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晟丢了手里的鱼食,忙叫未雨备车。

    他来了楚云儿家。

    孙晟的车还未挺稳当,果真见到田桑就站在楚云儿门前。

    两人目光遭遇。

    就那一刹,田桑一溜,钻进了楚云儿的房间,还闩了门。

    孙晟情急,一个踏步从牛车上飞身落到楚云儿门前。

    发现门被反锁了,两人正在说话。

    想着楚云儿自被救回来后,就将自己锁在屋里。

    不吃不喝,也不理人。

    如今竟主动留下田桑。

    于是打算静观其变。

    田桑进屋,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满屋的花香让她陶醉。

    干净的地板,敞亮的屋舍,淡岚色的格调。

    正对是张高榻方几,上面摆了一应茶具。

    东边是满满两架子书,一方平头长案就放在窗边。

    案上放了一张与长案等大的洒金宣纸。

    两方纸镇是檀根雕的小兽,文房四宝样样齐全。

    旁边还有一张七弦,琴身上有一块很明显的梅花断纹。

    琴后的墙上挂了幅山水画。

    画的是云雾高山,文人骚客、牡牛孩童、小兽深居……和光同尘。

    西侧被一挂珠帘隔开,是楚云儿的卧室。

    靠南墙是一组双门满顶的玉兰螺钿樟木衣柜。

    再有铜镜妆台,大大小小的妆粉锦盒,首饰宝箱。

    对面是一架四君子素绢屏风。

    上面的画是楚云儿亲手绘制。

    屏风内有浴桶有衣架。

    正中便是楚云儿的闺榻。

    锦绣的软垫里装的是安神的草药。

    她就倚在榻上的赁几边,闭着眼,单手支着脑袋,斜躺着。

    白润如玉的脸颊,鼻峰挺立,柳眉粉唇,一身长裙白纱,脑后青丝垂坠,慵慵懒懒,活像世人印象里的仙女。

    “你叫什么名字?”楚云儿不经意睁开眼问。

    然而这一身仙气,竟被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给破了。

    田桑回过神,笑笑,答:“我叫田桑,刚搬到这里,那夜在树林,我还救过你一命呢!”

    楚云儿眼底激增一抹寒厉,从榻上走下来。

    两日未进水米,走路有些飘。

    隔着帘子,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个脏臭如乞丐的女子。

    其实在看田桑第一眼时,楚云儿就认出了她。

    楚云儿看着她,脸在笑,眼睛却透着一股杀气。

    长袖里攥紧的拳,直将指甲折断,流出血来。

    很快,她放松下来,慢慢转身回去,侧头睥睨问:“你什么时候被抓走的?来这里做什么?”

    “这……”田桑在脑中整合内存,组织语言。

    但是她方才没吃饱,地图暂时没戏,一大堆避世急需物资还没着落,买牛的钱也没有。

    要长话短说,捡要紧的说。

    “说来话长!”这四个字足够包揽一切。

    “姓孙的很担心你,他让我来的。”

    楚云儿不屑一笑,回到榻上,“让你来干什么?”

    “展望未来,打开心结呀!知道你被贼人掳走后,他满世界打听你的消息,每晚都睡不着,关起门来自残,怨自己没保护好你!”

    自残的事自然是田桑胡诌的。

    她从县令姚颂那里得知了孙晟与她的关系。

    所谓擒贼擒王,她这是在诛孙晟的心呢。

    楚云儿的心好像抽动了一下,脸色郁下来。

    “我听姚县令说了,那些贼原本是要将我们送去烟花柳巷卖掉,好在姓孙的查到了线索,半路截了胡。我还听说,他们罪大恶极,要被砍头,往后万事顺遂,大吉大利!最最重要的是,不管外头怎么议论,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田桑知道古代封建,对女子的要求很高。

    又差点去了那种地方,即便身体没什么损失,但名声终归会被影响。

    她猜楚云儿是被这种情绪绑架,所以废了好大一筐唇舌。

    只没想到,她这一番不痛不痒的游说,居然被楚云儿接纳了。

    楚云儿不嫌弃她一身脏污,倒在她的怀里伤心的哭了好久,好久。

    最后,两人直接处成了姐妹。

    当着心上人的面,孙晟表现得还算自然。

    但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对她充满敌意,无时无刻都在提防着。

    傍晚时分,田桑执意留下来吃晚饭。

    人太多,孙晟就吩咐人将食几搬到了院子里。

    田桑原本以为今夜山珍海味肉管够。

    她脑海里已经有了烤全羊、腊排骨、椒盐大虾、牛肉火锅的样子。

    哪想,每人安排那么大一张食几,却还是老三样,稀饭馒头腌咸菜。

    刚要摔碗跟孙晟理论时,对面与丫头同坐的狗子竟大叫起来。

    吓得丫头扔了碗就躲到食几下,害怕得发抖。

    田桑立刻跑过去。

    将丫头拉出来,哄孩子似的抱着安慰她。

    未雨过来帮忙。

    一捡起碗就觉察出不对来,“粥里有毒!”

    孙晟心里一噔,立刻打掉楚云儿手里的碗,将她护在身后四下警惕。

    院里骤然安静。

    头顶忽然掉下来几片树叶。

    四名蒙面刺客从天而降。

    现场很混乱。

    刺客全副武装,以飞针杀人,个个武功高强。

    很明显,他们不想闹出大动静。

    却招招杀机,都是冲楚云儿去的。

    未雨不会武,仍然护在主子面前。

    刚动手,另一个黑衣剑客突然窜出来。

    他叫未风,是孙晟的另一名近侍,平日神出鬼没。

    他一来,战局很快结束。

    最后,刺客两死两被擒。

    田桑故作镇静,其实吓得骨头都软了。

    楚云儿也被吓着了,要田桑留下陪她。

    于是她们被安排在西厢住下。

    生擒的两名刺客被绑在驴棚里。

    孙晟事先审问一番,可毫无结果。

    唯一肯定的是,他们和前日绑架楚云儿的那批人绝不是一路的。

    为了楚云儿的安全,孙晟决定留在这里。

    就在院外的牛车上将就一宿,明日一早就让未雨去县衙报案。

    下半夜。

    当所有人都熟睡之后,有人悄悄去了东厢。

    那人摸黑从榻边的柜子里摸出火折子,点燃烛台,从容坐到榻边。

    “是你!”床榻上躺着个中年妇人。

    她夫家姓王,大家都叫她王婆,是这宅子真正的主人。

    对外,楚云儿的身份一直都是王婆的远房侄女儿。

    王婆像是生了病亦或是受了伤。

    总之行动不便,气息不稳。

    所以这两日都没出门。

    见到来人,表面恭敬,眼底却藏了恨,“女,女郎,你怎么来了!”

    来人拿过烛台凑近王婆,笑脸阴鸷,将她吓了一跳。

    竟是楚云儿。

    她拿出两块木雕鱼牌,摊在手上。

    鱼牌能合上,呈太极样式,是一对。

    “这是我楚家信物,五岁那年,他把我送来这里时给了你一半,那么另一半是哪里来的呢?”

    楚云儿有意试探,但似乎已经知道答案。

    王婆心慌,一声不吭。

    “毒是你下的!”楚云儿收起木鱼。

    王婆依旧不说话。

    但满额的冷汗以及藏在棉被下颤抖的手脚已经出卖了她。

    “当年楚怀安攀附权贵,为娶高氏,将糟糠妻女送来这几百里外的浦苗乡藏起来,他虽然是个薄情寡义的混账,但虎毒不食子,他的性格我是清楚的,所以,让你来杀我的,是高氏!”

    王婆一听到高氏的名号,像是得了靠山。

    不害怕了,也不伏低了。

    一把掀开被子撑身起来,满眼狰狞。

    “你们母女本就是累赘,天生的扫把星,我好好的待在大兴城做我的管事婆,若不是因为你们母女,我会被放到这乡下陪你们吃苦?更生生连累我两个儿子!”

    说起她的儿子,王婆泪流满面,“那日你被绑时,他们兄弟为救你,跟贼人缠斗,都被杀了,死啦!”

    “所以,你恨我!”

    “恨!怎能不恨!老天开眼,留我一命,就是为了杀你,替我儿报仇!”

    “所以,她是怕我被拐的消息传出去,会损了楚家的名声,更怕坏了她那些子女的前程,所以要你杀我!既如此,让你下毒便可,那样我就会死得悄无声息,却为何还要派出刺客?”

    楚云儿半个字都没提她两个儿子。

    王婆也蒙了,沉浸在恨里,却又觉得楚云儿说得有理。

    楚云儿不羁一笑,“我知道了,她让你下毒杀我,又派了刺客,是为万无一失,因为孙晟为了救我,四处托关系打听,各县县衙、州刺史府……我猜,浦苗乡的事或许已经传到了大兴,人言可畏,我阿父如今位高权重,怕昔日抛妻弃女的丑闻重现,影响他的官声,又或许是怕被政敌拿住把柄,所以,我如今安全归来,他打算要接我回去!”

    王婆愣住,两眼直瞪。

    楚云儿冷笑,笑里藏刀,“你看,当初你在楚家,我阿父跟前服侍,前途无量,后来因我们母女被连累来这乡野之地十年,如今我将重回大兴城,你的好日子也就跟着回来了,可你……这些,高氏没告诉你吧!你自私、虚伪、恶毒、贪婪,浦苗乡这十年,母亲病死了,我寄人篱下,忍辱偷生,你,功不可没!”

    王婆陷入深深的矛盾里。

    她盯着楚云儿,神情复杂。

    她怨恨,愤懑,不甘,或许还有一丝懊悔……

    “很好,就是这种眼神,就是这种复杂的情绪,我们,两清了!”

    说完,楚云儿就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刺进了王婆的心脏。

    鲜血流了满满一榻,床单被褥被染红了一大片,王婆很快凉了。

    楚云儿从容收起匕首,脸上有种释放的快感,“蠢呐!不论我死与否,她都不会让你活过今晚!”

    一个时辰后,田桑所在的西厢似有异动。

    还好有黑狗在,惊动了孙晟。

    他火速进到院中。

    竟发现,原本好好绑在驴棚的两名刺客自己割断绳子逃跑了。

    就连另两名刺客的尸体也不见了。

    而西厢里的王婆无意中发现逃跑的刺客,恐已被带走灭了口。

    翌日清早。

    孙晟一行本打算去县衙报案。

    谁知,县令姚颂竟亲自来了。

    领着从大兴来的贵人。

    那一行,正是楚云儿的爹派来的。

    她爹楚怀安时任礼部侍郎。

    此行与姚县令并行的便是楚宅管家杜乙。

    于是,所有与之无关的人都被赶到了院外,包括孙晟。

    楚云儿似乎对眼前的一切似乎并不意外。

    更欣然接受,回房梳妆更衣了。

    眼下,浦苗乡所有人都知道,原来这里有位天之骄女。

    因其母眷恋山水,所以自幼陪同定居,佳人至孝。

    “喂,原来,你的心上人是京城大官的女儿啊!”

    田桑窜到孙晟身边,故意气他。

    “看你的样子,她要走,没告诉你啊?”

    孙晟不理,换了个位置。

    “还是,她压根儿就没告诉你她的身份?”

    田桑跟着窜过来,在他耳边嘀咕。

    那话,句句戳他心窝。

    楚云儿的房门突然开了。

    出来一个衣着讲究的侍女,对外道:“我家女郎请孙郎君与田桑阿姊入内一叙!”

    孙晟知道进去会发生什么,迟疑了一会儿。

    田桑一脸窃喜,安抚好丫头后,小跑着进了院。

    乡下人的目光浅,传八卦的节奏匪夷所思。

    院外就已经有人在传旧爱飞上枝头,找新欢算账之类的故事了。

    没过多久,两人出来。

    孙晟的脸更臭了,田桑却笑得猥琐。

    楚云儿换了身华服,梳了更隆重的发式,满头珠翠,容光焕发。

    两位管妇左右搀扶着楚云儿上了一早备好的步辇,从小路至官道,上了那乘两架豪车。

    这一路,楚云儿三次回头看向孙晟,泪眼婆娑。

    最后被左右拥护着离去。

    看热闹的人也随之而去。

    院里就剩孙晟和田桑了。

    “一路平安!”

    孙晟痴痴遥望着楚云儿的马车。

    直到它消失在视线里。

    “我跟侍郎千金有过命的交情,日后借钱,或是找些防御的装备,应该更容易些!”

    田桑窃喜,拉起丫头的手就舞起来。

    孙晟很沮丧,转身欲走。

    “去哪儿?”田桑叫住他。

    “我与此地缘分已尽,也该走了!”孙晟很沮丧。

    “走去哪儿?”

    田桑看出孙晟颓丧的样子,并不是回家那么简单。

    “关你何事!”

    田桑奔过去拦下他,“你,你你你,不行啊,马上就要打仗了,我云儿妹妹不是还让你照顾我的吗?”

    孙晟长舒口气,转身看着她,一张颓废脸。

    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扔给田桑,转身就走。

    “站住!这又不是金子,你,你想赖账啊?”

    “钱已经给你了!就凭你今日言状,不送你去见官,已经是看了云儿的面子,日后,你好自为之!”

    孙晟走两步,忽然停下,有些激动,“你就是欺云儿心善,整日疯言疯语,背地里指不定策划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当心着点儿吧!”

    田桑扯住他的衣袖,“什么,什么……你,我,你混账!你怕是知道如今配不上我云儿妹妹,心里窝火,拿我撒气吧!”

    孙晟止步,眼神寒厉,侧头睥睨道:“我与她的事与你何干!再说,你们是哪门子姐妹?认识几天呐?有血缘关系吗?是姐妹,方才你干嘛不跟她走啊?”

    “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办,现在不方便跟着她!况且,落地为姐妹,何必骨肉亲!”

    “荒唐!除了骗吃骗喝,你还能有什么要紧的事?至于那句诗,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又是谁作的吗,就张口胡来?”

    “就小燕子和肖剑相认,紫薇对尔康说的啊!”

    孙晟愣住片刻,满脸苦笑,又似笑非笑。

    最后,一把挣脱田桑的手,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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