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长脸英俊,身形细挑,正是托萨最信赖的谋臣:尹林鄂。

    尹林鄂和托萨向来形影不离,事事商议,南征也是他随行在侧,只是今日去坟山不宜带外人才没有相随。

    她接过尹林鄂的手帕拭泪,正要叹息,棉帘一动,一个侍女端茶进来。

    飘香的热奶姜茶,雪姬端起一盏,尹林鄂坐在床沿,扶起托萨的上半身,雪姬拿金勺一下下给托萨喂。

    渐渐,托萨的眼睛缓缓睁开,雪姬欣喜不已,待要呼喊他,突然看见托萨眼中蓝光依旧。

    托萨睁眼,嘴巴一咧,惨淡一笑,倏地一把推开雪姬,茶盏被摔了个粉碎。

    回头看见尹林鄂,神情立刻大变,眼贲温柔,抓住他的双肩,大声叫唤:“我找到你了!我知道你谁了,千年花给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我终于知晓你是谁了。”说完便覆面痛哭。

    半响,托萨又奋力抓住尹林鄂的肩头,凑到他脸前,喜笑颜开道:“怎么样?大将军,给我唱个歌嘛。”

    他语调上扬,满脸却布满泪痕,看起来甚是怪异。

    此话一出,雪姬尹林鄂神色剧惊。

    “什么将军?大王你在说什么?”尹林鄂轻声问道,看着托萨奇异的蓝晶眼瞳。

    托萨却变了一副神情,沉个脸,垂眸盯着床沿,抿嘴道:“你,你以下犯上!”语气大变。

    尹林鄂瞥了一眼雪姬,尴尬笑道:“臣不敢,还请大王明示。”

    转眼,托萨又笑道:“挑个两情相悦的唱,不然不给你治伤。”

    他生得魁壮,整个人比尹林鄂强壮宽阔了一倍,身为雪雕族大王子,向来高高在上使权动威,此刻,居然像民家男子一般,与情人动情调笑。

    听托萨说‘治伤’,帐房里,雪姬、尹林鄂,还有个端茶侍女,都竖起耳朵,听得一愣愣的。

    托萨轻轻歪向尹林鄂,耳朵对着他嘴巴,笑道:“唱得真好。”

    瞧他的神情,仿佛真从尹林鄂的口中听到了缠绵歌喉。

    “大王!你清醒些。我不会唱歌啊。”尹林鄂神情极度尴尬,不住眼地看向雪姬,“大王妃这……”

    雪姬伸手,想要扳托萨的肩膀,抽搐哭道:“阿萨,你这是怎么了?”

    她坐回软塌上,手刚碰到阿萨的肩膀,托萨一下甩开她的手,伸手捏住尹林鄂的下巴,神情迷乱道:“别听外面人说话,你心里只能是我一个人。”

    此话一出,尹林鄂一下子如临大敌,五官扭曲,结结巴巴地不成音:“您您在说说什么!!!”慌忙站起身来。

    雪姬再次被托萨甩开,听他发疯般的言语,心冷了大半截,暗自踌躇:他这是醒来了,还是没有醒?又见尹林鄂激烈的反应,不免心烦焦躁。

    托萨晃晃悠悠,站起来,隐晦明张的话说个不停,张开双臂,就要扑上尹林鄂。

    突然,尹林鄂举起手,重重砍到托萨颈部,雪姬一声惊呼,托萨眼睛一翻,晕在尹林鄂怀里。

    在尹林鄂举手的瞬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侍女,悄悄收回手。

    尹林鄂快速把托萨抱回塌上,激声道:“王妃!不可再由着大王胡闹了,我再去请行医!”连退礼都忘了,慌忙跑了出去。

    一转身,他背上的银鳞灰袄都湿了一大半。

    雪姬坐在塌上,愣了半响,回过神来,一边擦眼泪,一边给托萨盖上棉被。

    旁边还有个人。

    一直站在那儿,雪姬看过去,是一个殊为陌生的侍女。

    穿的倒是他们王帐里婢女统穿的红色棉袄、白色襦裙,模样倒是可爱的,估计被吓坏了,抱着漆盘,眼睛盯着地面,站在炉火旁一动不动。

    “你过来。”

    侍女走到她身边,却不跪下。

    雪姬看了她一眼,愠声道:“跪下。”

    婢女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听见让她跪下,还犹犹豫豫。

    雪姬疑惑,坐直身体,正视她,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是个汉人奴隶,样子是经年在这雪山里生活的,估计是从六王营帐中偷跑出来的。

    雪姬现下心里烦闷,想把她打发掉,无意间,却注意到她额间的一条血痕。

    那侍女犹豫再三,还是跪了下来,跪在雪姬脚边。

    雪姬未有子女,一直对小孩颇为怜惜,这个丫头年龄怪小就成了俘虏,说不定是俘虏生下的孩子,说不定还有雪雕族的血脉。

    模样好看的汉女,多半都被六王圈禁起来了,这孩子可能受不了巴云屠虐待,偷跑出来,这无边雪山自己一个人怎能走得出去,要么死在山里,要么躲在其他王的大营里……

    雪姬思绪飘飞,情不自禁拿出手帕。

    “抬头,流血了。”帕子在伤口边缘轻轻抚拭。估计是刚才茶碗打翻,碎片划到脸了。

    “你叫什么名字?看你年龄怪小。”

    “回大王妃,万楚儿。”

    “嗯,楚儿,在王帐中是要懂规矩的,不然我留不住你。”

    “是,楚儿记住了。”

    “嗯。”

    雪姬手里折叠着托萨的袄袍,看见腰带上系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坠子,有一个她倒不知晓来历,是个小巧的银鳄鱼,她拽下来,放到万楚儿的漆盘上。

    “拿这个物件换点赏吧。”

    万楚儿倒听话,立刻恭恭敬敬的给她磕了三个头。

    退到门口了,又跪了下来,再给她磕了一个头。

    雪姬微笑道:“嗯,下去吧。”给她摆摆手。

    琵琶声停了,行医也来了。

    行医擦着吓了一晚上的汗,跪在床前,道:“大王乃是癫狂之症,应该是不小心冲撞到坟山上的东西,不是大王自己身体上的原因。大王妃,明日还是把巫神请来吧。”

    第二日晨起,雪雕族营地上累累尸身。

    巫婆从这些尸体旁经过,念叨:“无好嘞无好嘞无好嘞。”

    除了因琵琶七窍流血,血尽而亡的尸身,还有好几具断尸,有男有女,皆被割断脖子,扒光了外衣,全身物件全没了,死相极其惨烈。

    天边的朝霞都不及地上雪雕族落的血色浓。

    族人纷纷猜测,是琵琶人故意停止弹奏,让他们放松警惕,没有召来雪雕,趁夜潜入杀人。

    众人七嘴八舌的围着巫婆,巫婆只是摇头摆尾道:“无好嘞无好嘞无好嘞。”

    众人知道她是在感应。只见她怒吼一声,开始啊啊啊的震动脑袋,突然一扭脸,吓得身后的士兵一大跳,她上前扒开他们,往西北方向跑去。

    “是琵琶人吗?他还在营地里?!”

    “还在杀人吗?”

    “怎么在那儿啊?那没有营房啊!”

    “那是羊圈啊!”

    众人边说边急匆匆跟去。

    远望羊场,一片白茫。

    一个侍卫跑得快,赶到巫婆身旁,爬在栅栏上一看,不料近处的场面太过恶心,他惊恐地喊道:“死了,全死了!一团白白花花的糊了!”说着一扭脸,哕了出来。

    赶来的众人凑到跟前,一看,果然恶心无比,皆作呕不止。

    巫婆瞧着这些尸体,喃喃自语。

    一夜之间,雪雕族所有的母羊全部死了。

    白白花花、血肉模糊,倒了一片,而且全部都是即将临盆的待产母羊。每只母羊的□□都挂着一只发紫、黄脓不堪的死胎,横七竖八地伏在地上。

    尸山上,只有一只小羊存活下来,在羊尸间跳跃。

    只见,它不一会儿便停下来吸吮着什么,一看却是一只肚皮撕裂、血肉淋漓的母羊。

    它在吸吮母羊的奶汁和血水。

    巫婆对着它狂喊:“诅咒!这是诅咒!是雪山的诅咒!离它远点!”众人立刻退散开来。

    小羊继续蹦蹦跳跳。

    巫婆紧紧盯着它,挥舞手中的白色绳索。

    绳索越甩越快,她呜呜呀呀的叫唤,突然绳索一丢,往小羊身上套去。

    小羊见状飞快地蹦开。

    巫婆没有套中小羊,但是非常坚定地往回拉着绳索。

    众人神情紧绷,不明所以。

    巫婆双手使劲拽着什么,哼哧哼哧的往后拉,众人想要帮忙,巫婆瞪着白色的眼睛,回头骂道:“别碰!!”

    半响,他们终于看清了,巫婆竟然套中了一只手臂!

    活生生的,从羊尸间拉出来一个白花花的人尸!

    巫婆奋力把他拉出来,只留下一句恶狠狠的:“该啊!”便跳着舞着,跑向托萨雪姬的大营。

    “无好嘞无好嘞!”

    巫婆在帐房里焚火跳舞。

    雪姬坐在托萨床边,讲述昨日在千年花坟山上的经过。

    讲到她滑倒差点掉落悬崖,是拽着人头骨才上来时,巫婆耳朵留着水,眼里冒着火,口舌不清大笑道:“哈哈哈你是亡于此,生于此!哈哈哈哈哈世上人不都是成于斯,败于斯!谁都逃不过!”

    巫婆一边舞动,一边大哭道:“前世债啊!该啊!前世债啊!该啊!”

    雪姬一手拉着昏迷的托萨,一手攥着万楚儿的手,她养的宠物雪雕在五尺长的金架上左右跳横,惊慌于火盆里的熊熊大火。

    巫婆拿出一根火把舞到雪姬面前,雪姬不禁害怕地往后仰。

    巫婆叫道:“不要怕火,不要怕火!火是重生之神!”说着火把还往雪姬身上杵。

    火焰要燎到雪姬头发了。

    雪姬叫喊了一声,万楚儿伸手挡在雪姬面前。

    巫婆见状,翻了身,把火把指向万楚儿。

    “唔嘿嘿嘿嘿,你又是个谁!!”

    银灰色的长发下,露出一双红腥白眼,盯着万楚儿的脸,突然看见她额头间的一道血痕,叫了一声“啊呀!”立刻装作无事发生,转身继续跳舞。

    巫婆终于走了。

    雪姬的心情却十分复杂。

    因为巫婆告诉她,她有身孕了,阿萨没有什么大事,只需静养即可。

    巫婆走时,还高声唱道:“母羊亡,幼主亦然!王妃孕,羊羔害母!”

    不通意思的四句话,她颠倒顺序,不停地唱:

    “王妃孕!”

    “母羊亡!”

    “幼主亦然!”

    “羊羔害母!”

    她口齿不清,混混沌沌,左摇右摆,众人只敢屏息在旁,看着她离开。

    便在这时,雪姬看见从羊圈拉出来的尸体。

    竟然是那个小子!

    昨夜跟着他们的蓝眼小子,后来他不见了,竟死在了他们羊圈。有苍昆族人来进贡,认出了他,说这是他们族的小孩,叫霜语,他父亲叫提蒙,找了他好多年了。

    雪姬不敢再细想下去,她现在只想安心养胎,等待托萨回醒。

    但是怪事还在发生,这大半年来营帐里经常会出现断脖尸体,侍女的、卫士的、也可能是货商,也可能是医者,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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