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城阴雨不断。

    沈家在渝城东南的郊区里有一处房产,这一处宅院据说是许朝建的宅子。比起城区里的繁华,沈老太太最爱的还是这一处。

    “呼。好累。”

    老太太在此已经躺上三月有余,浑身骨架酸疼,好像回到年少为事业摸爬滚打的时期,那个时候身上总是这样一阵阵的痛,带着肩上的剧痛昏睡,第二天一睁眼又浑然忘记。不过此时,她感觉整个人特别轻,走两步就仿佛要飘到半空中去。

    “我好像病了。”

    莲花样式的雨链是她最爱观的雨景之一,她笑了笑,忘记皱纹堆叠起来是什么感受,然后穿过静心湖的小桥,走到湖上的沁心亭。亭内有一白衣仙人,她轻飘飘地碰上仙人的肩。

    那仙人侧身来。

    ——

    老太太睁开了眼。

    床边坐着一位容颜不过二十的少女,额心一颗红痣,眉如远山,幽青发丝用一玉簪绾于颈侧,顺着薄肩滑落。一身青衣衬得肌肤雪白透骨,周身萦绕清气,不老,不死。

    “姐……姐姐?”

    青衣玉手在空中一划,一团白雾里头变出一把蒲扇来。蒲扇上拴着红绳,少女拿着它轻扇风,手腕轻柔。老太太的疼痛也减了一半。

    “姐姐。”

    “嗯?”青衣只清淡一笑。

    老太太鼻头一酸,像个小孩儿一样哭起来,豆大的眼泪在脸上的皱纹上分支,最后又汇拢来。

    “海华没了。可怜我幺孙三岁上就没了母亲。海华用了最后的孟章山土救了他。违背了您的意愿,您就罚我吧,韶清的子孙都是韶清用心血精华养成,海华已经没有了,可她的孩子还年轻……”

    青衣的食指轻附上沈韶清的嘴,示意她太累了,不要情绪起伏太大。

    “那孩子可在此?”

    沈韶清眉头一皱,盯着窗外屋檐之下的雨链,说道:“他为了我,遍天下地找孟章山,要给我捧一抔孟章山土回来救命,殊不知,除了我这个昏迷的人,这世上的人再无人知道孟章山土如何用。那孩子随了海华,孝顺善良,也不知道现在究竟去了哪里。

    青衣走至窗边观雨,声音低沉,问:“孩子取名为何?”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沈韶清念出这一句诗,仿佛已经透进全身的力气,此刻已脉络无力,她明白自己已经大限将至,“取名为——江寻堂。姐姐,韶清此生无愧父母,无愧天地。唯独对海华……悔之入骨。”

    青衣人的手指轻敲在窗,四指一齐翘,却散落地放下,雨滴随之跳舞,似有韵律。

    她走到沈韶清的身旁,两指放于眉心,轻轻敲打两下。

    “你需要休息。正值江南烟雨,我也该去看看。小妹,睡吧。”

    随后手一挥,她消失于一团白雾中。

    那守在床头的老管家醒来,看见一直沉睡的沈韶清,责怪了两声自己的失职。然后捡起棉签为老太太润唇,嘴里碎碎念着:“韶清,府里的通天石亮了,独有一股绿光,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你快醒过来呀,沈家要大乱了。”

    *

    江寻堂折回去救秦继开的时候,看见他被半埋在土里,土壤肥沃,看着就是普通的山土,可是秦继开却无法自救,只要一动,山土即刻变成沼泽,越挣扎陷越深。秦继开说他最开始只是一只脚陷进去,等他要奋力一拔,半个身子直接就掉了进去。只靠手抓着一旁大树的根,一动也不敢动。

    “不对,为什么你没事?!”秦继开看着蹲在自己头边的江寻堂,思索让他开始冷静,满眼理智的光扫射着江寻堂,“你,为什么没事。”

    “这个我暂时还无法解释。但我给你看个更神奇的。”江寻堂说罢,扯了四周碍事的半根树枝,挤出手指上的一滴血来,说道:“看好了啊。”

    一滴血滴到那青翠欲滴的树枝上,不出半秒,树叶和树枝都如同即刻石化一般,变成毫无生机的模型。江寻堂举着手指到秦继开脸前,把人吓得咧着嘴将头往后仰,差点就尿裤子,说道:“别别别,少侠!您这败树之力万一要是在人身上也一样呢!您还是离我远些吧。”

    说到这儿,江寻堂开始回忆,从小长到大,为什么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的血有这个能力。“怎么会。要是我的血能败一切的话,那我上医院抽血检查,那袋子不也跟着成灰了?我小时候受伤,我家老太太一直帮我捂着伤口,也没见老太太的手出事儿啊。”

    “那就是只对这些绿植有作用?”

    江寻堂抿嘴摇头,提了两下裤腿半跪下来,随便抓起一小点困住秦继开的土,在修长的手指上搓捻。这明明就是山土,跟这一片山的土都没什么两样,困秦继开却不困他江寻堂,很明显,这是有灵气的土,说得再神一点,连土都见人下菜碟儿。

    “这孟章山土可是灵得很呐。”

    “你也是来找孟章山土的?”

    一丝防备在江寻堂的眼间闪过。为什么这人寻孟章山会跟他寻到同一个地方来,难不成,他也遇见了山腰的老伯?他撤开身去,救不救人再说,他得先问清楚。

    秦继开见江寻堂起身后退,连忙慌了神。比起方才的害怕,“欸!老哥,别走!别走!你要是走了的话。我……哥,这深山老林的,要出人命的啊!”

    “你到底是谁?”

    江寻堂这才得空好好看秦继开的行头,这人看着就是个文弱书生。有了上午山腰遇见那神秘老伯的经历,江寻堂怀疑这人也是那老伯化成的。他可不想被再愚弄一次。

    “我,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我叫秦继开!我从渝城来的。”

    “不对。你如果只是一个普通市民,为什么方才看见我的败树之力,只是有一点害怕我会伤到你,却对这种能力本身一点都不惊讶,甚至还像中了你的预料。”江寻堂一边说,也早就一边握好了刀。若是这人暴怒而起要伤害他,他会即刻割破手掌放在土地上,以血淋土,以这一片茂密森林,给这人来个大的。

    秦继开却是满脸的无奈,无奈之中还有一点迷之微笑,说:“也是我幸运,遇上聪明人了。我呢,真名就是秦继开,是渝城大学建筑学院的副教授。没骗你,真的,我包就在旁边树丛里头,包里有我的东西,你可以随便翻。”

    “但你得小心一点,里头有一本古书,我用盒子装着的,翻页的时候得轻一点。你的败树之力,我在那书上看到过。”

    秦继开说得没错——是一本古老的册子,按照古人的读书习惯,从右到左书写,书页泛黄脆弱。但这些字都是繁体而且没有标点符号。江寻堂仔细翻阅,读起来十分顺畅,一点困难也没有。

    秦继开于是对他刮目相看,江寻堂这文言文功底应该是从小就开始练,还能自行句读,阅读能力已经超过八成人了。

    “你能看懂?会句读?”

    “会。”江寻堂埋头翻阅,看得出神——汝必世世传此册,以记孟章之事。

    《孟章册》

    苍龙历天劫而未遂,陨落于燕朝之皇宫。帝闻之,大悦,命宫人烹之,分赐群臣食之。苍龙谓帝曰:“食吾无用也。欲保国运昌盛,宜遣人送我至西南之山,取彼山之一抔土,于国祭之日以祭之,则国运昌盛,可传千秋万代矣。” 帝疑龙言,令其猜心。龙言:“陛下头疼。”遂现蒲扇自扇,帝疼减。扇停疼复,龙笑言:“此小礼也。”

    ……

    读到册子的中间,江寻堂才明白,孟章山原是一条苍龙所盘踞之地。苍龙历天劫而伤,坠落在燕朝的皇宫里头,它把皇帝骗到这山里来,杀掉他,然后取而代之。故事又发生在燕末。

    所以,如果山下老伯说的是真的,也就是说,苍龙取代了燕皇,孟章山就随着一起枯枝败叶,没有生灵,等到苍龙演完了燕皇这一世,回到孟章山时,孟章山又恢复了生灵。

    秦继开感觉浑身被土压榨得紧紧实实的,一抬眼见江寻堂放着他这条人命不管,直接喷了:“哥!您倒是先救我呀!这册子信息量那么大,你读得完吗!你还不如直接问我。书上有的,我一定全都知道!”

    江寻堂合上册子,右手推过眼镜,说道:“可以救你。但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要钱?”

    “呵。”江寻堂眉目清秀,眼睛微微眯着,冷笑一声,长腿弯曲下来,把册子在秦继开面前晃了两下,说道:“我不需要你的钱,也不需要你的命。回去之后,把这册子借给我。等我研读完了之后还给你。”

    “行!大哥!”秦继开强压着骂骂咧咧,“您先救我,成吗?”

    锋刀割肉,鲜血一出,按在秦继开周身的土壤上头。

    “护住你的头。”江寻堂嘱咐道。

    这是有意识的土壤,换句话说,有命,是活的。江寻堂寻思着,应该比方才那些土要难对付,便多划了些血。霎时间,肥土倾颓,秦继开觉得自己的双腿终于有了呼吸的空间。头顶上那颗百年大树以雷霆之势将成千上万的枯叶向他的脸飞来,他想,土是困不住他了,直接换成树叶活埋了。

    “拿着!举在头顶!”

    完全混乱的场景之中,江寻堂朝他扔来一块血布。这小子可真够义气的,割了他那件一看就上万的衣服,割了自己的血来救他。杀人之势的树叶在遇到血的时候瞬间粉碎,轻柔得异常,那粉碎后的灰还会绕开血布,像生怕把持血之人弄疼了。

    “多谢兄弟!”秦继开大喊一声。树叶之声太过庞大,俩人沟通都得喊破喉咙。

    “把方才沾了我血的土挖起来!”

    “啥!”

    “沾了我血的土!挖!”江寻堂努力大喊,“挖!血,沾了血的土,挖起来!”

章节目录

关于孟章的一切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笔华鹤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笔华鹤并收藏关于孟章的一切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