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寻堂在伞上抹了血,撑伞躲在一颗秃树底下,继续翻起孟章册,把秦继开一个人扔在那边苦苦挖土。那些文言文自动在他脑力翻译成白话,甚至极为熟悉,极有画面感——

    没有人知道孟章的具体行踪。也没有人知道她现在是死是活。她总是穿得素雅高洁,乌黑青丝如同玄色丝绸。苍龙总跟在孟章身边,躺在她的脚边,盘踞在她身后。不过,苍龙也有不在孟章身边的时候。大约是五百年时间,孟章入人间轮回,苍龙孤独地生存在山间,或水里。

    孟章喜绿。青山绿水是她的最爱,包括绿色的衣服。一次,苍龙化身人形去山间拿了红色的衣服,想着孟章穿上一定很好看,谁知孟章生气,苍龙买了十来套的绿色衣服才讨好她。

    孟章喜雨,最爱坐在湖上亭中赏雨听雨。孟章喜甜,人间蜜饯是她的最爱。孟章喜书,是最学富五车的女神仙。

    ……

    孟章恶山匪,最爱拔刀相助,每每扮似女侠,英姿飒爽。

    “原来孟章是个女人,神仙。”这完全在江寻堂的意料之外,那意思是,孟章山,是以这个女神仙的名字命名的。册上这一段描写孟章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爱意,很难让人信服这是第三者的旁观角度写下的言语。

    身为一个男人,能把一个女人的喜恶记得这般详细……光是有心去记下,就已经超过许多伴侣了。

    因此,江寻堂有理由怀疑,这本册子,就是苍龙自己写的。而江寻堂也确定,这里,一定就是孟章山。

    *

    “欸,欸,先生,您还好吗?”

    是潮湿,柔和的感觉。慢船摇晃,江寻堂靠在一侧睡着过去,就算穿上了这件厚风衣,那湿润的空气还是浸入骨头,由内而外地冷。

    “多谢。没事的。”江寻堂礼貌回答,撑船的是个女人。“外头盛暑,这个江南小镇的温度是已入深秋啊。”

    孟章册上写着,世上无人知晓孟章山土的用法,若要寻得此法,须得深入江南小镇,青龙镇。青龙镇里头有一座山叫陋室山,有一处浅河,名为灵龙河。记录到此就结束了,秦继开说,他以前去过灵龙河,站在那河边,就是一潭绿水,他看不出任何破绽。

    虽然两个人确定了那山就是孟章山,但秦继开笃定地告诉江寻堂,山中无墓。江寻堂便没心思找墓了,他必须最先找到孟章山土的用法。虽然老太太一病不起,健康的时候也很少对他提起往事,连他小时候在江家那段记忆,二十年间,她都是闭口不提。但他总是觉得,他家老太太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小船穿过一个桥洞。

    光线阴暗下来,江寻堂才注意到那女人耳上如血般亮堂的红耳环。

    “是呀。而且灵龙河偏僻。你也是找到了我,如此呀,你也不用绕什么盘山路,大概晚上就能到了。”江寻堂倒是第一次看见女人撑船的,而且她力气很大,这么久不停歇,也没见她露出一点累的样子。

    江南烟雨独有它的韵味,江寻堂从前还想过,要是他这辈子有那么幸运能找到一个能相守一生的女人,他就在江南买一处宅院,跟相爱的人耳鬓厮磨,直到老死。

    “我看刚才那些人都说不到灵龙河去,这是为何?既然都是开船,那一定有一条通用的水路,为何只有你去?”

    女人浅浅一笑,说道:“我呀,虽是个女人,但力气大,靠着这点力气养家糊口。天不怕地不怕的,不然也活不到现在了。你也别怪刚才那些男人家拒绝你,他们之前都是去过灵龙河的。非说一路上净遇见什么水怪,说什么树叶都是飞镖,还撩起袖子给我看他们身上的伤痕呢。”

    小船开始进入荒无人烟的水路,两边生长着树,树叶茂密遮天,只有零星天光。船下的水更加青绿,江寻堂看不清一点东西。

    “但我没看见过呀。真的什么也没看见过。”女人越讲越兴奋,船也跟着快一些,“所以所有去灵龙河的生意都被我包揽了!”

    灵龙河既是偏僻,自然没什么人去了,这个所谓的“包揽”……不知道能不能让她一个月多挣二百……

    “要下雨了!”女人一声惊呼,急急忙忙取下自己的耳环,说道,“快进陋室山一带了,这边就是这么的阴晴不定。能劳您帮我保存一下耳环吗?”

    讹人的把戏?江寻堂虽然眼神并不锋利,内敛且不伤人,脸上却是很明显的四个字“你要讹我”。

    可奈何这女人看不懂,愣是一把将耳环递到他右手中,正正放在他手上渗了点血的地方,又说道:“这耳环是我最值钱的东西了。今天忘了穿有口袋的衣服,若是让它淋了雨可不好。”

    只这一下,江寻堂才突然看清她的脸。那是像妖邪一样的漂亮,尽管穿着朴素又不加装饰,一双眼睛却邪魅,那里头是藏不住的精明和坏。

    女人就这样站在船头,盯着他。那一对红艳的吊坠沾了江寻堂的血,竟直接融化!只剩一对小小的银针。

    “终于等到了!我在这里等了一千年了!”女人开始露出原本面貌,眼里直泛金光,扔掉船桨,直接扑上去,露出四颗巨大的獠牙。江寻堂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力量尚敌不过她,几经挣扎发现无法挣脱后,整个人被她扑在船里,她张开大嘴准备啃食,却听见江寻堂淡淡地说出几句话来。

    “我可不是什么分身,也不是什么后人。吸了我的血,你可是要灰飞烟灭的。可明白?”

    “你……?”小妖张牙舞爪的姿势露出一丝恍惚,方才嚣张的气焰瞬间灭了下去,那双水灵且极具攻击性的大眼睛里此刻布满了恐惧。方才还很好说话的男人突然变了气场,端坐在那儿,好像……好像那条龙……

    “你是……”

    他毫不怜香惜玉地踹开她,面无表情地从口套里掏出一片树叶,那神情端庄,大手随和搭于膝盖,目光向来淡如水却有着灭万物的能力……和,和那条龙一样……

    他不可一世地道:“尔等如花草,于吾,并无两异。”随后沾上右手的血,树叶瞬间便灰飞烟灭。

    “啊!——”小妖大叫,全身开始颤抖。那故人的记忆涌现,她好似闻到血的味道,惊惧布满全身。那个黑夜里头,故人如此与她讲道理,说完之后再说上一句“可明白?”……

    “我,我没有!我没有害人,我在这里渡人上千年,等了这么久……千年间困于青龙镇,神啊……”

    她在船身内爬起,一步一步跪着到江寻堂脚边,哭着喊着:“神,可否再渡我些春秋。我没有害人,我没有……这千年一直老老实实守本分,只做了个渡船人。”

    “吾意前往灵龙河。既想如愿,便撑船去。”

    话落,江寻堂轻缓一口气。

    孟章册上写了,青龙镇一直有一只小妖作祟。孟章曾数次阻止,却又数次不忍杀之。直到苍龙把她好好收拾一顿,又说道:“渡船。若害人,这一对吊坠就是毒药。”苍龙以两滴血作为耳饰,命令小妖永远佩戴,不得离身,若是丢弃,小妖便会立刻毙命。

    可是孟章册后头也写了,苍龙不知去处,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成神入天。如果说血能相融,就证明他与苍龙有点关系?那是不是意味着,小妖要等的就是苍龙的后人,而不是苍龙真身。若是真身,这小妖怎敢一上来就这么放肆?

    喝龙血,吃龙肉,应该就是她口中的渡春秋。不过苍龙真身力量太强,最好的选择就是他的后代。上千年了,苍龙后人血脉稀薄,才不至于让她灰飞烟灭。

    这个苍龙跟孟章还真的有后代?难道,自己就是?

    “上千年,神去了哪里?”小妖唯唯诺诺地问。

    江寻堂自然听得出这是试探,但这也让他更加确定,在她的认知里,苍龙一定是已经死掉,她亲眼所见或是有强有力的证据。

    “怎的,你以为我死了?”江寻堂端坐,眼神藏匿于光影中,小妖只敢轻侧身窥望,不敢直视。

    小船穿过方才的树林通道,视野进入广阔的绿河。江寻堂瞧见远处岸上的地标——景区:灵龙河。只是小妖说的绿叶为飞镖呢?

    “死没死的,我也要探个究竟!”话落,小妖将船桨一甩,双手引出一道红光,引出成千上万片绿叶,整齐排列于她的身后。山青水绿的,这一片红绿相衬,江寻堂只会觉得自己在做恶梦!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是小妖要拆穿他伪装苍龙真身的谎言呢!

    不待江寻堂做出任何反应,那绿叶丛随小妖的指挥,如同箭雨向这狭窄的船舱内攻击。他忍着剧痛将手上的纱布撕扯开来,管不了他的血在青龙镇有没有用,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又是树叶!你们这些人没有别的武器了吗?”江寻堂骂道。

    谁料,这些树叶竟然真的在他手中化为灰烬。可奈何有小妖的力量加持,他根本抵抗不过。

    “我还真以为你是真身,原不过就是个泥菩萨!”小妖得势嚣张,红光愈发红亮,在灰暗的山间显得异常瘆人,“他困了我千年,我吃他一个子孙算什么!苍龙啊苍龙,你说你,怎么就死得那么早呢!你们这些真神,不都是自恃不老不死吗!”

    树叶变本加厉,已经割伤江寻堂手臂许多处,可愈是伤口增多,流血的地方便更多,他便更能被包裹着保护起来。再这样下去,他会遍体鳞伤,一个凡人之身流血过多而死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他现在无处可逃。

    ——“拨通沈韶清的电话。”

    “好的,已为您拨通沈韶清的电话。”

    “喂,少爷?”管家接通了电话,“您那儿怎么这么吵啊,少爷。”

    “陈叔,我困在江南小镇里,若三日之内没有我的电话,你叫人到青龙镇的往来客栈里头取孟章山土。你把电话放在老太太耳朵边上。”

    每割伤一刀,江寻堂觉得浑身格外地痛,这痛加持着他那短命的母亲的,加持着无故病倒的

    老太太的,亲人经历过的疼痛仿佛都在这一刻具象化,全都加到他的身上。

    “少爷,您说。”

    江寻堂这边风呼雨啸,陈管家就听见了一个青龙镇,陈管家更想不通老太太能听见些什么了。

    “老太太,孙儿为了救您已经奔走了大半个西南,不料咱家都是些倒霉鬼,你短命的女儿生了个短命的儿子。寻堂三岁上没了娘,身上流着您的血脉,身体发肤受您恩惠。寻堂不图沈家的家产,什么都不图,只希望您能健康地多活几年。用我的命去换都可以。如若上天开眼,您要是醒来发现我不在……”

    江寻堂从不说这些话,始终觉得羞以启齿,直到今天有了掏刀的勇气。江寻堂掏出背包里的利刃,一刀刺向自己的心脏。

    这一路过来,他对自己的身份有所察觉,若他真的是苍龙的后代,带着些鬼神的血脉,那这心头血必定是精华。

    “少爷!董事长,董事长她流泪了……”陈管家不晓得是该激动还是担忧,一边是沈老太太有了些知觉,一边是不知下落的少爷。

    “那还不算太坏……”

    疼,真的剧烈疼痛,疼得满头大汗……他是医学生,知道现在还不会直接死掉,但他也确实不知道刀入心脏的滋味。利刃蘸取心头血,江寻堂不知道自己凭借什么力气站起来,将利刃举在身前,飞镖一般的绿叶便节节败退。

    天已经完全黑掉了。小船受到四处来的力在河中央飞转,打出巨大地漩涡。

    江寻堂快没有力气了。

    “少爷!”陈管家喊着。

    “老太太……寻堂若是死在外头,都是寻堂自愿的,您记得一定不是您的错,切忌自责后悔。”

    “哔——”电话挂断了,陈管家现下六神无主,老泪纵横,只怪苍天不公,怎将这样的祸事降临在一家都是良心人的沈家,在原地着急踱步。

    另一端的江寻堂已经顶着妖力走到了这小妖面前,如果那妖孽再不动,江寻堂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成斩妖的英雄了,奈何那小妖就是伫立在原地,双眼全是恐惧害怕,好像江寻堂手里那柄“巨大的剑”就要刺往她。

    “怎么会?”她惊叫,四周的绿叶失去杀气齐刷刷落到河面,“你没有死?那棵树也没有……明明它已经被淹了上千年了,怎么会……突然就自己长出来了……”

    江寻堂并不敢将背后留给这个奸诈的小妖,死死盯住她的一举一动。

    “哈哈哈哈哈!”她开始流着泪笑起来,几近疯魔的癫狂,“你怎么变成这副落魄样了,啊哈哈哈,变得跟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凡人都一样,连我这么点妖力都敌不过!见你落魄,我死也快活!”

    江寻堂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巨大且幽森的河面凭空出现一颗参天大树,更加衬得河面空荡荡。那树枝繁叶茂,似有几千岁,粗大枝干上蜿蜒盘绕着一条……酷似龙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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