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鬼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来,凌乱发丝中露出双浑浊的眼睛,他像是看不太清:“......来者何人?”

    在他含混嘶哑如沙砾的嗓音中,林照雪怅然地闭了闭眼。

    “林誉是我父皇,林鹤延是我兄长。”她背着烛光,复杂的神情被隐入了暗处。

    “你是誉儿的孩子!”那鬼浑身一颤,说话的中气都足了些,“那妖女的诅咒可有再次应验?誉儿寻到破解之法了吗?”

    他很是激动地想要挣脱锁链束缚,与林照雪凑得近些,发现只是徒劳后,便不耐烦地吩咐:“啧,你过来些,朕看不清!”

    “皇祖父不好奇我为何会在地府?”林照雪的声音格外冷硬。

    林宸之顿了下,以为她是在不满,便有些不悦地开口训诫:“成大事,总要有人牺牲。”

    林照雪垂眸,不明所以地笑了声:“时间紧迫,便不与您叙旧了。我今日来此,是希望您能将当年神女一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于我。”

    林宸之当即便目露警惕:“你问此事作甚?”

    “皇祖父不是想知晓诅咒解了没有吗?”

    林照雪掀眸直直与他对视,漆黑的眸中看不出情绪:“那我可以告诉你——没有。诅咒不仅没有解,还次次应验,我父皇已然重新投胎去了,等到明年开春,便轮到我兄长了。

    哦对了,顺便跟您说说,您身死后,我父皇匆匆继位,朝中大臣告老还乡者众多,天下学子中依旧坚持入朝为官者甚少。

    而燕南周遭各国得知此事后,亦是虎视眈眈,就等着兄长应咒,一举进攻拿下燕南国土......如何?皇祖父现下可愿与我说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林宸之闻言,眉头越皱越紧,他咬牙切齿地骂了句:“这帮忘恩负义的老狗!”

    “皇祖父还是省些骂人的功夫,赶紧说正事吧。”林照雪啧了声,半耷着眼皮。

    林宸之眼底划过暗芒,看似无奈妥协,其实说的尽是些林照雪已经知晓的街头传言。

    冥顽不灵。

    林照雪重叹了下,又像是心里憋得慌,呼口气缓一缓。

    她兀地打断,眉宇间的不耐越发明显:“皇祖父倘若再谎话连篇,便只能等着燕南亡国了。

    届时,您猜猜会是哪个周边小国来掘了您的墓,将您的尸身拖出来,随意丢弃在不知哪个肮脏之处,只为夺取您棺材中陪葬的财宝?”

    “放肆!”林宸之气急败坏,“你竟敢这么与朕说话!”

    林照雪骤然想起了摇摇欲坠的燕南,想起了殚精竭虑的父母和兄长,想起了一个个不知所踪的百姓......

    她噗嗤一笑:“朕?哈哈哈哈,人都死了,国都要亡了,还大言不惭地自称‘朕’?”

    林照雪笑出了眼泪,声音在夹道中回荡,莫名让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时间其他刑房中的惨叫也停了下来,鬼差们纷纷探头朝看去。

    那有意无意或揶揄好奇、或轻视鄙夷的目光仿若烧红了的炭,星星点点地落在林宸之身上,臊得他脸皮通红。

    他生来便是太子,然后顺利登基成了皇帝,就是在死后受刑的现在,都还未曾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这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

    “你别笑了!别笑了!”林宸之终是受不住,开口制止,“朕、我说!我说!”

    此言一出,笑声骤然停下,林宸之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林照雪目光森冷地看着他,好似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场荒诞不经的幻觉。

    林宸之肉眼可见地颓唐下来,连脊背都佝偻了许多,他不情不愿地将事情的始末和盘托出。

    原来神女真的是神女,当初也并未做出那等卸磨杀驴之事。

    至于宫中为何惨叫连连,伏尸百里;神女为何会成为妖女;火刑之时,又为何降下诅咒......

    一切的一切,都是源自眼前这鬼的——贪欲。

    这位年过耳顺的皇帝看上了神女手中的延寿丹,他明面上只派遣了金羽卫,暗地里却还铤而走险地派出了一大半的隐龙卫,就是为了率先找到神女的坐骑玄鹿,独揽她手上的延寿丹。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

    那群找到坐骑之人十分聪明,他们在去京都的路上秘而不宣,到京都城内又敲锣打鼓地将一看便非凡物,与神女所给画像一模一样的玄鹿暴露在全京都人的眼皮子底下。

    待林宸之知晓时,人已经进了城门。

    他焦急地唤来几个心腹臣子,几人合计后找到了神女跟前,将自身姿态放得极地,妄图说服神女为林宸之所用。

    都不用想,便知被神女严词拒绝了,林宸之自尊心大受打击,极怒之下唤了侍卫来制住神女。

    起先侍卫们忌惮神女的威力,踌躇地不敢上前,但奈何皇命不可违,无论进退皆是个死字,他们一咬牙便围了上去。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竟那般轻而易举地便将神女制服,全然用不了他们这么多人来。

    林宸之冷静后也猛地怔愣住,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先前的不冷静而感到后怕,心中狂喜便直冲脑门。

    他大步流星上前,一把掐住神女的脸左右摆弄,然后啪地一巴掌狠狠扇在了她的脸上,几乎是立时,那半边脸便红肿起来。

    林宸之见他这般对待,神女也只是瞋目而视,没有半点使用神力的迹象,他状似癫狂地哈哈大笑起来,对着跪在地上的神女,满口侮辱之言,还洋洋自得叫人将她扒光了,找出延寿丹来。

    期间有大臣于心不忍,出言劝诫,却当场被林宸之指着鼻子怒骂,令其他有此心者皆不敢再言。

    林宸之如愿以偿地拿到延寿丹后,迫不及待地便要尝一颗,他捏着丹药的手一顿,怀疑地看向那躺在地上浑身颤抖,衣不蔽体的神女。

    “你都没有神力,莫不是个假神女?那这丹药......有用吗?”

    一向波澜不惊、温和又清冷的神女,脸上流露出了为神者不该有的愤恨之色,她死死瞪着林宸之,刚才的大骂已经令她声音嘶哑:“尔等蝼蚁,必遭天罚!”

    林宸之自觉被冒犯,上前又是一巴掌,他冷哼了声:“在人间,朕便是天!将她关进地牢。”

    耳边甲胄轻撞,不一会儿便将神女拖了下去。

    “有没有用,试试便知。”林宸之目露贪婪地轻轻碾了碾手中的丹药,“传御医过来验毒。”

    后面的发展,便是找个由头,既败了神女之名,又处理了那些进宫领赏的人。

    只是林照雪没有想到,林宸之竟然如此心狠,将当时在场的所有宫人杀了个光,又命侍卫们自尽......

    已然得到了所有的延寿丹还不够,他听那些心腹之臣说《仙方》中记载,食玄鹿肉者,可活两千岁,便当即令人斩杀玄鹿,将其分食。

    林照雪脸色紧绷,眼底阴霾遍布又好似封了层坚冰,溢出层层冷意,她紧咬着后槽牙:“你、你简直是丧心病狂!这般行径禽兽不如到令人发指!你怎配做我燕南帝王!”

    被一个小辈指着鼻子骂,林宸之觉得自己的脸面被人踩在了脚下践踏。

    “我丧心病狂?分明是那妖女的错!若非她不识好歹,不肯为我所用,我怎会如此!

    况且她明明身怀异宝,却吝啬着不愿给,既无实力傍身,为何不好好藏起来,行事这般招摇,不摆明了是来诱惑我等去枪的?”

    他目眦欲裂,五官狰狞扭曲,好似奈河桥下泡在血河中的恶鬼。

    “对,你没错,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方才见到你的时候,我竟还抱有一丝幻想!

    你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儿媳;害得皇室子早死,皇室一脉连功德都无法积攒;害得我燕南腹背受敌,百姓遭受这么多年的无妄之灾!

    这一切都源自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贪念与狂妄!你真该死啊,皇祖父!”

    林照雪气得浑身发抖,双拳紧攥,不自觉蓄满眼眶的泪水在她阖眸之时刷地滑落,额心的红痣又隐隐浮出了一层金光。

    阎王似有所觉地抬眸,见林照雪自己察觉到不对劲,连忙深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让红痣不再闪烁,才重新着眼于手上的文书。

    林宸之满腔的歪理邪说,听到林照雪这话也被堵了回去。

    他并非不愧疚,并非不想做一个好皇帝,但他实在是......太怕死了。

    当然,他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后悔火刑之时,为何不让人堵了妖女的嘴。

    “神女都没有神力,你就不怕那延寿丹并非延寿,而是催命?”勉力让自己平静后的林照雪的嗓音泛着哑。

    林宸之不屑地嗤笑一声:“你不知道,延寿丹不仅能延寿,还能医治百病。”

    “你找人试了药?”林照雪眉头蓦地一蹙。

    “那是自然,否则我怎会贸然服用。”林宸之说起延寿丹来,便格外兴奋,双眼中都泛着奇异的诡光。

    “你不知道,那人病入膏肓、生命垂危,我只让人给他喂了那么一丁点儿,就是刮了层薄薄的皮下来,那人便立刻容光焕发,宛若新生!”

    “那试药之人呢?”林照雪忙不迭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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