月,看清这哪是石头,分明是一块人头骨!

    她是扣住人家两只大大的、空洞洞的眼睛才上来了。

    “千年花”亡者的身子已经被长绒草穿透了,尸身又覆盖了能埋死牛马的积雪,这样如何也拔不出的力道,才让她借力活了下来。

    估计刚刚踩住,脚底一滑的,也是这块儿头骨。

    可真是把她吓死了……

    雾茫茫的前方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雪姬坐在地上惊悚不已,平时她有什么动静,托萨都会第一时间赶来,如今她明明看见十几步外,他就站在那里。

    似乎还有人在痛苦咆哮,但不是托萨的声音。

    “阿萨!”

    她拽着雪地里的杂草,挣扎地从悬崖边上站起来,袖袍遮挡狂风,一步步往前走,风越来越大,不断把她往后扯。她尽量往山道中央走,避开危险的崖边。

    风带来凄凉的哭声。

    哭声呜呜咽咽,似乎有一种无穷无尽的绝望。

    雪姬抚着心口,握住那枚六角形红宝石婚戒,安慰自己:托萨是雪雕王族的大英雄,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他十岁就能捕捉到传说中雪山神兽,他是天之骄子!一定要相信他!

    心里鼓了气,攒劲奔了几步,眼前却是让她大惊万分的景象!

    风癫,雪花爆绽,黑月之下,托萨抱着那个小子,两人依偎着似乎有万般情谊。

    “阿萨!”

    托萨下巴抵住少年的头,闻之未闻。少年缩在托萨如铁的臂膀下,紧紧缠抱着托萨的腰。

    “阿萨!”

    雪姬再次惊慌地叫了一声,声音不像刚刚那种脱口而出的惊异,而是他们青梅竹马至今四十年来的默契。

    声音尖锐犀利,大有让人清醒之意。

    终于,托萨抬起了手,但是似乎想要阻止她刺耳的呼唤声。

    手落下,覆上少年的脑袋,往怀里再带了一步,两个人彻底贴得严丝合缝,两张兽袍粘合在一起。

    托萨整个人像一架战车般,硬刚在风暴里。

    唯独少年听到声音后,身子一抖,从托萨肩膀里露出一张脸来。

    一张俊秀的脸庞,从左太阳穴到右太阳穴,横了一道入骨的鞭痕,雾蓝色的眼睛被血泡成了玫紫色,双眼盛满了血水与泪水,如同两泡醉月。

    他愣愣地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嘴角抽动,似哭似笑,头又轻轻靠回托萨的肩上,道:“别离开了。”

    双眼一闭,连着皮肉上一条的伤痕,血水堪堪而落,像血雨一样淋了一脸。

    雪姬被这一幕惊到下巴脱臼,张着嘴巴,干瞪眼看着他们。

    怎么会这样!

    这小子是谁?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他们怎会抱在一起!

    他叫托萨,昌克赤?

    王族中,只有六王巴云屠有家室,六王妃生了三个孩子,都尚在襁褓中……难道巴云屠还有别的私生子!

    倒有可能,他不到三十,喜欢囚禁汉女,做自己婢女,这小子生得俊,不像我族人彪悍,难道真是巴云屠和汉婢的孩子?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又怎会和托萨认识呢?刚才托萨还把他丢到地上,这会儿怎么又抱在怀里呢?

    雪姬见他俩难舍难分的样子,话如鲠在喉,此刻半点也开不了口了。

    进退两难,山脚下传来马蹄声响,伴有火光人影。

    声音越来越近,蹄声劲力,马啸撒野,是十几匹上等好马。

    有人驱马疾上雪坡,一边如雷电般奔驰,一边高声呼喊着什么。

    静心一听:

    “托萨王子!雪姬王妃!”

    雪姬听见家人的声音,顿时心花怒放,拔起腿脚,放眼眺望。

    黑森林中钻出一个个高昂马头,马背上皆是风姿凛凛的将士,夹紧马背一个跃起,彪马稳稳停在雪姬面前。

    来者手摁剑柄,齐齐跪下参拜,正是雪雕大帝帐下十五名护卫大将。

    “王妃王子!奉大帝之命,我等接二位速速回营!”

    “可是有大事发生?”

    雪姬屏住颤音,火焰照耀下,脸颊终于红润起来,她紧握着袖口,不让眼泪掉下来。

    “禀王妃,有汉族人士正在袭击我大营!大帝已经调令,命托萨大王即刻回营,与六王巴云屠共同召唤雪雕三百只,以来应敌!”

    “三百只?可是中原敌寇大举入侵!”

    雪姬顾不得丈夫与那小子的关系了,三百只雪雕同时召唤,从未有如此严峻的阵势。

    “不,并非大举入侵。这是大帝的命令。尔等只知晓大营对面的情人山不断传来琵琶声,弹的像是中原曲调,起初大家只是惊异,自从二次南征以来,十年间雪山再也没有响起中原琵琶声,不知今日怎会突起。更怪的是,不少人的耳朵开始出血,慢慢变成七窍流血,医师用针、压、服药等法子都止不住,半个时辰已经丧了二十条人命了!”

    “大帝和帝后怎么样?”

    “无恙,雪雕圣物保护着大帝帝后,请王妃放心。”

    雪姬稍稍安心,又不禁皱起浓眉,思量万分,她身为大王妃,这时候能为族落做点什么,但是思来想去,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自幼无甚爱好,不学字,不晓歌舞,从小只在草地雪山上跑来跑去,把眼睛养得亮亮的,可辨万物,把身体养得壮壮的,可抵百寒。其余一概不通。

    “唉,先回去看看什么个情况吧!”说着,她向身后看去,见丈夫依旧背对着她,暗叹一声,“你们去回禀大王吧。”

    她给护卫让开位置,猛然想到丈夫正不明就里、深情款款地抱着一个小子,不禁心中一滞,忙道:“哎!你们站住,还是我去吧。”伸手阻拦他们,又轻叹了一口气。

    雪姬走到托萨身后,想他对自己的呼唤不值一顾,对军营大事不闻不问,心下一片灰冷,凄然道:“阿萨,要回去了。”

    这时,她才发现,托萨身前根本没有人了!

    急忙扳住他的肩膀,瞧他神情,托萨的黑色眼睛已经变成雾白色,整个人僵硬在雪地里。

    雪姬惊恐万分,叫道:“快来人啊!阿萨,你怎么样,我是雪儿啊!”

    “雪儿?不,不是雪儿,我要找他,他是谁,他到底成了谁!你说明白!”

    怎想,托萨突然高声狂呼,目眦尽裂,眼睛升起一片蓝海,竟然和少年的蓝色眼睛一模一样。

    他狂躁喊了一通,甩开雪姬,撞开一群护卫,越过马匹,扒开兽袍,敞起亮堂堂的胸脯,一路直往山下冲。

    “快追!”雪姬高喊。

    最终,他们在山窝里找到了昏厥的托萨王子。

    十四名护卫军乘十四匹马,高举火把,往部落赶,行进间围护着一匹马,马上坐着流泪的雪姬和她怀抱着的托萨。

    最后一名护卫军在队伍后面步行。

    突然,“咔喳”一声,他手持的火把断掉了。

    “怎么回事?”

    两名护卫察觉到有人掉队了,回头察看。

    远远,那人已经停下来,正从地上拾起火把,熟练地将火把往身侧铠甲上一划,刺啦——滚热的火炬再次怒吼。

    那人二话不说,展开脚步,继续疾行,跟上马队。

    两名护卫见他无事,继续赶路。

    每一根用雪山银矿石制成的,不易折断、不惧任何风雪的特制火把上,都会雕刻一只雄姿英发的雪岭寒雕。

    但是,这柄火把的雕头一节已经莫名断掉了。

    两粒滚烫的火油,从火把头的坑洼处飞溅出来,迸溅到持火把者白嫩的手背上,他一横晶蓝色的眼睛,不作理会,垂首狂行。

    万楚儿站在山坡上,注视着一切。

    她回首看着漆黑一片的山顶,暗自思量:下山了,凌听淮自此亡了,不必有人记得,便奔跑下山。

    雪姬掀开厚重的棉布帘,探出半只脑袋。

    只见,大雪和烽火中站着许多人,簇拥着大帝帝后,人人皆惊骇不已。

    她还想再望一望,却被摧残欲裂的琵琶声惊扰回去。一转身,看见托萨躺在榻上,昏迷僵挺着,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心想:与汉人打了快三十年的仗,扩宽了疆土,壮大了部落,他们成了雪山的霸主。只要雪雕飞到的地方,没有打不下来的,金银玉器、牛羊俘虏不知得到了多少,下个百年也不必担心饥寒了。

    但,终究耽误了她自己。

    自从十年前,族内没有大将可用,物资开始匮缺,那时她和托萨才刚刚成婚,托萨为了部落亲自带兵,继续南征,这一去就是十年,如今自己年逾四十,尚未有子,可不是这十年战争耽误的吗?如今战休,去祝祷求子,短短一晚,竟然接连发生这么多件怪事,可是杀人太多,污秽神灵造成的吗?

    站在一旁的亲信向她抚心行礼,轻声道:“王妃不必伤心,大事有大帝帝后把控,您只需安心守着大王就行,您瞧,大王的脸色比刚才好多了。”

    这人语气稳重,轻言友加,雪姬听得比外面人心惶惶安稳得多,不禁向那名亲信抛去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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